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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颤。张玉晨分明看见,一个个字夹肉蘸血、殷红淋漓地迸射出来。她抚摸着胸腹前他的蓬乱的头发,喉管梗塞,欲语无词。
“我错了,后悔莫及!可你……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点余地吧!我改,今后,随你的心愿。只求你不要抛下我……没有你,这世界对我毫无意义。你知道,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哇!你走了,丢下我走了,让我干什么?干什么?让我天天自打耳光、夜夜忍受煎熬折磨吗?嗣儿他……不能没有妈妈!玉晨,玉晨,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我不相信,你那个组织,那个共产党,对你就这么重要……”
张玉晨一激灵,压下了胸腔内将要泛滥的感情潮水。她抬起头,喘息两口,低沉地说道:“潘远华,我知道……你的心。我们不是一个阶级,没长在一根藤上。今后,还是各走各的路。我有我的信仰,你……别强求我了!”
语调平缓,却决然。
潘远华呆呆地仰望着她,被痛楚扭曲得变形的脸一分分地渗出了绝望:“你……非走不可了?”他问,声音失真。
张玉晨不答,脸色苍茫。既然自己选择了自己的路,无须再问什么,只有走下去,走下去……
久久,俩人一站一跪地凝结不动,组合成石刻的雕塑。
故事叙述到这里,我为潘远华设置了两种结局。
先说第一种——
早潮在远方轰鸣。几只白色的海鸥,“嘎嘎”地发几声凄叫,流星般划过晨空。
东天在渐渐发红。
终于,张玉晨推开潘远华,抬脚向北走去。
“玉晨!”潘远华嘶哑地大喊一声,跪行几步,挡住她的去路,“既然……无可挽回,我,求你一件事。”
他的声音冰冷,脸也灰白。
“……说吧!”
潘远华从腰里掏出一把枪,双后捧在张玉晨面前。
手枪,那把牛角柄左轮手枪!张玉晨怔住。
“早知道……那一回,还真不如死在你的枪口下。你走了,我……也不想再活,与其一天天忍受折磨,不如死个痛快。求你,给我一枪……”
“你……胡说什么呀!不,不,你收起来!”张玉晨尖叫。
“怎么,害怕了?不想看着我死?”潘远华惨白的脸上透出一丝冷笑,“用不着心软,玉晨,我的命……属于你,没必要让我死得更惨。夫妻一场,死在你手里,我心里好受些;至于你,也可以向你的组织……有个交待。”
“不,远华,你不能……”
“别说了!要么,你留下不走;要么,就……答应我这个最后的要求。没别的选择。”
他的语气很轻,神色却断然决然。
张玉晨泪如雨下。
“来吧,拿起它。来吧!”潘远华催眠似地督促,“对着我的胸膛,轻轻一扣。来吧,你是爱我的。别让我在自责的煎熬中慢慢惨死……”
张玉晨的心被切割成碎末,泪如注血,眼前一片殷红。神思恍惚里,她木木地举起那把左轮手枪,对准了潘远华……
——不,这不可能!这个结局太残忍,我的姑母不可能如此冷酷!毕竟,她爱潘远华,这种爱早已深入骨髓,不可能磨灭,也不可能消失!
我还是选择第二种结局——
久久的沉寂里,几只白色的海鸥“嘎嘎”地发几声惨叫,流星般划过晨空。
东天在渐渐发红,远方传来隐约的早潮轰鸣。
终于,张玉晨俯下身子,掰开潘远华的手,轻声叮咛:“你……回吧!”
潘远华瘫软下去,眼睛变得极端的衰老,如两盆死灭的灰烬;脑袋也失去了支撑,沉沉地垂下。
张玉晨退几步,转身朝北方走去。一步一步,坚定从容。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枪响。
她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潘远华张了张手臂,仆倒在地上。
潘远华的太阳穴上,一个窟窿“突突”地吐着鲜血。他右手上握着的,正是那把牛角柄左轮手枪。
“远——华……”
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海堤颤抖,浮云溃散;发亮的东天也倏地黯淡下去,血色如潮……
海堤上,新添了一座孤坟。
五年之后——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第四年的春末,一个蓬头散发、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这一段海堤上。她用一把小锹,默默地为坟包培上一圈新土,然后就坐在坟包旁,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甚至也不流一滴眼泪,只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两三个昼夜。
大家能够想到:她是我的姑母张玉晨。身负“叛徒、内奸、变节分子、反革命家属”等多种嫌疑和罪名的她,意志在“三反”运动中彻底崩溃了。
新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海堤上空,千百只海鸟“嘎嘎”地打扫着腥味的晨雾。从海堤上经过的人们发现,脸色惨白的张玉晨大睁着眼睛,斜卧在孤坟上,一只手深深地插入了坟包,手腕处脉膊被咬断,她全身的血也就顺着这只手汩汩地淌入了坟土。
人们叹息不已。有人扒开浸渗着鲜血的坟土,将她埋进去。下海的汉子们一起动手,担泥的担泥,填土的填土,将那座坟修得又大又高,尖尖的坟堆直指蓝天……
我的政历不清、爱憎不明却又对信仰忠诚不渝的姑母啊!九泉之下的你,如今瞑目了吗?
十五
第 十 五 章
(一)
江心小岛。
这里,江面特别地宽阔。江南,是常熟的地界;顺江水下流个把时辰,也就是崇明岛了。岛是沙岛,长约一里不足,宽也就三四十丈。岛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芦苇。这种芦苇,笔杆般粗,一丈余高,质地柔韧,节疤也长,用来编织苇蓆、囤围、芦芭帐都很耐用。
因为居于江心,一场大台风或者大暴雨,都有可能使得沙岛剥蚀解体,无声无息地消融于江流,岛上也就一直没人安家落户;因为没人安家落户,小岛也就一直没有名字。
一九四八年秋,小岛东端却升起一缕炊烟。这炊烟悠悠袅袅,时续时断,细如游丝,轻如雾气,在岛上一直飘了两年多。遥望那缕炊烟,好发奇想的人们常常怀疑那里住着一位仙家或是妖精。是人,不可能独自呆在那片水天苍茫的荒野生地里。
然而却是人。渡江去岛上收割芦苇的人们发现,小岛东端的沙包上,有人搭起了一座长约丈余、宽约六尺的拱型草棚,这草棚搭得极为巧妙,芦芭墙的骨架,充分利用了没有收割的苇草,这使得芦芭墙生了根,雨冲不垮,风吹不倒;芦苇骨架之间,苫上了一层倒置的苇草。如此,即便下个三天三夜的大雨,草棚里也是干爽爽的一方天地。人们钻进草棚看了看,里面除了一床铺盖以及几件破烂衣服、一口泥垡支着的破锅外,别无长物,但却收拾得清清爽爽,让人好想在那张铺着草蓆的床上躺倒美美地睡上一觉。
草棚的主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沉默寡言的江北汉子。一年到头,他似乎一直都在岛上斫芦苇,而且卖得极便宜,成担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芦杆,给他一两块钱或是十斤八斤的玉米麦屑,他都不作计较,甚至给你挑送到船头。来岛上收割苇草的人们扳指头算算,买他的芦苇比自己动手收割整理还要合算,于是也就不再自己动手——毕竟斫芦苇是件下力气的苦活儿,而只从他这儿购买了。
“师傅,贵姓?”有人打听。
“免贵,姓李。”江北汉子答应一句,却并无更多的言语。
或许,这江北人碰到过啥伤心事体呢!人们猜测。他们发现:这个姓李的汉子除了斫芦苇,自动承担的另一项费力活儿是埋尸骨。江水滔滔,常常会有尸体从上游顺江飘流到此,碰上沙岛的芦苇就被卡住;用不了三五天,岛上成千上万只毛脚蟛蜞会将腐尸分解一空,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骼。汉子每每从芦苇丛里发现这些尸骨,总是细心地将其检起,埋在小岛西端的那片没长苇草的高沙丘上。每副尸骨他都给堆起一座小小的坟包。
“这师傅,好心肠!”人们感叹,神色里对江北汉子添了几分敬重。
你不大可能想到:这自称姓李的汉子,就是我的二伯张具成。
回城不到半年,我们二伯母梅香就死了。可以肯定,她是让悲伤沤烂了心肺肝肠之后死去的。自张宝成被杀,张具成恨天恨地恨自己也恨梅香,再也不肯和梅香说一句话。梅香病倒之后,张具成为她端水倒茶做饭洗衣甚至也倒马桶,但就是不肯开口解劝半句安慰一声;梅香哭得死去活来,咽气之前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具成,具成,具成……”
邻人们分明地听见,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凉,渐渐地短了,低了;最后只能感觉那两片干裂的嘴唇在微微翕动。
坐在床边的张具成依然一脸木然。人们怀疑他已经呆了神经傻了心智。唉,人哪,活到这个份上,只能是比死人多一口进出的气了!人们摇头叹息,想不明白忠厚善良的布店老板李德隆前世里究竟作了什么样的孽,又是什么人报了这么大的冤,竟会让他女儿女婿遭到如此报应。
葬了梅香,张具成便从南通城失踪了。至于他怎样选择了在江心沙岛落脚,怕是谁也说不清了。那年头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匆匆忙忙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斫芦苇是件苦力活——一个“斫”字,就已经清楚表明了费力的程度。长江的泥沙极是肥沃,沙岛上的芦苇差不多根根硬如竹子,镰刀磨得再锋利,割上三五把也就卷了刃口,于是只能用钝口的镰刀连砍带剁。一天干下来,再强壮的汉子,肩肘关节很可能就接近脱臼了。
我的二伯打小儿就进了布庄当了学徒,身子骨也并不强壮,很难想象他怎么会将斫芦苇当作自己最终的谋生手段。我相信,他是把这种重体力的消耗折磨当成对自己的惩罚了。一刀一刀,他将镰刀斫向朱达明,砍向徐宝林,这些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畜生,他恨不能将他们斫成肉末;一刀一刀,他将镰刀也斫向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张具成,他出卖了亲兄弟,也害惨了自己的家人,甚至于也害苦了他自己!偌大一个天下,唯有这个沙岛,才能让他立足安身。
是的,他不能呆在城里,他也没脸留在城里。李老板,他的老丈人,是那么的看重他,信任他,把女儿和整个家产全托付给了他;可现在还剩什么了?女儿死了,布店关了,家也只剩一副空空的屋架。天,老天,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呀?难不成,自己真的是那种丧门星,是老丈人一家注定的黑煞无常?空荡荡的屋子,成了一座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坟茔;满屋子的凄楚也如黑色的巨石,压得他全身骨骼吱嘎作响;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一城人像鞭子像锥子像刀子似的目光,让他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粉身碎骨。他只能躲避,只能逃跑,来到这荒无人烟的沙岛……
同样,他也不能去双窑,不能再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张姓家族中去。那个家族,出英雄豪杰出革命英烈也出共产党的干部,他算什么?叛徒懦夫可怜虫!他没有权利去玷污那个家族,去羞辱自己的妹妹玉晨和弟弟竹成。也许,从他入赘李家的那天开始,他的血管流着的就不再是张家的血。既然已是李家的上门女婿,他就不该继续姓张、就不该卷入那种本就与他无关的血肉争斗的;他的生活,就该是守着那爿德隆布庄本本分分地过安定日子的呀!如果李老板九泉有知,该会怎样看待他数落他抱怨他呢?走上这条路,不能怨天怨地,不能怨他的兄弟张宝成,只能怨他自己。老丈人的沉沉托付和殷殷叮咛,全让他丢弃到了脚后跟……
日复一日,春夏秋冬。两年多的时间无声无息地顺着长江流了过去,张具成已经习惯了沙岛的孤寂,习惯了每天的辛勤劳累。——不,他并不感到辛勤,也不觉得劳累;仿佛他天生下来就应该在这个岛上生活、在这个岛上劳作的。这个沙岛属于他,他也属于这个沙岛。半夜梦中醒来,他常常迷失自我,怀疑自己究竟从何处来;以前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梦幻还是真实。等到意识完全清醒,他只能哀叹命运的无常了!
唯一牵挂着他的心肠的,是他的小姨子菊香。
……菊香,菊香!莫名其妙,菊香竟然飘浮在一片浑黄的江水里,脑袋象一只瓦罐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被抛向浪底。菊香拼命地挣扎着划游着,他听见了她的呼喊求救:“具成哥——具成哥……”
没错,她是寻找他来了!是奔着亲她疼她的姐夫来了!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道长长的江浪打过来,打横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