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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鸟语1(1)
戴维最讨厌萨姆纳一大家子人围桌吃饭的时候。每个人都当着他面议论他的事,就跟他不在场似的。
“他最近是不是肉吃得太少?瞧他瘦的。”
“你太惯他了,克里。要是不好好吃饭,一会儿不准他出去玩儿。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也这样。”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壮得能用手斧砍倒一棵大树。可他,连从枯草丛里替自个儿辟出一条路都做不到。”
戴维会幻想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趁大人议论他的时候飘到他们头顶上,谁也瞧不见他。有人会问起他有没有找个小女朋友,不管答案是什么,他们都会开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而飘在高处的他则会拔出激光枪,瞄准克拉伦斯①伯父。他特别讨厌这个伯父,因为他又胖,又秃,又有钱。克拉伦斯伯父总是把饼干浸在肉汤里,或者糖浆里——常常是加了黄油的浓稠糖浆,还要在里面搅啊搅的,搅成一盘子黏糊糊的东西,像婴儿拉的稀屎。
“他还是打算当个生物学家?他应该上医学院才是,以后进沃尔特的诊所。”
他会用激光枪瞄准克拉伦斯伯父,在他肚皮上转出一个漂漂亮亮的圆圈,仔细地旋掉那块皮肉。接下来,克拉伦斯伯父就会从那个洞里慢慢流失,淌得大家全身都是。
“戴维。”他吓了一跳,但马上就松了口气。“戴维,你出去吧,去跟其他孩子玩玩。”是他父亲平静的声音。父亲的意思其实是:针对戴维的讨论到此结束。这以后,他们的话题便会转到其他哪个小孩头上。
等戴维更大一些时,他渐渐记住了这一大家人的关系。记住了,但仍旧不明所以,只是像其他孩子一样接受了这种复杂的亲戚关系。叔伯、姑婶、堂兄妹、二代堂兄妹、三代堂兄妹。这一家之外,还有其他有亲戚关系的家庭:因为婚姻,这个家庭又多了许多兄弟,许多姐妹,以及他们的父母。萨姆纳家,威斯顿家,奥格雷迪家,海涅曼家,梅耶家,卡佩克家,里佐家……全都住在流经这道肥沃山谷的同一条河边。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些节假日。萨姆纳家老宅的楼上变出了多少间卧室啊,还有那个孩子们住的大阁楼,四壁之内满满地摆着床垫、简易床,西边窗户上装了一个好大的通气扇。随便什么时候,总有大人来查看,生怕他们全体闷死在阁楼上。按理说,大孩子应该照看好小的,可他们干的好事却是一晚上接一晚上地讲鬼故事吓唬小孩子,讲来讲去,惊叫声总会惊动大人,于是罗恩伯父便会迈着沉重的步子拾级而上,阁楼上便会响起孩子们奔窜的脚步声、抑制不住的吃吃笑声、被捂住的惊叫声。最后,每个人总能再次找到一个铺位躺下。等罗恩伯父打开楼道灯,借着灯光查看屋内情况时,所有孩子似乎都在老实睡觉。他会在门口站一会儿,这才关上房门,关上灯,再次拖着沉重的脚步朝楼下走去,似乎完全听不到身后重新响起的嬉闹声。
可如果查房的是克劳迪亚婶婶,情况就完全两样了。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简直像个幽灵。前一分钟,阁楼上还枕头乱飞;有人哭叫;有人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读书;几个男孩子用另一只手电照着玩牌;一群女孩子聚成一簇咬耳朵,如果这时有个大人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女孩子们便会个个满面飞红,不知所措(由此可知,她们议论的准是最吸引人的小秘密)。就在这时,阁楼门会猛地打开,灯光一泻而入,射进满堂大乱的室内。灯光下挺立着的便是克劳迪亚婶婶。克劳迪亚婶婶很高,很瘦,鼻子很大。她会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让人望而生畏。每到这时,孩子们都会静悄悄溜回床上,在男孩女孩们老老实实躺到各自床上之前,她会一直站在那儿。之后,她会无声无息地关上房门。屋里的寂静持续着,持续着,离房门最近的孩子会屏住呼吸,竭力倾听,弄清门外有没有呼吸的声音。最后总会有几个勇敢分子壮起胆子,轻手轻脚将门打开一条窄缝。要是发现她真的走了,阁楼上的派对便会重新开始。
迟暮鸟语1(2)
节假日的气味永远刻在戴维的记忆中。气味本身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普普通通:水果馅饼和烤火鸡的气味,彩蛋上的醋味,青翠的植物的气味,还有月桂香烛呛人的浓香。他印象最深的是七月四日国庆节放焰火时的火药味儿:浸透了头发、衣服,手上身上全是,好些天都散不了。每到这段时间,大伙儿的双手全都被黑莓染成紫黑色。这种气味,这种颜色,构成了他的童年生活中最难以忘怀的情景之一。这幅场景还有一个组成部分:硫磺粉味儿。为了杀死寄生虫,孩子们身上个个都被洒了大量硫磺粉。
要是没有西莉亚,他的童年简直找不出多少缺憾。西莉亚是他的表妹,他母亲的妹妹的女儿。她比戴维小一岁,比其他所有的堂表姐妹都要漂亮得多。两人还是很小的小孩子时就信誓旦旦,长大了一定要和对方结婚。但等他们长大一些以后,人家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家里有规矩,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于是,两人变成了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跟他说的。没人说过这种话,这一点他敢肯定。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两个人都明白了。从那以后,如果实在避不开对方,他们便会打架。她曾经把他从干草棚上推下去,害得他摔断了胳膊。那时他才十五岁。他十六岁时,两人在威斯顿家狠狠打了一架,从农舍后门一直扭打到五六十码之外的牲口围场。两个人的衣服都撕破了,他的后背被她的指甲抓得血淋淋的,她的肩膀在石头上擦破了一大块皮,也流了不少血。后来,在两人发疯似的翻滚扭打的过程中,他的脸被压在她没有衣物遮蔽的胸脯下。骤然间,他停止打斗,变成了一个只会抽抽搭搭哭鼻子的软蛋。而她抓住机会,一石头敲到他脑袋上,结束了战斗。
这一刻之前,整场战斗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打破寂静的只有喘息声、低低的咒骂声(要是他们的父母听到孩子说出这种粗话,准会震惊不已)。可石头砸在脑袋上以后,戴维一下子瘫了——没昏过去,只是被砸得晕头转向,痴痴呆呆的。她尖叫起来,吓得发疯。家里人连滚带爬冲出屋子,像从屋里被抖落出来一样。一见两人的样子,大人们准以为他强奸了她。他父亲劈头抓住他,把他揪进谷仓,看样子打算朝死里抽他一顿。可进了谷仓以后,手里攥着皮带的父亲却只是瞪着他,狂怒不已,带着一种奇怪的同情哀怜。他没碰戴维。等到他转身离开之后,戴维才回想起父亲刚才泪流满面。
这个大家族里有农场主、几个律师、两个医生,还有保险经销商、银行家和磨坊主、五金商人、店主。戴维的父亲拥有一家很大的百货商店,但只算这条河谷里的中上阶层。住在这条河谷里的人很有钱,谷地的农场面积大、产量高。戴维一直有个印象,家里人几乎个个都很富裕。所有亲戚中,他最喜欢的是父亲的哥哥沃尔特,孩子们都管他叫沃尔特大夫,从来不叫他叔父伯父。他和孩子们玩儿,把他们当大人一样,告诉他们许多事儿,比如真正搏斗的时候应该朝哪儿下手,闹着玩儿时不能打什么地方。他似乎老早就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该再把他们看成不懂事的小孩子,比家里其他任何大人都早得多。正是因为沃尔特大夫,戴维才很小就下决心要当一个科学家。
十七岁时,戴维考上哈佛大学。他的生日在九月,可他没有回家。感恩节的时候,他回去了。家族的人欢聚一堂,萨姆纳爷爷按家族传统斟上餐前马丁尼,递给戴维一杯。沃纳伯父同样把他当作成年人,“你觉得咱们该拿博比怎么办?”
那一天,他走到了人生的分界线。这条线从来没有清清楚楚画出来过,让大家事先便能看到。他啜着自己的马丁尼(其实并不太喜欢),心里明白这便是少年时代的终结。他感到深深的忧伤和孤独。
戴维二十三岁那年的圣诞节似乎有点不对劲。其实场景仍旧是老样子:挤满孩子的阁楼,食物的香味儿,粉末状的白雪——一切都没变,但他的观察角度变了,过去的美妙于是随之丧失。父母回自己家以后,他继续在威斯顿农场待了一两天,等西莉亚回来。她就要动身去巴西了,正在做行前准备,所以错过了圣诞节的第一天。但她会回来的,她母亲向威斯顿外婆保证过。戴维于是留下来,等她。不是充满幸福憧憬的等待,更不指望得到什么回报。不,戴维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冒火,但正是这股愤懑让他气乎乎地守在这座老宅里,像一个犯错后挨罚的小男孩。
迟暮鸟语1(3)
她回家了。一看见和她母亲、祖母站在一块儿的西莉亚,他的怒火顿时化为乌有。望着西莉亚,时间仿佛扭曲了。她是从前的她,又好像是以后的她。今后,她那头浅色的秀发不会有多少变化,但她的骨骼会更加凸出,现在还几乎是一张白纸的脸上会写下关怀,写下爱,写下慷慨的给予。那张脸会凸现出她的自我,显示出隐蔽在她娇弱身躯下的坚强。他吃惊地意识到,威斯顿外婆原来是一位美丽的老太太。真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什么没有看出来。西莉亚的母亲比女儿更美。从这三位女性脸上,他看出了她们与自己母亲的相似之处。突然间,他满心沮丧,说不出话来,转身走进内宅。他穿上一件外公的厚外套,因为他自己的户外厚衣服放在前厅,离她站的地方太近,而他此刻一点儿也不想与她碰面。
那个霜冻严寒的下午,他独自一人走了很久。眼里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只在意识到寒气渗进鞋里或者冻麻了耳朵时,他才猛地摇晃一下身体。他时不时地想,应该回屋里去,可他仍旧继续走着。他发觉自己在爬坡,山顶是一片年深日久的森林。很久以前,爷爷带他去过一次。不断的攀爬让他暖和了许多,黄昏时分,他站到高低错落的一层层大树重叠交错的枝丫下。自有时间以来,这些大树便一直存在,或许是它们,或许是和它们一模一样的其他大树。它们就在这里,等待着,似乎还将永远等待下去,等到人类再一次开始攀爬进化阶梯的那一天。这里是爷爷带他来看的古树,那里是一株长成参天大树的银铃木,如果是在山坡或更低的地方,它只会是一棵矮小的灌木。还有那儿,一棵白色椴木和一棵铁杉、一棵山胡桃树肩并肩紧靠在一起,山毛榉和七叶树枝叶交叠,仿佛手挽着手。
“戴维。”他停下脚步,侧耳谛听。一定是幻听。可喊声再一次响起。“戴维,你在上面吗?”
他转过身。从粗大的树干间隙,他看到了西莉亚。严寒和肢体运动使她满面通红,她的眼睛和她的围巾是同样的蓝色。她在离他六英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她摘下一只手套,抚摸着一株山毛榉的树干。“威斯顿爷爷也带我上这儿来过,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希望我们真正理解这个地方。对他来说,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戴维点点头。
她这才望着他,“你为什么悄悄走了?他们都以为我们见面会打起来呢。”
“有这个可能。”他说。
她笑了,“我看没有。咱们再也不会打架了。”
“咱们该下山了。再过几分钟,天就要黑了。”可他并没有动身。
“戴维,你能帮忙劝劝我母亲吗?你理解我,知道我必须走,必须做点什么,对吧?她觉得你最聪明,你的话管用。”
他笑了,“他们只觉得我跟哈巴狗一样聪明。”
西莉亚摇摇头,“晚辈中间,他们只听你的。他们一直当我是个小孩子,往后也一样。”
戴维一边摇头,一边笑,但笑声很快哽住了。“你为什么要走,西莉亚?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该死的,戴维,如果连你都理解不了,谁会理解我?”她深深吸了口气,“瞧,报纸你总在读吧?南美洲的人正在饿死。如果不能马上得到帮助,不等这个十年结束,大半个南美便会陷入大饥馑。但现实却是,那儿没有人真正研究过热带地区的农耕技术。没有一个人。那里的土壤全是红土,可当地人并不明白那种土壤的特性,只知道走进森林,一把火烧掉大树、灌木。两三年之内,他们拥有的只可能是一块被太阳烤得比铁还硬的光地。没错儿,他们也派了些年轻聪明的学生来这里学习现代农业,可这些人到头来全去了爱荷华、堪萨斯、明尼苏达,或者美国其他哪个该死的农耕区。还有,他们学到的技术只适合温带地区,而不是热带。可我们不同,我们受过热带农业技术训练。我们要到那儿去,实地开课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