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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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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中国内地的经济状况不辞辛苦,不啻是不务正业,确是另有图谋。在薛三孝和朱洛甫欣然接受询问的过程中,他既注意到了罗西尼神父对雍阳手工作坊式的煤窑所流露出来的鄙夷,也窥探到了隐藏在罗西尼神父一双绿眼睛后边的仿佛发现宝藏的震惊与喜悦。

  他据此得出了他自己对于一座城市的看法,并据此认为罗西尼神父必会去而复回。但薛三孝却对他的看法不屑一顾,这使他欲言又止,不再跟薛三孝推心置腹。可是,薛三孝背着双手离去之后,他却又像刚才那样言之凿凿,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朱洛甫。除了朱洛甫,他还告诉了因迷恋罗西尼神父的异国情调而一度失去踪迹、现在又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宗雪樵。

  “雍阳将会出现一座城市,”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宗雪樵,“一座不同寻常的城市。”

  宗雪樵是他的一个远房堂弟,很小的时候就沦为了孤儿,被他的母亲宗老夫人收养起来之后,其名字虽然与他的名字一脉相承,犹如一母同胞,但人们依然喜欢称呼宗雪樵沦为孤儿之前的名字:宗四。

  听了他的话,宗四吃惊地看着他,弄不明白在他脸上忽隐忽现的东西,究竟是喜悦还是忧虑。可是,宗四到底也没有对雍阳能否奇迹般冒出一座城市表现出热情和兴趣,继续专心致志地想着罗西尼神父从头到脚的异国情调,活像破解着一个千古之谜。这是难以磨灭的印象,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心里就很不舒服。

  “原来那就是洋人啊!”终于有一天,他长舒一口气,乐不可支地说,“从一只染缸跳进另一只染缸,把自己染得黄一块绿一块红一块的,像染坊染出来的花布。” 。。

第一章(3)
果然不出宗雪竹所料,笫二年的夏天,黄头发绿眼睛红鼻头像是一块花布的罗西尼神父又一次来到了雍阳。不过,与去年不同,他没在东雍阳村停留,而是涉过黄土沟,直接来到了西雍阳村。

  适逢宗四的妻子做着月子,一个一呱呱坠地就频频发出惊叫声的男婴,把宗四折腾得疑神疑鬼,寝食不安。所以不等满月的日子来临,他就急忙把儿子抱到宗雪竹的书房,请宗雪竹给他的儿子取个吉利的名字。宗雪竹把骚动不安像是与一个阴森可怖的世道一道降生的男婴看了又看,视若己出,然后就叫宗四准备好笔墨纸砚。宗雪竹一边写着名字,一边念道:

  “宗——怀——礼——”

  “宗怀礼?”宗四高兴地说,“好名字!真是个好名字!”

  恰在这时,传来了罗西尼神父重返雍阳的消息。宗雪竹大步流星地来到了西雍阳村。尽管事先已经预见到罗西尼神父绝对不会像去年那样形单影只,但他所看到的情形却仍叫他大吃一惊。因为除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铁器他从没有见过之外,面对一群碧眼虬髯的洋人,他甚至分不清张三李四王麻子,不禁怀疑洋人的母亲不同凡响,一下子就生了这么多的孪生儿子。假如不是罗西尼神父微笑着从他们中间走出来,而且依然穿着标志身份的黑色长袍,他几乎连这个关心中国命运的意大利人也辨认不出来了。乡民们又一次蜂拥而至,一层层、一圈圈,把他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评头论足之余,乡民们纷纷夸奖宗四的眼力:洋人果然越看越像从染坊里染出来的花布。面对乡民们肆无忌惮的围观和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们不愠不怒,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双双色彩斑斓的眼睛轻轻松松地越过乡民的头顶,朝着村外望去,散布在田野上的煤窑正如罗西尼神父的描述,看上去果然很像一座座黑色的坟包。

  听着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罗西尼神父不急不躁,传播福音似地大声纠正道,这些奇形怪状的铁器绝对不是铁锅、铁灶、铁烟囱之类的洋炊具,它们可都是用来钻探矿藏、寻找煤炭的机器。听了这话,薛三孝大吃一惊,满脸一如去年的和颜悦色顿时烟消云散。他先是狠狠瞪了罗西尼神父一眼,然后就气哼哼地拂袖而去。通过罗西尼神父不厌其烦的解释,人们虽然勉强弄明白了这些铁器的用途,最终却还是哄堂大笑起来。

  一个绰号叫“神眼”的男人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出来,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些铁器中间。于是,人们前仰后合,笑得更厉害了。这个人叫吴浩宇,他被人们称作“神眼”,是因为他毋需借助任何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甚至已经不需要勘矿歌谣的指点,仅凭一双肉眼就能发现埋在地层深处的煤炭。然而,当他把垂在脑后的辫子盘绕在脖子上,弯下腰来,把铁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笑得东倒西歪的乡民们立刻敛去了笑容,站直了腰杆,惊愕之下面面相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于发现,但只靠眼睛去发现却是远远不够的。”

  薛三孝突然去而复回,怒气冲冲地质问罗西尼神父,问他究竟是神父还是掮客。毫不犹豫,罗西尼神父肯定了前者,否认了后者。

  “你既非神父也非掮客。”薛三孝气呼呼地骂道,“世上果真有上帝的话,你就是那个撒旦,因为你带来的全是妖魔鬼怪!”

  说完这话,薛三孝又一次拂袖而去。神父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他对宗雪竹和朱洛甫说,平心而论,无论是神父的使命或是掮客的职责,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雍阳一旦出现一座城市,它给雍阳带来的将是上帝的福音,绝不是撒旦的邪恶。

  “这么说,你确是一个神父了。”朱洛甫小心翼翼地说,“还有这些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是不是用来证明上帝的法器?它们真能把雍阳变成城市?”

  “你果真是神父的话,”宗雪竹意味深长地说,“不妨先探探雍阳的人心。雍阳不是南阳,雍阳可不稀罕靳岗教堂那样的城市!”

  罗西尼神父又大笑了一阵。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一年来的经历。他在中国内地的调查活动结束后,就乘坐一艘英国客轮离开了上海,打算回到幽闭在梵蒂冈宫的罗马教廷述职。在马六甲海峡,客轮险些被海盗偷袭得手。船过地中海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没有按照计划离船登岸,而是穿过直布罗佗海峡,来到了英国。在伦敦,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拜访了一大批过去迷恋、现在依然迷恋远东的富人,就连霍华德侯爵那么高贵的门庭,他也敢于登门拜访。但无论王公贵族或布衣商人,起初无不怀疑他是一个假冒神父的威尼斯骗子。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假如没有一座显然来自远东的煤玉佛像为证的话,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中国腹地有一个名叫雍阳的地方,那里埋藏着难以估量的乌金,但是那里的人们却只知道享其皮毛,安贫乐道。然而,他费尽口舌游说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大惊小怪,而是要把他们花不完的英镑变成一家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本。这家公司在堪农街宣告成立的时候,霍华德侯爵欣然就任公司总裁的同时,英国驻上海领事馆的资深外交官沃克尔也在电报中表示,他十分乐意接受董事长这一至关重要的职务。这封电报格外鼓舞人心,股东们随之便表决通过了公司的所有章程。公司股票有望在伦敦交易所上市的消息被霍华德侯爵证实后,股东们又普遍认为,公司派出的钻探人员一旦探明虚实,董事会必须立即考虑如何通过最为快捷的途径,把公司的大本营从伦敦迁往雍阳。

  罗西尼神父去而复回,宗雪竹对此虽然一年前就有了十分自信的预见,但这一连串犹如天方夜谭的故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甚至都无从想像,听起来像梦境一般忽明忽暗,恍恍惚惚。朱洛甫也惊愕不已,但他想了半天却只才想起来这个雄心勃勃的公司应该像人一样有名有姓,于是就小心翼翼地问了问罗西尼神父。

  “福记公司。” 罗西尼神父回答朱洛甫时,怕他听不明白,又补充道,“福禄寿喜的福、福音的福。”

  宗雪竹这才醒过神儿来。可是,当他也想问点什么时,罗西尼神父却失去了踪影。他想从人丛中找到吕知县,但找来找去没找到。回到家里,他径直来到了书房。可是,他想读书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读什么书,想写字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字。他索性离开书房,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后院。这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的旁边有一座花房,花房里姹紫嫣红,盛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角落里还摆放着许多赏心悦目的盆景。可是,他还是心不在焉。

  “福记?”他喃喃自语道,“福记公司?”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1)
宗雪竹十六岁那年就名震宁城了。那年,他尚未考中秀才,便以诗文俱佳的美名享誉宁城,被当时的知县惊为“神童”。他后来的经历虽然和他的父亲宗静涵如出一辙,先是考中了举人,然后在公车上书那一年考中了进士,但他却不像年轻时的父亲那样迷恋仕途,也没打算在仕途上闯荡一生。所以,父亲因病死在浙江学政使的任上之后,他不但借着守孝的名义从翰林院回到了雍阳,而且一丝不苟、心无旁骛地践行着父亲的遗嘱,一边署理父亲创建的雍阳书院,一边著书立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他无意于在仕途上闯荡,然而却希望他的门生,特别是他的得意门生,能够早成大器。他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叫王月波,也是弱冠之年考中的秀才,虽是王氏族人,却和宗氏宗族沾亲带故,其新婚不久就不幸成为寡妇的母亲是宗雪竹的远房堂姐,宗氏宗族的晚辈都叫她“秀云姑姑”。他不止一次地对王月波说,一个少年得志的读书人只有不为虚名所累,才能早成大器,而一旦早成大器,则不但可以捷足先登,还便于厚积薄发,从而在位高权重的政治地位上为国忠谋,成为国家的栋梁。此外,根据自己的预见,他还告诉王月波,由于八股文缺乏灵活性和兼容性,而且已经积重难返,势必被一种自由洒脱的文体取而代之,从而成为朝廷变革科举考试的一个端倪。

  “洋务持之以恒固然可以强国兴邦,”他对王月波说,“而文章汪洋恣肆,却可以不存偏见,如若学以致用,所作所为速而能达。”

  “那么,先生,”王月波吃惊地问道,“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文章呢?”

  “论天下大事,问强国之策。”

  其实,朝廷在全国范围内劝办学堂之前,就已经决定废止八股文,决定把科举考试的内容改为曾盛行于宋朝的策论,并且颁发了诏书。但直到见到豫丰公司董事长吴一弘,他才知道这个诏书。那时,吴一弘对他的预见能力十分惊诧,然而他却说他哪有什么预见能力,他只是和朝廷不谋而合罢了。

  对朝廷的这个诏书,他此前之所以浑然不知,一方面在于他的深居简出和雍阳的偏僻闭塞,另一方面也在于吕知县前些日子前来参加雍阳小学堂开学典礼仪式时,对这个诏书只字未提。不过,绝非疏忽,吕知县那时只因弄不明白一个绅士对国家大事一冷一热的古怪表现和暧昧态度,就干脆没把这个诏书告诉他,免得自己再为他不可捉摸的言行大伤脑筋。

  最初的一件事情发生在去年春天。朝廷发行昭信股票的消息刚刚得到证实,吕知县就不遮不掩地告诉云集县衙的乡绅们,这是捉襟见肘的朝廷为了补足战争赔款的无奈之举,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候补文武官员,人人都要领票缴银;而作为乡民之首的乡绅,必须率先垂范,带头领票缴银。其他乡绅决心要和朝廷共赴国难的时候,宗雪竹却若无其事,直到离开县衙,也没有对吕知县的恳求流露出匹夫有责的态度。时隔不久,吕知县来到了雍阳,想了解一下乡绅在乡民中间劝借的成果。薛三孝沮丧地告诉他,在西雍阳村,凡经劝借的乡民无不愁眉苦脸,个个都像与朝廷毫无瓜葛的化外之民。接着,他来到了东雍阳村。与西雍阳村乡民纷纷逃避的情形完全不同,东雍阳村乡民沿街相迎的场面使他始料不及,不禁热血沸腾。但他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场面的背后,并非乡民愿以匹夫之责替朝廷分忧,却是一问三不知,乡民们根本就不知道昭信股票是个什么东西。他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却不见了宗雪竹的踪影。垂头丧气地回到县衙,见接锺而归的幕僚们也都垂头丧气,他始知昭信股票步履维艰,如不另辟蹊径,就无法完成发行任务。可是,当一个幕僚自作聪明地向他建议道,不妨按照乡民的田亩数量向乡民强行摊派昭信股票,他却认为这是一个恶毒的主意,就把那个幕僚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久,朝廷宣布停止发行昭信股票,他如释重负,而且很快就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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