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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白雾自她口中升起,缠绕在道旁高耸植物的枝桠上,枝桠尖梢新发的绿芽,正透着早春的讯息。然后,丝丝白雾缓缓散进放晴的天空。
——一九八五?一?《台湾新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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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然记(1)
1
朋友之间的相交,究竟可以到怎样的程度?韩芸终于明白了,在她认识岳樊素之后。
幼年时代便遭父母双亡噩运的樊素,本身就是一篇传奇。她住在舅舅家,由外婆抚养长大,外婆用尽自己所有的积蓄,供她念完大学。在她的心里,只有外婆是需要反哺报恩的唯一亲人。过度的恩怨分明,使她显得冷漠而理智。尽管如此,多年来隐忍的悲苦,却化为周身美丽的光华。她的“美丽”虽不是公认的,她的“光华”却有目共睹。
大学四年,韩芸和樊素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友。因住宿而结缘,一住就是四年,也是奇数。到了后来,她们不藉语言,而能明了对方的心意。在租赁的小阁楼上,常可以两杯香茗,微笑对坐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西沉。虽然一言不发,整颗心都是满溢的。
大学毕业那年夏天,她们相携到外双溪故宫一带闲逛。坐在一棵峥嵘的树荫下,阵阵淡雅的幽香随风飘来,偶尔,几朵白色的小花,从眼前滑过,轻悄地跌落在地上,这是个宁静的下午。
樊素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朵落花,放在掌中旋视,她赞叹地:
“你看这花,韩芸!”
韩芸凑近她细白的手,那朵花立在她粉红色的纤细掌纹中。纯白的五个花瓣,笼着一圈鹅黄的色泽,虽是落花,却不软弱,显出一股精神。樊素抬起头,看那满树的花朵,它们一朵一朵独立绽放,不是一簇一簇热闹地依偎,这样细致的花朵生长在如此高拔茂密的大树上,并不多见。
“这是什么树呢?开了满树的花……”樊素喃喃地。
“这花没有心呢!”韩芸突然发现,她拾起脚边其他的落花,
“真的,真的没有花心,是空的。”
樊素仰面注视花树,她深吸一口气:
“看它们,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等了一世又一世……”她的眼光落在掌中的花朵上,叹息地,“等得连心都消失了。”
韩芸的心,猛地一缩,突如其来的莫名感动。
樊素的上身倾向韩芸,眼神有些迷茫,她问:
“你想,世上会不会有一种情缘,经过几世的等待,只为了一刻的相遇?”
“瞧!”韩芸怜惜地靠着她,“你又来了!”
“我相信这种事……”樊素任意地掠过披肩长发,半边脸颊被夕阳映得绯红,看起来气色很好,双眸显得特别晶亮。斜睨着韩芸,她问:
“你信吗?你不信吗?”
韩芸不和她辩,只抿嘴微笑。然而,离开的时候,韩芸不经意地回首张望,微风中,每朵花儿都在枝叶中摇荡,恰似一颗颗长久等待而颤抖企盼的心灵。
没过多久,她认识了一个学植物的男孩,男孩听了她的描述之后告诉她,那种开满花的树,有一个美得令人神往的名字——木莲。
毕业以后,韩芸回到东部故乡,樊素留在台北。韩芸写信将“木莲”的事告诉她,她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因为突然之间,她跌进了深深的迷惘……
2
记不得这个梦境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她置身在一座竹林中,碧竹高耸入云,密密排列着,有轻烟或薄雾笼在眼前,微透着沁肤的凉意,她在林中奔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又像是被人追赶,一颗心凄凄惶惶地悬吊着,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困难而费力地迈着步子,常感觉来路被阻了,却又豁然开通……她一直跑到一道小溪旁,不得不停住,溪水湍急,没有可以跨越的石块,也没有渡船,她极为不甘地停下来,然后,便清楚地听见一声叹息,悠长、缓慢、深沉、男性的叹息……她醒来,冷汗涔涔,全身毛孔张开,虚弱与迷惘自心底升起,泛漫开来。
一而再,再而三,这样的梦魇愈来愈令她苦恼,她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疯狂地寻找什么,她不知道那奇异的叹息代表什么。她期待入梦,为的是解开疑团。然而,一次梦醒,便加深一层忧郁。于是,她在等待的同时,也神经质地带着恐惧的心情。这个梦打击了她的自信与高傲,原本拒绝信仰任何宗教的樊素,一脸无助与茫然,找到居住在东部乡下的韩芸。
听完她的叙述,韩芸也只能坐着,沉浸在不能理解的困惑中。樊素对她说:
“你以前告诉我,你家后山有座庙,求神问卦,都很灵的。”
“樊素!你以前从不相信这些的。”
“现在不同了,我觉得这个梦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我必须知道其中的奥妙,才能不受它的折磨——” 。。
俨然记(2)
“好吧!”韩芸勉强带她出门,但,在感觉中,这样的梦,总不是吉兆。于是,韩芸叮咛道:
“但是,也不能太相信……”
老庙祝擎着那支签,反复观看,沉吟良久,然后告诉她们:
“有情无缘吗,也是枉然……”
“我能见到他吗?”
庙祝抬起头望着樊素,镜片后的瞳仁蒙蒙地,带一丝悲悯的意味:
“既是无缘,相见不如不见……”
那夜,樊素从梦中惊叫醒来,韩芸也翻身爬起,就着月光,看见她脸上狼藉的泪痕。她失魂落魄得更厉害,从没有谈过恋爱,而今却比失恋更严重。韩芸为她担心,认为这是过度压抑自己的结果,几乎忍不住要劝她去找心理医生谈谈。但,她的敏感令韩芸不敢造次。
“我又做梦了……”樊素抽泣地,落泪纷纷,“差一点就要看见他了,韩芸!你相信有他吗?”
韩芸不是不相信,而是情愿她不要相信。想起那些对她关爱容忍的男孩,始终得不到她的青睐……韩芸点头,却显得困难勉强。樊素立刻看出韩芸的无奈,闭上眼,不发一言地转过头。
樊素在第二天清早离开韩家,韩芸送她到车站。因为失眠,她们的脸色和精神都不好,彼此也不交谈。韩芸静静打量樊素,纤弱而凝肃铸成一种特殊的神韵,薄唇毅然紧抿,透着漠然不可及的悒郁。曾经,在她们共处的日子里,挽紧手臂,便有一种亲昵得如同姐妹的情感,总以为未来不可知的岁月,一定可以共度喜悦与忧伤……韩芸的心隐然绞痛,因她对樊素的苦恼,全然地爱莫能助。
火车进站了,樊素提着简单的行李站起身,韩芸忍不住握她空着的手,急切而不知所云:
“好好的……珍重……”
她转脸看着韩芸,扇动睫毛微笑,那笑意融化了冰霜。韩芸最爱看她笑,因她一笑便尽扫眉宇间的轻愁与早经世故的沧桑,她笑起来总像个稚气的孩子。
3
樊素回到台北,她生活的地方。白天,她是出版社沉静的小职员;晚上,她是“万象剧团”狂热的演员。从求学时代,她就参加了这个戏剧团体。团长霍天纵是她的戏剧启蒙老师,她对霍天纵始终保持敬慕与慑服。他们常在一起谈人世间的无常,霍天纵开朗达观,是十丈红尘中少有的清明者。
这一次,他们策划演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探讨人性的软弱与现实。樊素饰演杜十娘,一位风尘中的侠女,可悲的是以为脱离了风尘,结果却陷入泥坑。当樊素全然沉溺其中,便忘记了许多事,她渴盼这种忙碌紧张,那个梦境果然不再出现,一切变得轻淡遥远……
“我现在逐渐从忙碌中体味到生活的趣味。偶尔,透过车窗看天上游移的薄云,那份恬适的心情,简直就是一种幸福!”她在信中对韩芸说。
“可爱的姥姥每次收到我寄去的钱,总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管这是什么季节,密密地织了马海毛衣、帽子和围巾给我寄来!姥姥口述,小表弟执笔的信中,总教我要多多‘留意’。我知道她老人家和你的企盼是一样的,其实,并不困难,我一定会令你们满意的。有时候实在想不通,过去的日子,究竟执著些什么……”
终于到了演出时候,按照往例,最后一天演出,诸亲众友一定从四面八方赶来捧场。
不知道为什么,末场演出,樊素觉得焦躁惶然,心乱如麻。每次下场,她总是狠咬自己涂上艳红蔻丹的手指,却怎样也稳不下来,于是,脑中闪过那个梦境及庙祝的话,难道,在这数以千计的观众中,竟隐着一个他?一个不可知的、未曾见的、宿世的情缘?她不知所措,整颗心失去控制地飞扬起来。
谢幕时,她在白衫裙外罩一件猩红色披风,所有的长发偏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斜垂着,脸上的妆褪了一些,红晕浸在象牙白的肌肤中,整个脸庞透着光彩。好友们冲上台为她献花,一连串的拥抱亲吻,弄得她有些狼狈,但她不住笑着,这些热情令她发自心底地愉悦温暖。她笑着,直到再度落幕,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束鲜花送到面前。她必须抬起头仰视那张面孔,她的心狂跳,双眸灼灼灿灿,狠狠凝视那张陌生的面孔,友善的微笑……但,面孔是陌生的,微笑也只是友善,她眼眸中的光热渐渐变为冷淡的礼貌,含笑点点头,快步走下舞台。不是他!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
俨然记(3)
她在台口被友人围住,他们要与她合影,告诉她,韩芸也从东部赶来,正伴着行动不便的小雀坐在观众席。于是,不及思考地,她被拥簇着爬上层层观众席,席间灯光大亮,观众差不多尽皆散去。坐在高处的小雀兴奋地挥动双手呼唤樊素。樊素循声抬头,然后,蓦地怔住,不能举步——越过小雀与韩芸,她竟然看见,她看见了,在那观众席上孑然独坐……她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幽、沉静,像一泓潭,缓缓地包容她,在其中恣意翻腾。这不止是二十几年执着的等待,这是一种亘古别离后,刹然重逢的狂喜,却又如隔千层云、万重山的遥远。
有一刻,她出神地,只能看着那双温柔异常的眸子也定定凝视着她。然后,微蹙的眉峰疏散开来,然后,她看见他端正的嘴角,渐渐绽出一个细致得不可思议的微笑……他看来完全不属于这个空间,他独立突出,与人不同……突然,她发现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头顶,那光亮无发的头顶。他的衣着,一袭金黄色相间的宽大僧袍。他的双手安放在膝头,紧密地握着一份演出说明书,封面就是她——玉精神、花容貌的杜十娘!她有一刻的昏眩,仿佛已入他双掌中,而他仍微笑着,对她专注地微笑,整个人成为透明的发光体。
樊素就这样无法遁逃地、混乱虚空地站立。当他大彻大悟,大慈大悲地出现,她却敷着庸脂俗粉,穿着炫丽戏服,将自己装裹成俗不可耐的浮华意象。
终于相遇了,却不在她最美丽、最自在的时刻……更悲哀的是,即使她再美丽、再自在,到如今,全是枉然呵,枉然。
韩芸转头看着那人起身离去,身材高大,眉目疏朗,恍恍然她几乎不相信这人真是出家人。韩芸一直未曾察觉那人的存在,直到发现樊素那从未出现过的狂热眸光,霎时涌起的颊畔绯红,仿佛时空同住。韩芸一回头,便见到那袭僧袍,她的心猛地紧缩,这就是历劫的宿缘吗?那人迈着步子,稳重而飘然,越过一排排猩红的座椅,像在林间优游行走,那样从容不迫,只把众人喧腾嬉笑当风。于是,宽大的衣袂翩翩,毫不留恋地、一点一点地,隐身在黑暗之中。韩芸轻轻叹息,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夕阳下那一树轻颤的木莲花。
4
樊素的改变确是从那夜开始,对往昔无怨,对未来无求,她的大部分仿佛已经结束了。
她离开了万象剧团,无法交代理由,霍天纵也没有挽留,人世间的无常,他们早就了然于心。
那夜献花的大男孩何葳,一个世家子弟,开始锲而不舍地追求。从她初次登台,他就看见她,年年守着她在台上的光华,直到第四年,才鼓起勇气上台献花。对这样一个人,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但是,你总是不快乐。”何葳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空空洞洞的。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快乐?”樊素搭腔,懒洋洋地。
“你也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呢?”
“我们要玩庄子和鱼的游戏吗?”樊素的语气强硬,何葳便不说话,他们常在语言文字上反复打转,却没有一点帮助。
樊素给韩芸的信愈来愈短,她写着:
何葳不明白,快乐,绝不是争论就可以得到的。我对他没有期望与要求,他对我只有一点要求:快乐!
“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只要你说了,我一定做到!”何葳反反复复将这样的话问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