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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活像兜售着毋需劳作就可望立竿见影的娱乐、快活和幸福,而且很快就在两类人中间赢得了市场:饱食终日的富人和朝不保夕的穷汉。穷汉大都是背井离乡的外乡人,他们以性命为赌注,试图在黑暗的煤井深处博取一生一世的衣食保障,却不幸被鸦片的神奇作用导入一个更加黑暗的世界,让短暂的迷失取代了一生的志向,以为生命的轮回、苦难和幸福的更迭就发生在他们对于鸦片的吞吞吐吐之间。不仅如此,鸦片贩子种植和炼制鸦片的技艺,还使太行山的山坳里年复一年地盛开着美丽娇艳的罂粟花。一个因此发了横财的小地主只身一人来到初现繁荣景象的雍阳镇之后,面对聚居在沃克尔大街背后的煤矿工人,在沃克尔大街上租赁铺面设馆买烟时,居然明目张胆,以为英国人是种植罂粟贩卖鸦片的老祖宗,给不给他荫护他倒不在乎,只要不怒目相向,他反倒十分乐意让英国人分享自己的利钱。当十二个面色黝黑的家伙从别墅区怒气冲冲地跑来,一起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没弄清楚他们是从哪一国的坟地钻出来的鬼魅魍魑,就被他们撵狗似地撵出了沃克尔大街。他怀着近于疯狂的情绪四处打听,后来终于知道英国绅士始乱终弃,害人不害己。
除此之外,他还搞清楚了另外一件事情,即那十二个黑不溜秋的活像家里穷得只剩下了一条床单就把床单紧紧缠裹在脑袋上免得一被人家偷去就变得一无所有的家伙,原来是刚刚抵达雍阳的一大队锡克族士兵中的一小队,他们把他逐出沃克尔大街的方式和他们平常把闯进别墅区里的野狗蠢猪犟驴驱赶出去的方式如出一辙,属于他们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职业行为。一家貌似茶馆的商铺在西马市街悄悄开业后,县衙屡屡派人予以查封,这家商铺又屡屡复业如初,直到一场莫明其妙的大火把这家商号及其主人即那个小地主烧成一堆灰烬。宗四给宗雪竹出的生意就是开办一家诸如此类的烟馆。虽然已是*了,大清王朝和英国等国家在上海缔结的禁烟条约却依然有效,烟馆生意仍要有个衙门不以为忤的合法的门面。宗四无从知道这个《万国公约》,他只知道烟馆不能像妓院那样无遮无拦地昭然于市。
宗四出罢主意,见宗雪竹半天不说话,就以为英雄所见略同,脸上渐渐现出得意的神情。一声怒吼惊雷般在宗四耳边炸响,宗四脸上的得意之色不但被吓得无影无踪,惊慌之下,他还直想夺门而逃。宗雪竹拍案而起的样子十分可怕,活像被盗墓贼盗挖了祖坟。
“好一个宗老四!你这是教我去挣黑心烂肺的黑钱!英国人用鸦片毒害我族是异族相残,你教我开烟馆,我岂不成了民族败类?”
对七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宗四一无所知,听宗雪竹把鸦片和英国人相提并论,顿时如坠迷雾,呆愣之情在脸上滞留了很长时间才被求知欲望取而代之,虚心求教的态度既小心翼翼,又十分诚恳。
“鸦片是英国人运到中国来的 ?咱中国不长那东西?”
宗雪竹一下子就被问得呆呆愣愣。罂栗属中国原生还是从异国他土引种,他无从得知,搜肠刮肚也搜寻不出来确切而自信的答案来。不过,他想,中华大地地大物博,土地膏沃,假如连远没有牡丹花美丽的罂粟花都不屑于生长,岂不空享天国美誉?长就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喜欢到处探险圈地的英国人偷了回去,然后又一古脑地舶回了罂粟的故乡,一方面用来扭转贸易逆差,另一方面用来毒害中国人。他这样分析着,却不肯把这分析告诉宗四,结果被宗四孜孜不倦的一句追问又弄得一头雾水。
“英国人自己捣鼓鸦片,凭什么不让山里的那个小财主捣鼓?英国人是不是要欺行霸市?”
“别再提鸦片鸦片!别的什么都不办,就办粮行!”
于是,他们来到了铁路上的一幢办公楼。在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麦克伦对他的造访很惊讶,可是麦克伦刚一开口说话,却又叫他吃了一惊。麦克伦显然深受那些来自天津的铁路职员的影响,汉话还不怎么流利,却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天津口音。听他讲完自已准备借助铁路做粮食生意的打算,无论出于感激或出于铁路本身的业务需要,麦克伦都认为福记公司终于不期然而然地得到了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雪竹先生客气么,这条铁路也有雪竹先生的功劳不是?”麦克伦把一获得承诺就起身告辞的宗雪竹送到楼外,一边送一边说,“雪竹先生如有大宗粮食运送,不妨先打声招呼,好让调度股优先安排。”
第十二章(4)
离开铁路,宗雪竹回了村子,宗四则在镇上为粮行选址。分手时,宗雪竹对宗四说,办粮行,要办就办在繁华热闹的地方,言外之意就是要宗四在东马市街上选址。可是,从东马市街的南街口走到北街口,再从北街口走到南街口,宗四既没有看见一家做粮食生意的商号,也没有发现一处空闲着的适合开办粮行的铺面房。因为除了几家财大气粗的大商号,其他商号仅有陈列货物的铺面,却没有储存货物的库房,即使有,那也都是些因陋就简的简易库房,根本不能用于粮食的仓储和保存。长庆楼对面的一处铺面房,倒是既有宽敞明亮的铺面,又有一座后院可作仓储之地,不过却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一个年轻人站在街道上,挥舞着胳膊,上上下下地比划着,不知道要让一群工匠模样的外乡人把它改建成酒楼还是把它改建成炮楼。宗四走上前去看热闹,刚刚站稳脚根,那个年轻人就看见了他。
“这不是四叔吗?”年轻人笑着说,“四叔剪了辫子还不算完,怎么连头发也不留了?”
“凉快。”宗四摸着自己的光脑袋说,“你是薛叔……”
“瑞祥呗。”
“瑞祥?”宗四仔细一看,果然是薛三孝的大孙子薛瑞祥,于是就故意歪了歪脑袋。“不穿开裆裤了?”
薛瑞祥笑了起来,站在他身后的工匠也都笑了起来。
“兴师动众的,要做什么大买卖?”宗四朝不远处的翠云楼努努嘴。“可别是你自己不穿开裆裤了,就打别人的主意,想叫她们时时刻刻都图个方便,是不是?”
“是啊,四叔。”薛瑞祥说,“另外还要图个凉快。”
宗四摸着自己的光脑袋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说了一句“小子聪明”,就一本正经地问薛瑞祥要做什么生意。
“洋货店呗。”薛瑞祥却还是正经不起来。“洋人的东西大概要比穿开裆裤的东西好卖。”
“洋货店!”宗四吃惊地说,“你爷爷能让你小子开洋货店?一看见洋人,他可横竖都看不顺眼,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都踢进黄土沟里。”
“瞒着他呗。”薛瑞祥满不在乎地说,“再者,他老人家现在根本就不到镇上来。非要出门的话,他宁肯绕道而行,活像镇上的人都是妖魔鬼怪,他谁都见不得。”
宗四突然闻到一股煤油的气味。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终于发现煤油的气味就来自面前的铺面房。
“这不是乌什么鸡的洋油庄吗?乌鸡先生不开洋油庄,转让给你开洋货店啦?”
太华洋行早在两个月前就关门歇业了。当年,姗姗来迟的乌林斯基只身一人出现在东马市街的时候,镇上的商业中心刚刚转移到此处,熙来攘往的行人把他高大的身躯挤得东倒西歪。他对捷足先登的益记洋行和中裕洋行并不在意,好像查尔斯和威廉仍旧在充当为后来者涉险探路的尖兵。当一批产自高加索油田的煤油运抵雍阳后,他也不急于销售,一桶桶储存起来之后,就吩咐中国雇员到各处去了解益记洋行和中裕洋行的销售情况,他本人则坐着黄包车去了火车站,把随后抵达雍阳的妻子和女儿接到他还没有命名的洋行,把她们安顿在后院。第二批煤油运抵雍阳的时间仅比第一批煤油晚了半个月。见院子也堆起了装满煤油的铁桶,他这才以查尔斯和威廉为榜样,给自己的洋行取了一个入乡随俗的名字,并在门首上悬挂了中文牌匾。与查尔斯和威廉不同的是,开业那天,他既请了响器班,也放了鞭炮,引得半条街道的人跑过来看热闹。种种迹象表明,他有备而来。但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太华洋行随行就市的表现就像一个很懂规矩的孩子,所买煤油的价格与益记洋行、中裕洋行毫无区别,五加仑一听的煤油也卖二元四角钱一听,零售价也不差一分一厘。半年后,太华洋行的煤油以每听二元三角钱的价格开始出售而零售价格也相应下调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引起查尔斯和威廉一丝一毫的注意。
查尔斯和威廉,自看见东马市街上冒出来一个同行,起初都把乌林斯基看作一个姗姗来迟的助阵者,而非自讨没趣儿的挑衅者。发现他们的生意实际上已经处于滞销状态而太华洋行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已经持续了四个月,惊慌之色从他们的脸上一掠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同仇敌忾。一场没有硝烟的商业战争悄然打响之后; 无论镇内镇外的居民或是运销煤油的小商小贩,虽对这场商业战争毫无察觉,却都为这三家洋行竟相降价销售煤油的情形始料不及,皆大欢喜,万万没想到远涉重洋的舶来品仿佛皇帝的女儿下嫁平民百姓,居然也会便宜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当每听煤油降到一元二角钱的时候,仿佛一匹骆驼的范嘉言从镇上运走了他后来最得意、也最怀念的一批煤油,因为一元二角钱一听的煤油随后便成了人们记忆中的便宜货。看见乌林斯基先生携妻带女去了火车站,而益记洋行和中裕洋行的煤油价格随之便一路回升,短短几日便恢复到了原来的价位上,人们才知道一场商业战争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以乌林斯基的消声匿迹宣告结束了,不禁为查尔斯和威廉的财力、魄力和团结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现在,听薛瑞祥讲着这场商业战争的来龙去脉,不知不觉,宗四生出了恻隐之心。
“那乌鸡先生带着老婆女儿就这么走了?”宗四不高兴地说,“他们可都是一国人啊!”
“一国人?”薛瑞祥吃惊地说,“别开玩笑了,四叔!查先生和威先生才是英国那一国的人,乌鸡先生明明是俄国那一国的人。”
“俄国是哪一国?”
“俄……”薛瑞祥发现宗四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笑道,“俄国就是俄国呗!”
第十三章(1)
在宗四为粮行选址的日子里,宗雪岩又来了一封信。他的看法和哥哥不谋而合:选择着眼于民生的生意,对赖以煤矿和铁路奇迹般繁荣起来并充斥着大量奢侈品的雍阳镇来说,看似守旧,其实却是最冷静最明智的选择。可是,一连七天过去了,宗四一趟又一趟地到镇上转悠,却迟迟不给宗雪竹回话,反倒叫宗雪竹来到镇上催问他是否为粮行选好了地方。回答宗雪竹的问题时,宗四的语调和神情都十分古怪,既显得迫不及待,又分明不慌不忙。
“当我瞎转悠呢?我正为东马市街没有一家粮号犯闷呢!这么长、这么宽的一条街道,居然没有一家粮号,大大小小的粮号偏偏都躲在陋街僻巷,这说的是哪一家的道理?东马市街可别是一口没有辘轳没有绳子的煤井,咱一跳进去就别想再爬出来。”
宗四目不斜视直奔斜街的日子,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斜街,然而他一看便知,这个充斥着大量外乡人的街区显然是作为雍阳镇的补充蔓延而成的,道路蜿蜒曲折,建筑杂乱无章,从翠云楼和春生堂卫兵般守护的西街口挤进去之后,近在咫尺的叫卖声还乍起乍落,既刺耳又吓人。一街两旁的小买卖,不是卖风味小吃的挑子,便是卖肉卖鸡蛋买菜卖香料的摊子。挑子和摊子的背后,一家紧挨着一家的铺面里,分别做着饭铺、酒铺、杂货以及油盐酱醋之类的小生意。
尽管西街口有翠云楼和春生堂,南街口有范家戏园,街道的中央还有泰和记说书场和顺和记绸布庄,但不管怎么看,斜街都很像一个菜市场。正因为像菜市场,他才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看。走到一家小油坊门前,一片堆积着一坨坨煤矸石的窑场废地静静地躺在油坊的斜对面,活像一块供人凭吊的墓地,不但吸引了他的目光,还把他的脚步凝固在它的面前。一个容貌呆傻的男孩子席地而坐,一边自得其乐地憨笑着,一边用黑乎乎的双手刨着一坨状似坟丘的煤矸石,仿佛要从中刨出更可笑的东西而专心致志。
他用眼睛测量这块窑场废地的时候,也很专心致志。一个身材高大的黄包车夫拉着一辆崭新的黄包车出现在他面前时,由于毫无防备,他吓了一跳,慌乱之中忙于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