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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那时,宗雪竹耐心地对弟弟说,“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为下。若非奸富,末富本也无可非议。好吧,你就好自为之吧。”
起初,宗雪竹怀疑他是受了范嘉言和吴浩宇的蛊惑才甘愿舍本逐末,决定离开位尊本富的土地,去做一个追求末富之道的商人的。通过这次谈话,宗雪竹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范嘉言和吴浩宇分别成为行商和煤窑业主反倒是他一再劝喻的结果,他不过花费了太多的时间用以了解汉口开埠以来的种种情形,因而没有机会率先垂范罢了。他在汉口经商以来,或邮寄信件,或让范嘉言捎带口信,每年都邀请家里的亲人前来汉口欢聚。
虽然最终来的只是哥哥一个人,但他依然高兴坏了。宗雪竹却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因为他这时才看清楚,十几家商号得来不易,弟弟头上早早生出的白发就是显而易见的代价。除此以外,宗雪竹还看到了弟弟的另一个变化,那就是弟弟把他平安到达汉口视为一件幸事时,就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他暗吃了一惊,因为从朱洛甫和吴一弘那里,他不止一次看见过这个动作,知道这是属于洋教的东西。不过,直到弟媳抱着侄女从他面前低眉顺眼地走开,他才开口询问了这个动作的来历。
“大哥误会了。”宗雪岩笑着答道,“我只知道这是祈求平安的意思,就随便比划比划。我怎么会轻易相信洋教呢。”
“洋教可用不可用,为兄尚需解其精要方能断言,但洋教与我们的祖制宗法多有格格不入之处,却是毋庸置疑的,不可不慎重其事。”
听哥哥说完这话,宗雪岩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提起了范嘉言的那一批怀药。
“嘉言存放在我这里的怀药恐怕事不宜迟。怀药行情每况愈下,可他这会儿不在津门就在京城,我只好替他当家作主了。”
其实,范嘉言此时既不在天津,也不在北京。他们无从得知这一情况,所以也不知道范嘉言逃回雍阳不久就又离开了雍阳,直奔汉口来了。范嘉言的怀药存储在宗雪岩在万家码头开设的荣和记货栈里。陪哥哥出入酒楼茶肆之前,宗雪岩果然把范嘉言的怀药一古脑卖给了一个广东商人。
第四章(1)
尽管这是故地重游,但如果没有弟弟的指点,宗雪竹几乎辨认不出汉口业已发生很大变化的市容街貌。在弟弟的陪同下,从汉口的开埠之地——六渡桥开始漫步,他日复一日地出入繁华街市,饱览了市井风情之后,又频频出入酒楼和茶馆,尝了南北大菜,便去品茗消闲。这时,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和两宫仓皇出逃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汉口。但宗雪竹始有耳闻,却是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兄弟二人在一家清水茶馆闲聊时,满口的乡音把一个名叫刘文清的天津煤商吸引到了面前。刘文清说他刚从京畿地区抵达汉口,看到汉口歌舞升平才停住了脚步。可他起初却对京畿地区的事情只字未提,只对雍阳津津乐道,谈起雍阳的风土人物时,居然如数家珍。他谈得最多的一个人是吴浩宇。他得意地说,吴浩宇的煤炭几乎都是由他运销到北方各省的,而销到汉口和汉口以南的煤炭,却是他一人独揽。说完这件事情,他突然怀疑宗雪竹和宗雪岩不是雍阳人,于是就问他们究竟认不认识吴浩宇。宗雪竹正准备回答时,宗雪岩先笑了起来。
“那个神眼今非昔比,已然是腰缠万贯的大财主啦!”
和弟弟心照不宣,宗雪竹回答刘文清的问题时,也没有直接说自己是否认识吴浩宇,只说了吴浩宇的一件家事。
“那个人很会花钱,简直挥金如土。他埋葬母亲,且不说灵棚从家里一直搭到祖坟的排场,凡是来到他家里奔丧吊孝的,不管是本乡本土的,或是逃荒要饭的,除了谁都能从他那里取走一块足以做一身衣裳的孝布,还可以放开肚皮美餐一顿。刘先生说说看,如此葬母,是不是很会花钱?”
“可是他也很会挣钱呀!他那煤窑挣来的钱,他从来就没有清点过,见哪一只竹篮盛满了钱,就叫家人把哪一只竹篮提回家,活像从菜园往家里运送萝卜白菜,而且天天如此。先生果真是雍阳人,不会不知道这等奇事吧?”
接着,刘文清又说起另外一个挥金如土的人。他说那人出身于名门望族,中过进士,当过翰林,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而且从不惧怕衙门,十里八乡的人都叫他“雪竹先生” 。雪竹先生有一个特点和吴浩宇十分相似,也很会花钱。不过,雪竹先生花出去的钱都用在了小学堂的修缮和师资的延聘上,让乡民看到了雍阳的未来;吴浩宇花出去的钱却总让乡民朝他的家里探头探脑,盼望他家里再死人。宗雪竹一声不响地听着,无意于打断刘文清的话,宗雪岩却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当刘文清确信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儒雅之士是名震宁城的宗雪竹和他惟一不曾见过面的“雍阳四友”之一的宗雪岩时,窘迫之态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惊疑。
“雪竹先生从雍阳到汉口,千里迢迢,一路之上安然无恙,看来确是大福大贵之人啊!”
“这话从何说起?一介布衣,既不引人注目,也不惹是生非,安然无恙理所当然。难道刘先生一路之上受尽了惊吓,历尽了风险?”
“那倒没有。不过,那绝对不是惊吓和风险,那可是国难!我们已经国难当头啦!”
刘文清这才说起发生在京畿地区的事情。与范嘉言离开北京时的情形如出一辙,他只身一人离开天津的样子也形同逃亡,不过其原因却非拳民继续占领着天津,而是八国联军花花绿绿的士兵已经踩着拳民堆积如山的尸体攻陷了天津。但他逃出天津后,却并没有马上离开京畿地区,而是滞留在乡下的亲戚家里,密切注视着愈战愈酣的战争。他之所以那样做,绝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因为一时无法确定自己的去向。如果保卫京师的战争可望胜利的话,那么他就马上返回雍阳,继续自己的煤商生涯,否则就径直南下以躲灾避祸。亲戚的村子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但那个小村子的人却并不孤陋寡闻。他们都很害怕,又都非常迷惑,因为拳民和官兵时而同仇敌忾并肩作战、时而兵戎相见自相残杀的情况经常发生。耳闻目睹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后,他们后来最为痛心的一件事情是一个姓聂的提督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毅然冲入敌阵以身殉国的惨烈与悲壮。他们之所以痛心,那是因为在背后攻击聂提督的并非八国联军,而是一支拳民武装。聂提督曾极力阻止那支拳民武装破坏铁路并和他们发生了一场激战,他们的首领在那场激战中被聂提督的部下砍下了脑袋。腹背受敌的聂提督立马横刀,仰天长叹,然后便割断马缰,冲入前方的敌阵,倒在了枪林弹雨之下。聂提督死了,尸体却被拳民和八国联军的士兵争来抢去。或许慑于聂提督当年屡屡挫败法国军队的赫赫威名,或许感佩聂提督视死如归的忠勇,反倒是八国联军的士兵从拳民的手里夺回了聂提督的尸体,免得聂提督的尸体被拳民碎为万段。他的亲戚十分忧虑地说,看样子八国联军确是冲着拳民来的,要不了几天,拳民盘踞的京城就会被八国联军攻克。于是,他不再观望,马上离开了村子。这时的京畿地区路断人稀,满目荒凉。他虽不曾像范嘉言那样昼伏夜出,却也星夜兼程,居然徒步走到了汉口。
“这一路走得我好苦好累,”刘文清说,“就像在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中疲于奔命。”
邻桌的客人也在谈论着京畿地区的消息。不过,他们谈论的却不是刘文清那样的见闻,而是皇太后和皇帝逃离京城以及八国联军攻占京城的消息。起初,宗雪竹只是神情恍惚而已。当邻桌的客人开始对皇太后和拳民骂骂咧咧的时候,他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仿佛正在一场遍布凶险之旅的噩梦中东奔西跑,拼命寻求着一条可以迅速逃亡的道路。离开茶馆时,他步履维艰,身体还晃了一下。宗雪岩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了,大哥?”宗雪岩惊恐地说,“大哥生病啦?!”
“走吧,回家去吧。”宗雪竹说,“胸口又闷又胀,大概已经生病了。”
宗雪竹果然生病了,一连三天三夜昏睡不醒,浑身滚烫,满嘴胡话。宗雪岩吓坏了,相继请来三个郎中,请他们为哥哥号脉诊病而不惜钱财。三个郎中不约而同地说宗雪竹的病积郁已久,隐而不发的原因在于自身深厚的定力,而突然发作的原因则在于急火攻心。可是,他们分别留下的草药却都一时难以奏效,宗雪竹服过之后依然昏睡不醒。熬了一个不眠之夜,宗雪岩不敢再犹豫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就往官街跑了一趟,从教会医院请来了一个英国医生。根据英国医生的诊断,他紧接着又往官街跑了一趟,从教会医院买来了西药。宗雪竹醒来前,他就嘱咐妻子说,除了三个郎中和刘文清曾分别前来治病和探视的事情之外,包括哥哥的胡话在内,别的事情都不要告诉哥哥。妻子还没点头,就先从脸上滚落下来了一串泪水。
“别看大哥平时气定神闲的, 其实大哥这样的人心里最苦!”
“大哥积郁已久的心事本已害他不浅,若是再让他知道我找洋医生为他求医问药,他一气之下万一一病不起,那可怎么办?他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的时候还直骂老母班祸国殃民,授人以柄,叫洋人祸害咱们的京城。”
第四章(2)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大哥细嚼慢咽着醒过来后的第一顿饭时,他们倒是守口如瓶,却是女佣人由于事先没有得到他们的提醒,一边喂饭,一边把家里来过一个英国医生的事情告诉了大哥。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边使着眼色制止女佣人一边为他们的疏忽懊悔不已的时候,宗雪竹却若无其事地说,他这个人就这个毛病,平时无灾无病,一旦病倒了,病情就会十分吓人,直搅得全家人都不得安宁,眼下这场病就叫大家受苦受累,担惊受怕了。
“原来大哥并不介意洋医洋药呀!”宗雪岩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看来我是庸人自扰了。”
“为兄会那么不明事理吗?明知铁路日行千里,可以省去许多奔波之苦,只因那是洋人的技艺,就将其视为损毁风水、妨害国计民生的怪物。”
但是,病愈之后的宗雪竹却再也不肯和弟弟一起出入酒楼和茶馆了。在他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向弟弟提出早日返回雍阳以免母亲担忧的要求,但宗雪岩却说如果要真正免去母亲的担忧,他眼下只有老老实实地呆在汉口。宗雪岩说,他大病初愈,如不假以时日进行调养,肯定不堪长途旅行。除此之外,据可靠消息说皇太后在逃亡途中下达了剿灭拳民的命令,已作鸟兽散的拳民极有可能演变成了穷凶极恶的匪民,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掌,他在途中的人身安全也已失去了绝对的保障。他听从了劝告,起初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调养身体。可是没过多长时间,他又提出了要求。不过,他提出的要求却已不是早日返回雍阳,而是要求弟弟陪他去长江边上的外国租界走一走、看一看。
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英国租界的时候,皇太后和光绪皇帝逃入西安的消息已经隐约可闻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初冬的阳光照耀着充满异国情调的建筑,一切都显得祥和和平静。走到扬子街上,一个外国人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宗雪竹只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却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是罗西尼神父。反倒是罗西尼神父率先认出了他。
“这不是雪竹先生吗?”罗西尼神父大张着眼睛说,“果然是雪竹先生!你怎么到了这里?这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
对这一出乎意料的邂逅,宗雪竹尽管也感到十分惊讶,但他脸上的惊讶之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居然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似乎此时此刻与一个熟识的洋人不期而遇,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可是,当罗西尼神父告诉他,上海基督教联合会准备召开一个特殊的会议,作为天主教的传教士,罗西尼神父便是应邀前往上海参加这个特殊会议的代表时,挂在他脸上的兴奋和喜悦就立刻无影无踪了。不仅如此,他还似乎被这个所谓的特殊会议扼住了喉咙、揪住了心,许久没有说话。
“大哥怎么了?”宗雪岩又害怕了。“若是身体不适,咱就回家吧。”
宗雪竹没有理会弟弟,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紧紧盯着罗西尼神父那双绿色的眼睛,似乎要从这双绿眼睛的背后发现一桩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