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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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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手记(1)
《接骨师之女》是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1989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喜福会》甫一出版立刻大获成功,当年曾经连续八个月荣登《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她接下来的两部作品《灶神娘娘》和《百种秘密知觉》延续了《喜福会》的成功。这本2001年出版的《接骨师之女》仍然得到批评界和读者的广泛好评。如今谭恩美已然成为美国文坛少数民族作家的一位代表人物。在当今美国社会倡导多元文化的大背景下,她的地位早已渐渐超越了一位少数民族或者流行小说家的身份,而成为整个美国乃至西方最为著名的一流大作家之一。
  《接骨师之女》的主题仍然跟谭恩美前三部长篇一样,围绕着华裔移民母女两代人的矛盾与和解展开。研究者可能会对她笔下的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更感兴趣,但当代都市读者,不论身处何地,任何种族,一定会觉得她对于母女关系的描写丝丝入扣,真切动人,为人儿女,为人父母,都能对她的角色有深深的认同感。
  小说分为三部分。开篇一部讲的是旧金山一位女作家露丝·杨的生活。她与同居男友亚特维持了近十年的关系此时陷入了低谷,露丝惶惑而不得解。同时她的母亲茹灵开始表现出老年痴呆症的症状。露丝意识到,母亲渐渐失去的记忆,她早年在中国的成长历史,对于自己理解母亲的人生,揭示母女关系爱恨纠缠,互相伤害的根源,乃至更深一层解释自己生活中面临的问题,都有极大的影响和意义。
  第二部分变为第一人称,由茹灵来叙述自己早年的生活。这一部是母亲失忆前写的一本回忆录,希望女儿了解母亲身世的真相。这个部分围绕北京郊区一个制墨世家的兴衰,北京人骨的发掘,与一位接骨大夫的女儿,即茹灵生身母亲的惨烈遭遇,讲述茹灵姐妹如何于国仇家难之中幸存下来,在美国人办的孤儿院得以栖身,又如何先后抛下过去的种种伤痛,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作为中国读者,可能会挑剔作者对于中国历史的了解不完全准确,但这一段里面展现的人物故事,仍然细腻生动,曲折丰富。
  第三部又回到了露丝的视角。在得知了母亲最怕忘却,又一直不敢提起的这些秘密之后,她将如何处置?理解了母亲的过去,她得以明白母亲性格中种种的别扭与为难,于是谅解了母亲早年对自己的伤害,反省了自己年少青涩时犯下的种种错误,也因此更加深层地挖掘到自己性格之中的问题,与母亲,与男友的关系也最终都得到和解。而有了先人的指引,露丝也得到了动力,放下代人“捉刀”的工作,开始执笔为自己,为亲人创作,讲述她们的故事。
  这本小说创作期间,谭恩美的母亲与编辑先后去世。据说这两位至亲好友去世之后,谭恩美将业已交稿的小说又要了回来,重新改写了一遍。像许多作家一样,谭恩美这几部作品都有很重的个人色彩,《接骨师之女》是其中最突出的一本。就像作家本人在接受Bookreporter网站采访时说的一样,小说就像镜子,反映出她本人的生活。
  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谭恩美也是多年以来都不知道母亲的本名。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天,她才知道了母亲和外婆的名字。名字本身所代表的身份认同,对作者有着特殊的意义。这背后还可能有作者本人对于自己的华裔身份的认同。须知谭恩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就是在陪母亲回到她魂牵梦绕的中国旧地重游之后才写出来的。之前谭恩美跟《接骨师之女》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位“职业写手”,曾以一个非华人笔名为IBM写过一本关于电子时代的交流方面的小册子。当年的谭恩美自认是个工作狂,还为此找了位心理医生作咨询,不料医生竟然三次在为她咨询的过程中睡着,谭恩美因此放弃了治疗,决定开始小说创作。
  谭恩美的母亲也曾是位老年痴呆症患者,跟小说中的母亲茹灵性格更是不乏相似之处。谭恩美曾经在访谈中提到过那次大大改善她们母女关系的中国之行:
  我见到家母在中国跟在美国一样,也是常常被人误会,与人争执,发觉原来并非由于她的英文不好才惹上这些麻烦。我见她跟我的姐姐们交流,发觉她对姐姐们跟对我一样,既是充满母爱,又令人有压迫感,惹人恼火。在全新的环境下见到家母,发觉她仍然那么熟悉,性情不改,我也发觉自己性情里也有这些东西。到了中国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么地美国化,在中国感觉完全就是个老外,然而同时我又发现自己还有非常中国化的一面……我觉得家母是由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地点造就的一个非常奇妙的人,我想更多地了解那段时期,那个地方,更多地了解我母亲。我想了解她的历史,因此就来到了这段历史开始的地方。
  另外,书中一开始描写到露丝每年一到特定时间就自动失声的事,也是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谭恩美夫妇的一位好友在她生日当天被入室劫匪杀害,他们夫妇应警方要求上门指认匪徒都抢走了何物,并且辨认尸体。此后大约有十年左右,每到生日,谭恩美总会有那么几天说不出话来。至今,生日临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情绪低落,精神紧张,“并非因为我怕年岁增长,人变老了,而是因为人的身体会记得曾经的不幸。”
  谭恩美于1952年生于加利福尼亚,她半生遭遇的不幸,恐怕比寻常人都要多些。少年时她的父亲与兄长先后生脑瘤病逝,后来也常有亲友早亡。有时候作家本人也不禁自问,“难道我天生招祸患不成?”朋友也跟她开玩笑,说“也许我不该跟你交朋友”。而谭恩美本人相信,自己确实有通灵的本事,偶尔曾见过鬼影,能体验他人的感受。母亲与编辑好友去世之后,她相信二位的灵魂仍在指引她完成这本书的创作。事实上,此书美国版的封面用的正是谭恩美外婆本人的一张旧照片,跟小说中宝姨的故事和相片对照呼应。
  

译者手记(2)
斯蒂芬·金在其自传中提到谭恩曾跟他说起,作为流行书的作者,一般采访的时候人们不会向他们问起跟创作语言相关的问题,她觉得这对他们这些作家未免有失公允。实际上,谭恩美的语言简洁明快,富有幽默感。这使得阅读和翻译的过程非常愉快。而且时常会在她的语言和对话中找到些鲜明的意象,使得行文非常生动,不知是因为作家身为女性使然,还是继承了中国人擅长的具像思维的缘故。《纽约时报》的一位书评人南茜·维拉德盛赞《接骨师之女》的结构,将此书比喻成精雕细刻的象牙球,一层镂空里面还有一层,如此层层不穷,构造非常精巧。
  除了上文提到的四本长篇小说,谭恩美还著有两本儿童书籍,《月亮仙子》和《中国暹罗猫》,还有一本自传《命运的对立面——沉思集》。2005年她又有新作问世,名为《救鱼不至淹死》。新作品放弃了她最擅长的母女关系题材,探讨当代人的道德观念,以及好的意图也会产生负面结果的现象。
  译者
  2005年12月
  

《接骨师之女》序 真(1)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天,
  我终于知道了她还有我外婆的真实姓名。
  仅以此书献给她们二位。
  李冰姿
  谷静梅
  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
  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我结过两次婚,先夫一位叫潘开京,另一位叫艾德温·杨,他们都已辞世,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我的女儿叫杨如意,英文名字叫露丝。我们母女都是龙年所生,但她属水龙,而我属火龙,属相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
  我知道这一切,但有一个姓氏我却记不起来了。它藏在我记忆里最深的一层,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曾成百上千次地记起,那个早上,宝姨把那个字写给我看。那时我才六岁,聪颖过人。我能写会读,知书识数,也懂得记事了。以下就是我记得的那天早上的事。
  我睡意朦胧,躺在炕上不肯起床。我跟宝姨一起睡,我们住的小屋离堂屋的炉子最远,我身子下面的砖头早就凉了。我感到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宝姨见我睁开眼睛,在纸上写了个字,然后拿给我看。“我看不见,”我发牢骚地说,“太黑了。”
  她嘶嘶地喘着气,把那张纸放到底柜上,示意我该起床了。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喘息和吁气的声音,犹如寒风的啸声。她通过做鬼脸,呜呜的声音,以及眉飞色舞的神情向我讲述。我随身携带着一块石版,她用石板把这世上的一切都写给我看。她还用乌黑的手给我画画。手语,表情语言,笔谈,这些就是伴随我成长的语言,无声却有力。
  她的刘海跟我的一样,一直垂到眉毛上。其余的头发扎成一束,用银簪子绾在一起。她生着蜜桃般水润光洁的额头,大大的眼睛,丰满的脸颊,中间嵌着小巧而丰盈的鼻子。这是她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就不一般了。
  除了我,没有人能明白宝姨想说什么,因此我得做她的传声筒。也不是什么都说,我们也有我们的秘密。她常常说起她的父亲,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还说起他们找到龙骨的那个山洞,以及龙骨的神力,足以治疗除了心碎以外的一切病痛。“再讲一遍吧,”那天早上,我说,希望她讲讲她是怎么烧伤了脸,又如何当了我的保姆。
  我是个表演食火的艺人,她用手语和眼神告诉我说。成百上千的人到市场上来看我表演。我的嘴巴就是火盆,我扔进去生猪肉,加上辣椒和豆瓣酱,拌一拌,然后请人们品尝。若是他们说“好吃!”我就张开嘴,接住他们抛来的铜板。不料有一天,我把火吞了下去,大火回掣,烧伤了我。从那以后,我决定不再当烧菜的火盆了,就改行给你当了保姆。
  我听了鼓掌大笑,非常喜欢她编的这个故事。前一天,她曾告诉我说她盯着一颗倒霉的扫把星从天空划落,掉到她嘴里,烧坏了她的脸。再前一天,她说她吃了火辣辣的东西,以为是一道辣味的湖南菜,其实是烧菜用的火炭。
  没有故事了,宝姨告诉我,手势打得飞快。马上就是早饭时间了,我们得趁吃饭之前,空腹去拜神。她从柜子上把纸片拿起来,折成两半,塞进鞋子的夹层里。我们穿上冬天的棉衣,来到寒冷的走廊上。空气中有别的厢房里传出来碳火的气味。我看到老厨子在奋力转动辘轳从井里打水,听到一个房客大声叫骂她的懒媳妇。我从母亲和妹妹高灵的门外经过,他们两个还没起床。我们匆匆经过一个朝南的小房间,去往我们的祠堂。宝姨在门口瞪了我一眼,警告我要举止庄重。脱掉鞋子。我单穿着长袜踩在冰冷的灰色砖地上。立刻双脚感到刺骨的寒冷,一直到腿,乃至全身,寒气仿佛从鼻间上滴落下来。我不禁瑟瑟发抖。
  宝姨点燃几柱香。她吹了几口气,烟雾缓缓升起。烟气越来越浓,夹杂着我们呼出的气息,我们的供品香烛,还有薄薄的晨雾,我总以为那雾气是鬼魂的形体,他们企图将我一把拽到阴曹地府,同他们的一起在阴间飘游。宝姨曾告诉我说,人死后身子就会变冷。那天早晨我觉得冰冻彻骨,心里很是害怕。
  “好冷啊,”我呜咽着,泪水涌了上来。
  宝姨坐到凳子上,把我抱在腿上。别哭,小狗儿,她轻轻斥责,不然眼泪会冻成冰柱,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飞快地揉捏着我的脚丫子,就像揉包饺子的面团。好点了吗?现在怎么样?觉得好点了吗?
  我渐渐不再哭泣,宝姨又点上更多的香。她走回到门口,拿起一只鞋。一切仿佛历历在目——灰蓝的布鞋面,滚着黑边,上面还多绣了一片叶子,遮挡一个破洞。我还以为她要把鞋子也当供品烧给祖先呢。不料她却从鞋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正是刚才她拿给我看的那张纸。她向我点头示意,用手语告诉我说:这是我的姓,所有的接骨大夫都姓这个姓。她重又把纸片放到我面前,说道,永远不要忘记这个姓氏。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摆到供桌上。我们行礼,起身,再次行礼,起身。每次一抬头,我就看到那个姓氏。那个姓是——
  为什么现在我却看不到了?我念完了百家姓,却没有一个能勾起我的回忆。那个姓氏很不寻常吗?难道是因为我把这秘密藏得太久,竟不知不觉中将它失落了?也许,所有那些我心爱的东西,也都是这么丢失了——我离家去育婴堂上学时高灵送我的外衣,那条我第二任老公说我穿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的裙子,如意穿不下的第一件婴儿服。每一次,当我爱什么东西爱到心疼,我就把它收藏到放宝贝的箱子里。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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