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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这孩子的前辈们可就太惨了。比如说,我小时候就曾经认为世界上最有趣的读物是一本名叫《外国著名诗人故事》的坏书。按照这书的说法,著名诗人们根本不在乎文学创作这码子破事儿,个个像使徒一般坚定,毕生所思,既非女人也非韵脚,而是如何反抗资产阶级。书中说,拜伦是个充满激情的战士,跑到希腊去输出革命,却不明说这孙子其实是个恐怖分子;书中还说,雪莱很受女士们的欢迎,并遭到了资产阶级文人的诬陷,却只字不提他跟小姨子有一腿。总之一句话:本来是很黄很暴力很生动的事儿,被这本破书弄得特别和谐。
有一年我去过一个东北的村子,一位大姐陪我参观村里的“民族风情展览室”,看到几块“嘎拉哈”,她说:“啥破玩意啊!”她自己小时候只有这东西可玩,如今想起来不免要自怜一番。这“破玩意”其实是猪、羊或者牛的膝骨,早先是满族儿童的传统玩具,稍后则是整个东北的孩子们的掌中宝。若是文化相对主义者听到这位大姐的感慨,没准儿就要谴责她对本民族的文化传统的价值缺乏尊重。我却觉得,尊重是可以的,但不好玩就是不好玩。我姥姥就是个满族人,我小时候她和她的姐妹们也试图让我玩猪膝骨,幸好老天保佑,当时我已经有了黑铁皮的儿童空气枪可资比较,自然拎着枪冲出老太太们的包围,于是跑进了现代文明。
传统的意义在于标记我们从何而来,但并不意味着预示我们向何而去。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说:“历史能够帮我们启迪智慧,理解人类,但它能预告未来吗?不能,它能对未来构成影响不等于预制未来。”跟一些二把刀历史学家比起来,我当然比较相信这位。另一位对文化传统不够尊重的人则是作家纳博科夫,有一次记者问他最想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他没有说住在水边的一座老房子里那种屁话,而是说:“在未来的无云的世界,建筑之间有柔软的管道相连。”在我的理解中,汤因比的话就叫做诚恳、回归常识,纳博科夫的话就叫做潇洒有英气——没错,传统很优雅,但那是你们的优雅,老子不尿你们这一壶。
他们的话当然只是个人意见,但是所有的成规其实也都是意见。我认可上述两位,并非有什么特别原因,顶多是个“我喜欢”。可是我觉得,这个“我喜欢”太重要了,它来自人性,又简单又无敌。
我辈所经历的,这生活中所充盈的,都是基于人性的吗?我可不敢这么认为。在我们这儿,众所周知,一个人活得越长,他学习到的错误知识就越多。仅仅是一本《外国著名诗人故事》给我的恶劣教益,我就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拨乱反正,那么我们这些年来沉浸其中的各种谬种之学,比如学校课业、公司政治乃至伦理价值等等,到我们死去的那天能不能清理干净呢?
所以说,判断是非曲直,不能全靠我们的靠不住的学问。甭管什么东西,先看看小孩子对它的态度如何再作评判,基本上不会太错。比如说,*到底是不是好东西呢?我觉得它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如何建设*当然是个复杂的问题,但要不要*却不是,其中的社会演变基础,还是在于再简单不过的人性——你不给一个小孩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他就恹恹无生气;不给他说话的权利,他就在背后骂你“大王八”。对小孩子来说*是好的,就像空气枪是好的一样,背后自有自然律令。我们没发现它是自然律令的时候可以像笨蛋一样活着,可是发现之后就再也不想那么活。
《红楼梦》写了那么长,我觉得核心只有四个字:赤子之心。贾宝玉的赤子之心,无非就是坚持认为纯真是美好的,事儿逼事儿逼的成人社会特操蛋,大家不让他这么认为,他就跑去当了和尚。对我辈来说,情况庶几相同。小时候我们看见一支空气枪就高兴,看见猪膝骨就郁闷,那么长大了之后,无论是有人对你说“年轻人,你要考虑中国国情呀”,还是又一次拿来什么泛黄的劳什子做矜贵之状,那么即便我们不直接嚷一句:“去你大爷的”!也该心里明白:这可是一阴招儿。这家伙若非太蠢,就一定是想干掉你心里的林妹妹,逼你去当和尚呢。
别忘了,甭管现代*制度多么精致复杂,在根底上它却与老子所言之“绝圣弃智”一脉相承。好的文明总是尊重小孩子的,而坏文明则往往压制天真。既然对孩子们来说最有价值的生活就是咯咯笑个不停,那么对普罗大众们来说,倘若可以接近这种生活,世界就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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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仁而得天下者
有一回在长崎,我看了一个展览,内容是原子弹爆炸造成的灾难,我深受震撼,认识到这种悲剧绝不该重演。我唯一不接受的是,那展览说原子弹扔得毫无必要,是美国人准备跟苏联对抗,拿广岛和长崎做实验呢。我问主办方的一个姑娘,听说过“一亿玉碎”的说法没有,就是日本陆相说,俺们有一亿人,宁可全部像樱花般飘零,也要跟你们丫盟军死磕。这姑娘说她听说过,但是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清楚。反正这类事他们都不清楚。他们就对对他们有利的清楚。日本人不想再打仗了,这一点我很信服。他们没碎成,扭脸又“一亿振兴”,把一个史上最烂的烂摊子收拾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个我也很信服。但是他们选择性不清楚,让我很不信服。
我得承认,剖腹自尽是尊严的高度体现,我可做不到。樱花在头脑中飘零,同时集合了阳刚与阴柔之美,我也仰之弥高。日本的山川是如此秀美,乃至感染了人们的精神洁癖,他们建造的房屋庭院、竹子篱笆、石子小路,都富有自然意味和素朴的美感,真是一种令人赞赏的建筑艺术和生活方式。除了物价太贵之外,这国家也适合去玩,濑户内海的烟霞,可以悦人眼目,北方雪国的严寒,亦足以洗涤精神。要是哪天我做徒步旅行,那么首选之地就是日本。这也不是我的个人看法。在整个世界上,日本人的诚信、礼貌和对审美体验的刻骨铭心,都使得他们广受尊重。
我还觉得日本人吃得好,同样是吃鱼,他们的解决方案比较出色。我不爱吃水煮鱼,又油又辣简直是个悲剧,更不爱吃奶油吞拿鱼和薯条之类的,完全没灵气的嘛,而生鱼刺身真是健康又美味。我还觉得日本妞好看,好看呢我也没想怎么着,但是很是欣赏她们身上透着的那一股教养,不像某些北京妞满口脏话还觉得自己有个性。我觉得教养这东西来之不易而且很贵,20克教养顶得上5吨LV皮包。
说到这儿,可能有人已经怒不可遏:此人说不清楚是反日还是亲日,还是个男权主义的猪猡!
不是还没说到关键处嘛。对于时刻准备干掉家乐福和7…11的胆汁质的爱国青年们,我能说的就是,愤怒这种事,还是慢慢来为好,因为逻辑常常要比情绪来得迂缓和漫长。你一砖头把我打死了,然后才发现我是文天祥之后最真诚的爱国者,这事不仅悲哀,还太滑稽了是不是?
说到底,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和一种意识形态,最终是否得到尊敬和支持,并不在于修院子和吃鱼的技巧,也不在于多么懂得宣扬自己为人民谋福利的辛苦劳顿,不在于煌煌武功和巧言令色,只在于道义。
这个事漫说别人,连我姥姥都深有体会。满洲国时期她在日本人的工厂做过工,日本监工来了,她就假装努力工作,日本监工走了,她就把工具一摔,呸,×你妈,小鬼子!这就是她的态度。日本人轴,或许真如李宗仁所说,在战术上无人能敌,在战略上毫无眼光,掠夺资源是真的,把中国东北当成了自己家也是真的,开了好多工厂,把沈阳建得比东京还繁华。日本开拓团原来都是稻农,一到沈阳,傻了,国际大都市!这个大都市要靠中国工人的劳动来维持运转,可是他们磨磨蹭蹭。如今汉语里有个词汇叫“磨洋工”,正是我姥姥他们的作为所致。
我问我姥姥,你信不信“王道乐土”之类的?她说,信个屁,要建乐土,怎么不自己家建去?
你看,福泽谕吉以降的历代日本精英们创立了一个如此动听的思想体系,却连一个中国女工都骗不过。这是为啥呢?日本民族颇有优长之处,可是在二战中,没有人比他们输得更惨,吃的苦头更多,这又是为什么?历史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可是有一种,我看是最不可颠覆的,那就是孟子说的话: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最终,一个社会的最可警惕的危险就是,它看似拥有一切,钱有的是,权力有的是,武力有的是,可是仁……这个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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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在一号线
每周大约次,我搭乘终究悲哀的一号线地铁去上班,就像一只蛔虫卵被运送到北京的东面。北京地铁的新线路都有一副G2成员国的派头,像10号线什么的,车也新,座位也软,仿佛还泛着奥运会的光泽。可这一号线不行,多是灰不呲咧的旧车,连空调都没有,破电扇吹得我都快得羊流感了。它还特有国营企业的威严,给乘客们立了好多规矩,不许乞讨,不许喧哗,还不许有伤风化等等——每个隧道口都有警示牌:“禁止入洞!”可是它自己不大讲规矩,有时候站台上人太多,司机把人一放,马上关门,哼哧哼哧就土遁了。另一些时候它开着开着,播音器里就传出一段赖唧唧的北京土话:奉上级指示,列车在西单站通过不停车。敢情你要是非到西单不可,还得去请示一下“上级”。它的话语系统还停留在80年代中期呢。
只需买一张两块钱的卡片就可以回到1985年,绝对物超所值,因此我很享受每个单程的40多分钟。我大幅度地提高了自己睡觉的本领,站着也能睡,而且绝不会打趔趄。有时我也像别人一样玩PSP,打4局新手级的实况足球,即便率领阿森纳队对决中国国家队,胜负也殊难预料。大多时候我则拿本书看。我想我虽然沦落到地铁当中,只要坚持学习,就一定有晋升到更高阶级之希望。我发现从我上车那一站到大望路,《灯草和尚》可以看43页,《痴婆子传》就只能看36页。
倘若严肃地讲讲我的地铁见闻,那么我就得说自己看到的情形跟诗人庞德的名句完全一致:“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没错,就是这种昏暗和缺乏生机的气氛,虽然还不至于幽闭恐怖。我下过两次煤矿,在那巷道里你才觉得害怕呢,因为你总是忍不住想:他妈的,我在地下600米啊。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有恐高症,去了煤矿才知道还有恐深症。然后你就盯着那些瓦斯探测器看,可是毫无悬念地,它们一定亮着浓度超标的红灯。于是那些煤矿工人们走下矿车,在积水的巷道里PIAPIA地走啊走,一直走向恶龙的洞穴。
地铁里则是安全的,人们怏怏不乐,只是因为要纯然地浪费一小段时光而已。作为一个具备生理特性的人类,我曾有很多次坐出租车而感到快乐,因为那是美好的日子,微风吹佛着你身边的小小世界,而阳光像无边的红色星云一般浮漾在你闭起的眼睑周遭。你有机会与自然融合在一起。至少你可以看看街边的树木在空气中摇摆的样子。可是在地铁里你从来不会感到快乐。你看到车厢里灯光灰白,色彩单调,人们坐着或者吊着,总是表情呆滞。你也会看到有人沉浸在遐想之中,幻想到了什么好事而突然展露奇怪的微笑,甚至不出声地嘟哝了几句。你看到有人试图打扮得衣冠楚楚,可是皮鞋上积满了灰尘。你听到旁边的几个小女孩抱怨这个月的奖金太少,上个月还有50块哩,然后你瞥过去一眼,发现她们果然不怎么好看。
总的来说,我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各色人等都有一个共同的本质,而这本质在地铁中尤具显性,那就是无论快乐还是烦恼,人们都沉浸在梦幻之中。我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过着完全明智的生活。你知道一个坐地铁的在幻想自己开宝马,开宝马的在幻想自己住一栋有15亩草坪的别墅,住大别墅的呢,机关算尽太聪明,不成想还是免不了得罪人,进去了。我们每个人都挺事儿的,可是每个人都会在有些时候出神,幻想点儿什么莫可名之的事物。我不能说这激起了我对人类的怜悯之情。怨憎会,求不得,生活大抵如此,没什么新鲜的。我只是在有一天发觉,我这么想事情,跟释迦牟尼也差不多嘛!佛祖35岁悟道,恐怕还没我早呢。
可是我觉得“觉悟者”也不稀奇,悲悯与善良一样,只是中年觉悟的题中必有之义罢了。与此相反,我发现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走向恶龙的洞穴之前是否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