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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五月二十五日,老天下起了麻虾儿雨。各分队刚刚吃过早饭,大队部的屋顶上,背对背站起了两个号兵:“达达的的达达的的达……”
全副武装的集合号!
兵们不敢怠慢,扎行李的扎行李,捆背包的捆背包。一刻钟后,全大队十一个分队二百四十几号人全都集中在大队部的院子里。
最后进院的是施本立和他手下的十二个税警,却是没带行李,也没背包。进院后就散成一条线,持枪堵住了出院的门。
兵们正惊愕,只见大队卫士班那六个兵也把短枪端在手里,虎视眈眈地立在队伍前,机头都打开了。
这、这……兵们面面相觑,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他们看看自己的分队长,分队长们却神色安然,似乎心中早有了底。
新提升的大队参谋长刘军走到队伍前面,左右扫一眼,高喊一声:“全体注意,原地坐下!”
十一个分队排成方队坐在蒙蒙雨地里。
“大家不要慌,我张宝成不会做对不起弟兄们的事!”张宝成全副武装,神色凛然地扫视大家,缓缓说道,“弟兄们跟着我,受了不少累,也吃了不少苦。我张宝成原指望领着大伙儿好好干一场,干出点大事业,为我、也为你们谋一份前程。可是,万没想到,至今也没闹出个名堂。队伍在鲁家闸一呆就是一年半,倒成了没爷没娘的野鸡部队,东不靠,西不挨,我张宝成愧对弟兄们!”
兵们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这番话干什么。
“弟兄们都知道,我张宝成打日本人,也算是条汉子!可是,新四军有心和我过不去,前年拉走了我一半人,如今,又把我们看成顽固军、和平军。今早上,我们得到情报:新四军的东南独立团,正在向鲁家闸开过来,准备吃掉我们先锋大队……”
兵们愕然。
三分队长问:“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刘军证实,“这一夜,我们收到四份情报。七分队长一早就带人去九里庙打探情况了!”
“那,是不是等七分队长回来……”
张宝成一挥手:“不能等了!情况相当紧急。现在,我们有几条路,一是打——要打的话,新四军打仗不怕死,人是我们好几倍,弟兄们只能白白送死;二是跑——眼下,日本人和和平军正在清乡扫荡,我们没地方跑,也没地方躲;三是降——要是投降了新四军,吃不饱饭,穿不上鞋,几个月怕是也发不了饷,日本人这次清乡就是要把他们赶走。弟兄们帮我拿拿主意,究竟走哪条路?”
兵们东张西望,确谁也拿不出主意。
人群边的施本立喊:“家有百口,主事一人。没说的,我们听您大队长!”
“对,我们听您的!”兵们齐声响应。
“好,只要大家都肯听我的,那就还有另一条路:去投治安军!”
什么?投治安军,那不成汉奸了?
一分队副顾强站起:“不成……”
两个字刚吐出口,他怔住了:施本立的枪口指住了他的胸。
张宝成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走这条路,我们也是万不得已。前些日子,施联络官为我们和清乡公署特工大队长蒋松年先生挂上了钩。蒋松年先生重义气,讲交情,给我们送军装、送粮饷,投奔他吃不了亏!蒋大队长已经向李士群李省长禀报,答应只要我们拉过去,全大队官兵都加饷,分队长升连长,小队长升排长,当兵的都算上士。当治安军名声是不好听,可是,生在乱世,人在江湖,如今我们只能自己顾自己!古时候,关老爷‘降汉不降曹’,我们这是‘降李不降日’。只要弟兄们记着自己还是中国人,不做伤天良、卖祖宗的缺德事,让人骂几句算不了什么……”
“不可不可不可!”门外忽然抛进一颗花白脑袋,“宝成,宝成,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为人在世,重的是忠孝节义,讲的是尽忠报国……”
是联络官姜佐才。
施本立手下的两个税警横枪想要拦住他,却又让开了。——姜联络官可是大队长的舅老爷呀!
“大队长,宝成,你不能走这条路!自古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走这条路,可是千古的骂名……”
姜佐才扑到张宝成跟前,声泪俱下地嚎。
“少嚼你的蛆!”张宝成瞪眼喝一声,“我的名声要紧,弟兄们的性命更要紧。把他拉出去,毙了!”
姜佐才僵成了泥菩萨,脸也“刷”地褪去酒红泛了白。
两个卫士走上前,揪住姜佐才的胳膊往外拖。
一直没说话的田萱上前求情说:“大队长,既然你是为弟兄们着想才出此下策,我看不必为难他。不愿意走这条路的,就请听便吧!”
张宝成想了想,沉沉叹一声,说:“好吧!不想跟我走的,请便,我不勉强。”
一分队副顾强解开腰带,把枪匣子送到前面,走向一侧。
施本立眼巴巴盯着张宝成,等他递眼色。然而,张宝成却不看他。
两三个兵站起,放下枪,走过去。
五六个兵跟着走过去……
一共是十七个人。
张宝成的眼睛在十七张脸上一一扫过去,点点头,哑着嗓门说:“好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事儿我不怪你们。请大家心里记着,这支部队,还是你们的娘家。要遇到啥事儿,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我张宝成照样把你们当兄弟看。——司务官,发他们每人五块钱,算我送给他们做路费。”
那十七个兵接过钱,都有些感动,齐齐向张宝成敬了个礼,拎着各自的行李、背包向外走去。
“宝成,宝成,”姜佐才胆壮起来,撑着喉咙央求,“你听我劝一句,万万不能走这条路!青史上留下骂名,子子孙孙抬不起头……”
“我看你是活腻了!今日子起,我的队伍里没你的名。”张宝成挥挥手,“看你是我舅老爷的份儿,八信街那张家客栈,送你养老了!滚!”
姜佐才抖抖黑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一心想辅佐外甥成就霸业的他一下子萎了,老了,蹲在大队部院墙外“呜里呜鲁”地直哭得鲁家闸老老少少个个摇头人人叹息,闹不明白张宝成让什么鬼迷了心窍。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八信街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里见到过姜佐才。老人家满嘴没了一颗牙齿,左手攥一只在口袋里焐了足有半个月的臭鸭蛋,右手捏一根筷子朝蛋壳里捣几下,杵在嘴里吮两吮,再“吱儿”抿一口山芋酒,有滋有味地遥想当年:“那阵子,我随了张宝成当联络官,打小日本……”
我们还是回到当年大队部的院了里——
“还有想走的吗?请便!”
没人动弹。
“到哪儿都是当兵吃粮!”几个分队长响响地叫,“没说的,大队长,我们跟你走!”
“对,跟你走!”
“跟你走……”
张宝成松了口气,高声宣布:“好,从现在起,各分队都改称中队。再增加一个十二中队,中队长由大队联络官施本立兼任。以后,各位弟兄的升迁,论功行赏……”
就在这时候,派出去侦察的王俊芳闯进了院子:“报告,新四军的东南独立团从东边开过来了,距这儿还有*里路。”
“多少人?”
“还不清楚,怕不下三四百。”
兵们骚动起来。没打过仗的队伍只是一堆肉,打过几场恶仗的队伍才是一把刀!先锋大队这二百多号兵,差不多有一半是驻扎在鲁家闸的这段日子才穿上二尺半的,哪还会是新四军的对手!
“弟兄们不要慌!蒋大队长已经派警备队接应我们来了!”张宝成下令,“敌强我弱,各中队,依次向西撤。十二中队负责掩护!”
刘军带着人迅速向院外走去。
施本立慌了神。当税警多年,他还没有真刀实枪地打过一次仗,让他带兵打掩护,不是明摆着揿他进棺材?
“大、大队长,我、我手下就、就十来个人……”
“老施,这可是个好机会!上次蒋大队长提出过,要我拔你当大队副,你也得让我好说话呀!”张宝成一脸关切贴心的笑。
“可我、我……没打过仗。”
“别怕!新四军来了,你们抵挡一阵,马上就向西北撤。我让张杰带卫士班接应你!”
“行,行。”施本立放下心来,带上那十来个税警向闸东的路口跑去。
部队向西北撤出五六里,军需官宋如深果然领着三百多警备队接应来了。
没来得及多寒喧,鲁家闸方向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
带队的警备大队副大队长是个东北籍的老兵痞,他拔出枪叫一声:“妈拉个巴子,快,给我冲!”
警备队兵分两路向东南迎过去。
走近鲁家闸,枪声却停了。新组建的十二中队那十来个税警,全都被绑在闸桥上,屎尿流了一裤裆。
张宝成拎起一个税警,喝问:“新四军呢?”
税警哆嗦着手指指东边的芦苇荡:“都、都撤了。”
“你们中队长呢?老施和老王哪去了?”
“那、那边……”
张宝成带人走过去,只见施本立和另一个税警的尸体仰躺在草丛里。施本立大睁着眼,五官歪拧出可怖的茫然。
雨纷纷,黄梅季节提前来临了。
(二)
“五二五事件”震撼了南通城,也震撼了整个清乡区。
在省图书馆的一堆汪伪政权出版的旧报纸里,我读到的有关这一事件的报道不下数十篇:
“认清局势,歧路觉醒——原江北先锋大队大队长张宝成率部来归参加和平建国*大业”;
“清乡前线传捷报,英雄识时举义旗——‘五二五起义’令我和运同志欢欣鼓舞”;
“李士群省长颁发嘉奖令,表彰策反有功之士,勉励更多英杰投身和平战线”;
“日军清乡现地指挥官发表谈话,祝愿和运力量进一步强大”……
纷纷扬扬,颇为热闹。
五月二十八日,猛地爆出一个太阳天。南通大街上悬满了彩旗刷满了标语,伪职人员、政工团员、军警特工以及被吆赶而来的工人、市民、学生站在街两旁,逶迤了三四里。
九点许,张宝成率部入城受编仪式开始。
最前面,是一支十多人的军乐队,其后是挑选出来的一百来个警察。高亢、激越的军乐声中,清乡公署特工大队长蒋松年陪着张宝成走过来,身后随着他的二百来个兵。队伍衣服新陈相杂,武器枪支或长或短。兵们低垂着脑袋耷拉着眼皮,迈出的脚步也惶惶恐恐,毫无“起义”风光倒象是一群可怜的俘虏。
在南通城这条五里多长的大街上,张宝成走过了他这一生最难堪的一段路。父亲回忆那会儿张宝成的脸就象一块生铁,走一路布一路的凝重阴沉。
父亲记得他和一群学生让在中南街的拐角处。他不想认张宝成这个亲哥哥同学们也不知道张宝成是他的亲哥哥,不幸的是张宝成却在“欢迎”的人群里认出了他,并且还一步跨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胡闹!”他对着弟弟厉声大喝,“回去,好好读你的书!”
父亲涨红了脸。那年他十六岁,十六岁的他为自己是张宝成的弟弟而难堪,于是横眉冷对朝三哥脸上“呸”地吐了口痰。张宝成勃然大怒抬手就甩过去一耳光。这记耳光毫无道理其实有情有原,一街鄙夷的目光早已把张宝成切割成了碎肉末。二十七岁的张宝成毕竟不够老练,弟弟也这么看他他受不了。一耳光打得我父亲眼冒金星口鼻出血摔倒在同学的怀里。五天后,父亲辞别我奶奶去海安参加了新四军。“是你三伯的那记耳光把我打上革命道路的!”父亲后来这样感叹说。
是晚,南通清乡主任公署在友福饭店举办宴会欢迎张宝成和他手下的中队长以上军官,张南川亲自为张宝成引见清乡公署的头头们。
“这位,是公署副主任白云森。”
白云森冷冷地一点头。张宝成率部参加和平救国运动他当然高兴,只可惜他是蒋松年拉来的人;这一来,蒋松年的势力也就更大了……
张宝成眼睛却一亮,“啪”地并拢双脚恭恭敬敬地一弯腰:“白老师,学生张宝成报到来迟,还望老师多多指教!”
白云森愣住:“你是……”
“十年前,我在南通师范读过书,是您的学生。”
“哦?”白云森一扫满脸的阴云印堂也亮起来,“你是……哪一年毕业的?”
张宝成笑着摇了摇头:“惭愧,学生那时年少气盛,拿刀子捅了同学,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