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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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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信口开河,不幸言中,哪有什么深远之见。谁人不知,任公先生一字千金,人人笔下皆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能亲耳聆听任公先生的深远之见,乃雪竹求之不得的幸事。”

  “我实无深远之见,只有满腹忧虑而已。依我之见,所谓*共和政治实为一定轨道的政治,是以法律为先导和规则的政治。我屡屡强调政治轨道而不厌其烦,那是因为中国的政治尚未真正进入轨道!依我之见,当今中国之所以尚未进入政治轨道,原因有二:其一,*官僚尚未进入政治轨道;其二,暴民乱民尚未进入政治轨道。而政治的任务,就目前而言,惟有努力把二者引入政治轨道而别无选择。举目世界诸强,无论共和政体或立宪政体,万事皆以民意为先,万事皆取决于民意,而能全面、真实代表民意者,莫如政党。当今中国的政党尽管林林总总,可是真正能够代表民意进入政治轨道的政党却寥寥无几。我回国之初就曾经说过,假如先有一个强大、统一的政党昂首进入政治轨道的话,那么这个政党势必也会把其他政党引入政治轨道;假如全国的政党都进入政治轨道,那么纵有野心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也难以在政治轨道之外得逞。因此,当今中国非进入政治轨道不可!”

  “我还以为,既为政党,仅做一个‘党’字,而不做‘政’字,政治性质暧昧不清,难免不被疑为结党营私的私党?诚如雪竹先生的不易之言,有党无政,党同伐异,难怪人民无所适从。政党的政治活动不外有二:第一,政府和国会达成一致的主张,同心协力地贯彻一致主张;第二,把政治行为和政治常识普及到人民之中,而普及的方法则非以演说和出版为首选不可。可是民国以来,有哪一个政党从事过演说和出版活动呢?这是其一。其二,群而结党不能以感情为纽带,这是为了防止感情泛滥、结党营私。其实呢,各个政党中,地方感情之深自不待言,甚至不乏因个人感情不洽就弃党而出,愤而加入另外一个政治主张完全相反之政党的怪事。这种人毫无政治头脑,根本不知道政党是何物,只会做‘党’字,不会做‘政’字,这才造成了有党无政、党同伐异的不幸局面。”

  “任公先生果然一字千金。我原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任公先生这么一说,这才明白政党的正文应是‘政’字,而非‘党’字。以法正人才是政,以政谋国方为党。”

  “雪竹先生高人妙语一如当年,却又胜似当年。”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沿街而行,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他们重逢的地方——松筠庵。他们在这里重逢,又在这里分手。分手时,梁启超突然说,要不了多久,三党合并的大会就要隆重召开,至少,开会的地点已经预定在湖广会馆。宗雪竹没有察觉到梁启超的弦外之音,只奇怪于梁启超把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事情郑重相告。分手后,他从湖广会馆门前路过,发现湖广会馆和虎坊桥近在咫尺,蓦地想起梁启超的话,这才终于意识到梁启超话里有话。梁启超分明告诉他:湖广会馆和虎坊桥近在咫尺,他是否还保持着当年的政治热情无关宏旨,届时去湖广会馆见识见识三党合并的盛况却有近水楼台之便,不妨先睹为快。

  “这个聪明透顶的广东佬!”他从心里笑道,“既能把人人意中的东西一语道破,又能把欲施于人的东西藏头露尾。”

  宗雪竹回到虎坊桥之后才知道,他中午没有回来吃饭,宗雪岩也没有回来吃饭。宗雪岩也是一个食不厌精的人,而且无独有偶,居然和梁启超一样,一经发现,就也把北京小吃和帝都文化相提并论。不过,宗雪岩从大栅栏回来后,津津乐道的不仅仅是北京小吃,另外还有一道佳肴——烤鸭。宗雪岩正连说带比划地给哥哥讲着烤鸭如何肥而不腻又如何必须佐以香葱和面酱才格外好吃的道理时,王月波从外边回来了。他的神情十分疲惫,眼睛里却闪现着愉快的光芒。宗雪竹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继续听弟弟介绍烤鸭。听完介绍,宗雪竹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好吃的东西究竟出自何处。

  “全聚德呗!”宗雪岩说。

  王月波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吧,先生,咱们明天中午一起去吃烤鸭如何?”

第十五章(3)
第二天中午,不知是为了避人耳目还是为了清静,在王月波的引领下,他们径直而去的地方不是全聚德,却是一家名叫便宜坊的烤鸭店。便宜坊深藏在一条胡同里,虽和人声鼎沸的大栅栏近在咫尺,却格外僻静。离开虎坊桥时,王月波收到了一封信,他当时只把上面的发信地址看了一眼就把信装进了口袋里。到了便宜坊,趁跑堂伙计上酒上菜的机会,他就把这封信匆匆看了一遍。宗雪竹发现,他准备看这封信的时候,表情格外轻松,看过之后,却露出了一脸的不悦。宗雪岩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与哥哥不同,宗雪岩是个有话就说的人。所以,没等他把信重新装进口袋,宗雪岩便问这是谁的信,上面都说了什么。

  “一个陌生人。”王月波说。

  宗雪竹和宗雪岩相互看了一眼。

  “陌生人?”宗雪岩说,“一个陌生人的信会叫你这么不高兴?”

  “他都胡说些什么呀!”王月波一边把信递给宗雪岩,一边气呼呼地说,“什么天上没有了月亮那数不胜数的星星就会沦为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啦,什么没有了皇帝的中国就会分崩离析啦,什么进步党如果不恢复大清国的法统就不是进步党啦,简直一派胡言!”

  “他是想拉你下水吧?”

  宗雪岩说这话时,还没来得及看信。看过信后,就不慌不忙地把信还给王月波,露出一脸古怪的神情。

  “不能说此人的话毫无道理。依我看,君主和共和同根同源,并不相悖。”

  “雪岩舅何以认为君主和共和同根同源?”

  “古来有之嘛!周朝传到周宣王时,由于宣王年幼无知难以执政,天下大事就由王公大臣们和之共之,共修政治,史曰共和。据此看来,君主就是共和,共和即为君主,二者并不相悖。”

  宗雪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王月波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 宗雪竹漫不经心的神情一如此前,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王月波却露出一脸的庄重,若有所思的样子分明郑重其事。

  “挺可笑是吧?”宗雪岩说,“看来我的话大谬特谬了。”

  “其实不然。”王月波说,“就表达民意这一政治目的而言,君主立宪制度和*共和制度异曲同工,绝非水火不容,不共戴天。放眼当今世界,大不列颠赖以君主立宪制度而独占鳌头,美利坚则凭着*共和制度而一举成为后起之秀,凡研究国体者都难以从它们之间判定孰优孰劣,君主立宪和*共和因而也都是文明国家竞相效仿的政治制度。”

  “既然如此,”宗雪岩说,“政府何不择善而从,效仿君主立宪制度,单单对*共和制度情有独钟呢?中国可是一个一直都由皇帝发号施令而百姓一直都有忠君传统的国家呀!你是法学博士,又是国会议员,何不直陈利害,指点迷津,发动国会力挽狂澜?”

  “力挽狂澜?”王月波吃惊地说,“有这么严重?这可不是国会说一说就能扭转乾坤的事情,这得取决于国情民意,国情民意呀,雪岩舅!”

  除了一桌酒菜,跑堂的伙计这时还把一只金黄的烤鸭送到他们面前。便宜坊的烤鸭不单单便宜,烤制工艺也精益求精,物美价廉。不同的是,全聚德的烤鸭是从挂炉里烤出来的,便宜坊的烤鸭是从焖炉里焖出来的。一边吃着烤鸭,宗雪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十八年前的一天中午,为了方便交谈,他和广东举人梁启超共同相中的僻静之处好像就是这个名叫便宜坊的地方,不过他们那时毫无品尝美食的心思,甚至不知道便宜坊还有这么好吃的烤鸭,只点了两盘平平常常的菜肴,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上书的事情来。此时提起这桩鲜为人知的往事,是宗雪竹深思熟虑的结果,目的是为了让王月波知道,他和梁启超至少是有过交往的故人,王月波若是真的已经约请梁启超为他的著作题跋作序的话,那就不必神秘兮兮地抬出一个什么国学大师叫他喜出望外,免得到时候节外生枝,惹出让人尴尬的笑话来。

  “果有此事啊!”宗雪岩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纳闷:大哥当年带头在上书上签名请愿,怎会和康先生梁先生他们没有交往呢?”

  “我可没想到。”王月波说,“先生不说破,学生还真没想到先生和任公先生有那么深的交情。学生在早稻田留学时,曾从任公先生那里受益匪浅。另外,学生拟请给先生的著作作序的人,就是任公先生!”

  “知道知道,”宗雪竹说,“他都告诉为师了。他还暗示为师,三党合并非同小可,不妨先睹为快。这个广东佬,明明知道你我的关系,还要先声夺人,莫不是要为师改变初衷,甘做一党之人吧?”

  “做一党之人有何不可?”宗雪岩说,“我现在就是统一党人,三党合并,我还要做进步党人呢!”

  “这么说,雪岩,除了帮助为兄出版著作,你来京的另外一个目的是为了参加三党合并的大会,或者说,是为了做进步党人?”

  “那倒不是,就是为了帮大哥出版著作。至于三党合并,不期然而然,碰巧而已。大哥不肯做一党之人,那也不必作壁上观,不妨先睹为快。”

  王月波停住手中的筷子,和宗雪岩不约而同,都看着宗雪竹,共同期待着他的回答。

  “好吧,” 宗雪竹用筷子夹着一块烤鸭肉说,“那就去开开眼界。”

第十五章(4)
宗雪竹后来才知道,弟弟成为统一党人是王月波去年年初从北京到汉口创建统一党湖北省支部的结果。起初,宗雪岩对统一党并无好感,在王月波客居黄陂街的日子里,不无揶揄地对王月波说,假如还是皇帝雄视天下的话,中国的土地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滋生出来一堆数不胜数的貌似政党实为小丑的乱世活宝。统一党湖北省支部在扬子街的一座公馆里宣告成立后,王月波喋喋不休的国家主义理论始终没有打动他,却是几个商界朋友的推心置腹叫他改变了主意,和他们一起去扬子街填写了表格、缴纳了党费,成为了统一党湖北省支部第一批纯系商人身份的党员。那时,王月波喜出望外,毫不掩饰自己和他的关系,当着他那几个商界朋友的面开了他一个玩笑。

  “这可是自取其辱!这样一来,雪岩舅岂不也成了乱世活宝了吗?”

  那时,宗雪岩已经想通了,一点也不在乎。

  “天下未定,自取其辱也好,乱世活宝也罢,对谁都在所难免嘛!谁敢大言不惭地标榜自己是镇海神针,而不是乱世活宝呢?”

  进步党向全国发出三党合并通电这一天,统一党湖北省支部的代表来到了北京,其中就有宗雪岩的朋友。可是,三党合并大会开幕这一天,宗雪却没有和朋友们一同赴会,而是和大哥一样,若无其事地呆在虎坊桥。他这么做是为了表明自己来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帮助大哥出版著作。大会开幕这一天,王月波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家门,结果一去便杳无音讯,三天三夜没进家门。在起初的两天里,除了吃饭和睡觉,宗雪竹一天到晚呆在王月波的书房里,把时间几乎都用在了读报纸上;宗雪岩则一会儿呆在院子里,一会儿钻进书房,见他有空儿就和他说一会儿话,见他没空儿就重新回到院子里,把一棵翠绿欲滴、含苞欲放的石榴瞅了又瞅看了又看。这一时期,一连串扑朔迷离的事件使南北双方原本就十分微妙的关系又蒙上了一层刀光血影,南北双方分别把持的报纸唇枪舌剑,相互攻讦宛若仇雠。北方的报纸指责南方的国民党人无视国家利益啦,无理取闹啦,分裂国家啦,黄兴组织血光团暗杀总统是伟人造反啦;南方的报纸则攻击袁世凯及其豢养的职业军人丧权辱国啦,*专横啦,压制民权啦,总统自己杀了人反倒诬陷别人要杀总统啦。读着各执一词的报纸,宗雪竹终于从中嗅到了战争的气味。

  “革命倒是大刀阔斧,”他喃喃自语道,“可要一劳永逸谈何容易!就要打仗啦!”

  王月波曾告诉过他,三党合并大会的日程为三天时间。所以,到了第三天即大会举行闭幕仪式这一天,他和宗雪岩的身影才出现在街上。当他们发现湖广会馆门前空空荡荡时,他们还以为闭幕大会已经提前开始,他们虽然近水楼台,却反倒成了迟到者。可是,当他们发现湖广会馆里边也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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