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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觉得“觉悟者”也不稀奇,悲悯与善良一样,只是中年觉悟的题中必有之义罢了。与此相反,我发现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走向恶龙的洞穴之前是否干过点儿什么真正的精彩的、有劲的、别样的事情。解构地说——至少我得学会倒立着睡觉,让一号线里的人们以为我是蝙蝠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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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邦里的怪叔叔
今天讲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来自我正在看的一本小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基列共和国的虚拟国家的事儿,它的前身是美国,如今已经被宗教原教旨主义者控制。基列共和国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现代文明有什么,它就否定什么,我们喜欢干什么,它就不让干什么。我们喜欢了解外面的世界,它就钳制资讯流通,我们想说话,它就说撒它阿泼,我们享受饮食男女的欢娱,还发展了此类幽默,它就不许我们嬉皮笑脸。在这个国家想做个公民近乎做梦,做个有活气儿的人也不容易,只有无知的天阉才会感到如鱼得水。
这类小说叫做“反乌托邦小说”或“坎坷邦小说”,说的是国家政权极端地压制自由,以人民为刍狗,《1984》和《美丽新世界》都是个中翘楚,近作则经常强调科技之可能助纣为虐。
在不义的社会里,科技会助长不义。石黑一雄有一部此类小说叫《千万别丢下我》,写的就是一帮小孩活着活着,突然发现自己是克隆人,都是器官移植的宿主。这种邪恶在两百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再比如,圣意在古代行之不远,村夫野老尚可活得逍遥自在。到了现代,大喇叭喋喋不休,就要控制人的思想。这种可能性是随着科技的发展级数增长的,收音机效率更高,电视更有蛊惑力,互联网更能营造舆论场,等等。倘若长期以往,一些老百姓就会迷糊起来,大喇叭说什么信什么,失去独立思想。有些年轻人比较聪明,会痛感这一切荒唐不经,那么怎么办呢?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利用科技,拉起一个自己的大喇叭。可是反乌托邦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不是吃素的,派出一哨人马,BIU的一枪,就把新喇叭打成了旧哑巴。
想摆脱反乌托邦,大为不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是因为武器大致对等,秦人销天下之铜,楚人拿板砖也能打,秦人有弓箭,楚人拿弹弓也能对付,我见过藏族小孩的投石器,工艺简单,相当生猛,在冷兵器时代未必输给方天画戟,可是秦人有了坦克……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不义者还有终极杀招,就是制造封闭的话语空间。几年前我采访过一家孤儿院,调查它的院长是否贪渎了公众捐款,想不到困难重重。如果我问一个孤儿,孤儿院给你什么吃呀?他就会仇恨地盯着我说,龙虾炖牛肉!我问另一个孩子,孤儿院给你什么穿呢?她也仇恨地盯着我说,阿玛尼!这自然是夸张,但孩子们不说实话却是真的。为何如此呢?因为这是一个信息孤岛。院长把孩子们封闭起来,长年累月地宣传说,这个残忍的世界已经抛弃了你们,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会流落街头任人宰割——可是现在有些记者想搞掉我,破坏我们的幸福家园!
你看,这是一个关于救世主情结、威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完美模型,还懂得通过被*的谎言来加强内部团结。你可以说它是基列共和国的雏形,当然更可能的是,它是一个有样学样的山寨版。这个奇异的小世界最怕什么呢?外部的消息。院长决不许陌生人随便跟孩子们讲话。那么它的存在目的又是什么呢?说来真是无聊,还是钱。
第二个故事来自《围城》。李梅亭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看见略有姿色的姑娘就说,小姐,这里有很多流氓,你可要当心呀。在汽车上遇见了白净的寡妇,他也说,路上坏人多,倘若知道了你是寡妇独行,恐怕要心生邪念!以这位李先生的做派,如果我给那寡妇发一条*短信,恐怕会被他夺过手机,毁掉SIM卡。这个故事实在是不堪,我们会对基列共和国心生义愤,却常常对李梅亭之流的存在感到无奈。可是说到本质,两者一脉相承:营造恐怖,控制他人。如果寡妇涉世不深,没准儿就说,李先生,还请你多照顾奴家!这就正中李梅亭下怀,你大概也看得出,他的梦想就是这世界上的所有女人要搞的话不要跟别人搞,只跟他搞。倘若时也命也,他当了基列共和国的总统,就会希望整个国家都被他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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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愁容
索尔·贝娄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比一般得奖者写得好。在《赫索格》中他写到拆房子:“到了路口,他停下来看拆卸队的工作。巨大的金属球摆动到墙上,轻易地穿透了砖面,进入房间,懒洋洋地浏览着厨房和客厅。它碰到什么,什么就散了架,落了一地。白色的烟尘悄然而起。快到傍晚了,垃圾在不断扩大的拆毁区域里燃烧了起来。油漆像香一样冒烟。旧地板欣然地燃烧着——这是精疲力尽的物件的葬礼。六轮卡车正把拆掉的砖拖走,粉色、白色、绿色门做的脚手架被震得直抖。各种气体,混沌而刺眼,团团围住了正向新泽西州和西部开进的太阳。”
这个段落很棒,你可以听到声音,闻到气味,视角的变化也壮观,像有一架摄像机在移动,更重要的是,它有一种作家的心智与被描述的暴力的对峙。因此,虽然又会被某些读者抱怨看不懂,我还是坚持引用完毕。看不懂就多看两遍。我的问题是,作家在描述大金属球时用了什么副词?
没错,是“懒洋洋地”。破坏者——大金属球——只是懒洋洋的,就摧毁了房屋。这个球好像有意识,有性格,甚为傲慢,令人惊惧。这个段落的情感转换成大白话就是:“再结实的房子,也是说倒就倒啊!”
大致上,人类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屋子会拆掉,城市会没落,繁华总是如梦,时间矢志流逝。与一般的想象不同,这类事其实没什么悲壮感,就像贝娄写的这样,毁灭总是轻易和寻常的。王菲唱得好: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中亚有过多少王国,如今只剩下莽莽黄沙,可是谁会真的为之叹息呢?我的家乡沈阳曾经机械轰鸣,高炉林立,转眼间全没了,厂房夷为平地,新建了廉价居民区。又有几个人为此说过什么?人类目睹了太多兴废,早就懂得喟叹于事无补。贺拉斯有一句诗很庄严:光辉的塔楼与低矮的茅屋,都迈着同样的步履匆匆。到了现代,艾略特就反崇高了:这世界倒塌了,不是轰然作响,只是唏嘘一声。
我国诗人对兴废敏感,一再地感叹茂陵秋雨啊,铜雀春深啊,金铜仙人啊之类。这东西叫咏史诗,非要说有目的,就是鉴古知今。可是谁曾从中汲取教训呢?杜牧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全部的中国政治史。中国历史没能解决统治权与民权的矛盾,就像一场恶搞,统治者总是掉进同一条沟里。
这种意识,这种思绪,可称之为“历史的愁容”。它的核心思想是,兴亡乃人间常态,,美好却永难实现。世界各地都有历史的愁容,前面的引文就是体现,可是在我看来,唯有中国才称得上是一个愁容挥之不去的国家。在往复循环的历史中,进步并不存在,老百姓便心灰意冷。这就像一只天真的羊,这只狼吃它,那只狼也吃它,羊就虚无了:我他妈的是你们的干粮啊!
这样的羊,一定会失去羊的天真,要么萌生做狼的野望,要么对一切漠不关心。这样的老百姓,一定公共意识欠缺,自私的心理发达。这样的知识精英呢,则多会寄情山水,*自诩。如此一来,人们就会在面对公共事务时愁容满面。马尔库塞讲“单向度的人”,就是对社会失去批判精神,一味认同现实的人。单就这层意思本身而言,要我说,这种人如果有十个,九个在中国。
那么怎么办呢?我只能说,我们不能再重蹈历史的覆辙。这话语焉不详,那么姑且如此吧。这类话说了也没用,但是并非毫无必要。我们就国家、社会和历史发言,实在无须考虑有用和没用,因为我们实在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在历史的愁容中振奋,在大金属球的暴虐前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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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脏钱的一切
有一次,我看到一篇外国人的文章说,中国人还没有真正理解现代文明,因为他们的头脑里没有“脏钱”的概念。这话我可不爱听。这个“没有”到底是语言学意义上的呢,还是实体意义上的呢?中国还没有asshole的概念呢,不代表我们这儿就没混蛋,这只是不同文化里的定义法则不同罢了。唐伯虎就说,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我看“造孽钱”的含义就比脏钱的更广。脏钱只是指非法和不道德的收入,造孽钱连合法侵害的收入都包括进去了。从这个角度说,唐伯虎就很能理解现代文明,倘若他这样的人得势,中国历史就会大大不同。
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类人想获得社会的领导权,没戏。吴思先生讲,中国历史就是一个血酬的历史。哥儿几个一个头磕在地上,拉杆子起了事,东征西讨,血沃沙场,终于坐了金銮殿了,多不容易?这里头的成本,不折换成利润,中国式的老天爷都不答应,这利润就是对天下子民的命运的无限裁量权。唐伯虎敢拿刀杀人吗?不敢,那好,玩儿去。有意见?要么闭嘴,画画去,要么来个痛快的,叛乱去。想商量却是绝对没门儿——能商量那就是召开议会了。
街边儿那个小孩说了,这不是黑社会嘛!这孩子说得没错。可我还有一个意见,就是黑社会也不尽如此。我看过黑手党的历史,他们做事的主要方法是开会,实在不行了,才用枪解决问题。中国却甚少类似的时候:一帮穷棒子砸了县衙,朝廷派出几个调研员,你们有什么问题,我们开个会吧!
如今我们知道,以暴易暴,殊为不智。拥有暴力者放下暴力,才算拥有了真正的政治智慧。统治者遇到麻烦与人商量,是得体而且了不起的举止。比之几千年的互相屠戮,和平谈判和相互妥协是极富天才的办法。姑且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想一想,英国国王1215年被商量了一回,签署了《大宪章》,后辈们现在还住在白金汉宫里呢。同时期的宋朝皇帝呢,跟谁都不商量,从1276年起就失了大位,即便没有蒙军南下,我看他们的皇位也坐不到戴安娜王妃大婚那一年。
这就是我们的现代文明免于兵祸、赖以存在的常识所在。问题仅仅在于常识未必总被赏识。
要是我带着今日这点儿常识,穿越去了古代,写了篇策论,估摸着可以声震朝野了。可是如你所知,皇帝未必感谢我,没准儿立刻下令砍了我的头,还特意传下密诏:你知道的太多了!
倘若凡事可以商量,如我者,或者如唐伯虎者,就可以说,我当皇上行不行?这就叫致力于公共服务。原来的皇上说,这我说了不算啊,得商量。于是全体国民一起商量,这就叫选举。苏州市民一看,唐伯虎这人不错,就跟他说,我们准备支持你,但是你能不能给纺织业减税呢?这就叫游说与募捐。苏州经济发达,人口稠密,就叫一个大的选举人团。最终唐伯虎击败了我,获选了新皇上,我就说,伯虎兄比我*比我帅,获得的女性票比较多,不过我并不嫉妒他,我相信他可以为民众打好这份工,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价值核心:费厄泼赖精神。
到了这一步,脏钱这东西已经不大好存在下去。民众会说,唐伯虎皇上,你说了你不使人间造孽钱,那我们就要瞪大眼珠,看你做得怎么样,倘若你食言而肥,那么别怪大家情薄,可要把你拿出来好好商量上一回!那么怎么商量呢?就要弄出一套法律以及监督权力的体制架构出来。到了这儿,套用《大话西游》里的一句台词说,脏钱这东西就像一只吵人的苍蝇,“终于有一天,我抓住它,扯出它的肠子,勒住它的脖子,再手起刀落,哗!整个世界清静了。”
我曾服务于新闻业,对脏钱并不陌生。小额脏钱和由受访对象付费的“软文”在这个行业里简直司空见惯,对此我始终极瞧不起。不过我仍可以客观地说,在构建“商量”社会之外,个人和机构的品行之类的是极其次要的。诵经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关于脏钱,也就这么点儿事儿。
平庸无奇的世界
曼联队的主教练弗格森准备买下坎通纳,想试一试他的雄心,就问他说,你认为自己配得上这支伟大的球队吗?坎氏傲然回答说,问题可不在于我是否配得上这球队,而在于它是不是配得上我!此君在其后几年里果然表现得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