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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笑着说:“折腾得这么厉害,一定是个小子!”
我们到河源的第一天下午,家里就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那女人一走进屋门就让我们的眼前一亮。女人一身藏族打扮,但是看上去却与我们见到的其他藏族女人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女人的眼睛乌黑明亮,躲藏在毛茸茸的睫毛后面,像夜空里一闪一闪的星星。女人一笑特别好看,脸上像开了一朵花。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妹妹江果跟我一样,目光粘在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上。她悄悄告诉我说,她喜欢女人身上的衣裳,还有那些叮当作响的坠饰。
但是女人并不在意我们,好像我们是屋里极不起眼的两件摆设。女人的目光从一进门就没有离开过母亲。
女人说:“阿姐长得真漂亮!”
女人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地上说:“这些你们用得着,以后缺什么找我啊。”女人上下打量着母亲说:“阿姐生了两个孩子,身材还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啊!”
女人的赞美让母亲的脸红了起来。母亲刚要说什么,突然干呕了两声,用手捂住了嘴赶忙往屋外跑。女人不知母亲怎么了,急忙跟了出去。可是母亲跑到院子里什么也没吐出来。女人说:“肯定是水土不服。”说着就在院墙角捏了一撮土,又进屋找到木勺,从木桶里舀来一勺水,将那撮土丢进去,端给母亲说:“你喝了就不会吐了。”母亲想解释什么,但是终于没有开口,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将水喝了下去。母亲果然不再干呕了。
女人临走的时候,似乎才发现了我们,走过来摸摸我们的脸蛋说:“多漂亮的两个女儿呀,以后我带你们去草原上玩。”
女人走后,父亲说她叫央金,从前是一头人的女人。头人死后,她就一个人孤零零住在一个城堡里,怪可怜的。母亲说可怜我倒没看出来,但总感觉得她怪怪的。父亲说哪儿怪?母亲低头收拾着衣物说眼神,我也说不好,一种女人的感觉。父亲看了看母亲,什么也没说。母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父亲。父亲低头认真地往火塘里添加牛粪,抬头看见母亲在看自己,笑着说:
“你看着我干啥?”
“你是我丈夫,看看不行吗?”
“你的眼神才怪怪的呢。”
“她很关心咱们嘛。”
“谁呀?”
“还能有谁?”
“这个镇上就这么多人,大家都很熟悉,相互关心嘛。”
“我又没说什么,你紧张什么?”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七(2)
“我紧张了吗?”
“看看,脸都红了。”
“你这人。”父亲用手指头点着母亲,笑了。
母亲说:“她比我漂亮吧?”
父亲没说话,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她比我漂亮。”
父亲扭头问我们:“你们两个是不是把啥打碎了?”
我们奇怪地说:“没有啊。”
父亲认真地说:“你们把醋坛子打碎了。”
我和江果相互看了一眼,莫名其妙:“没有啊。”
父亲一本正经地吸了吸鼻子说:“那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儿。”
母亲“扑哧”一声笑了,扑过去拧父亲的耳朵。父亲说别拧了别拧了,把我的耳朵拧长了,我就变成兔子了。母亲说兔子可不吃窝边草!你给我记住,你要是敢有什么歪心思,我就把你的耳朵拧下来炒了吃。父亲说你炒着吃了我看你以后还拧啥。
父亲就是这样的好脾气,母亲怎么欺负他他都不生气。
后来,央金再来我们家的时候,父亲看也不看央金,更是很少跟她说话,打声招呼就忙自己的去了。我感觉母亲似乎不大喜欢央金阿姨来我们家。但是当着央金阿姨的面,母亲还是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央金阿姨一走,母亲对父亲说,人家是专门来看你的,你怎么爱理不理的样子?父亲说我哪儿敢多说一句?我不想耳朵被人家炒着吃了。
但是我和江果都很喜欢央金阿姨。因为她经常带我们到黄河边的草甸上和扎陵湖畔去玩。央金头上的发辫上编有不同颜色的丝穗,缀着小铜铃、银圈、珊瑚、珍珠、贝类等饰物,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让我们十分羡慕。她的耳环上镶有玛瑙和绿松石,下端还垂吊一颗珊瑚珠和金丝银链串成的花坠儿。她一走动,它们就欢快地晃动,把我的心儿晃悠得痒痒的。黄河里的水清冽冽的,能看见里面的蓝天和白云,还有河底的水草。扎陵湖畔有一群群飞来飞去的鸟儿。央金就用手指着说,这是棕头鸥,这是斑头雁,这是玉带海鸥,这是赤麻鸭,这是黑颈鹤,这是鹭鹤。湖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央金好像都认识,说那是大嘴鱼,那是小嘴鱼,那是湟鱼,那是花麻鱼。央金还教我们如何识别草地上的花草。央金说我们如果走远一点,还会看见野牛、野驴、羚羊、盘羊、白唇鹿,雪山上还有棕熊、野狼、红狐、猞猁、雪豹、獾猪等等动物。尽管我们很好奇,但却不敢冒险去看雪山上那些动物。
有一天,央金阿姨问了我们:“我和你们的妈妈谁漂亮?”
这个问题母亲曾经问过父亲。真是奇怪,女人怎么都喜欢问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
我说:“你们都漂亮。”
央金阿姨说:“肯定有一个更漂亮的,你们说实话。”
江果说:“那你说,我跟姐姐谁漂亮?”
江果一下子把央金阿姨问住了,她看看江果,又看看我,然后自己笑了起来,用手指头戳了一下江果的额头说:“你最鬼!”
央金有一次带我们去了她的城堡。在城堡外面,我们遇见了一个皮肤黝黑的藏族男孩,他领着一只样子很凶的狗。我和江果吓得躲到了央金的身后。央金说那是镇长扎桑家的藏獒,那黑小子就是扎桑的儿子格桑。格桑大概从来没有见过汉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们却离他远远的,生怕那狗扑上来。央金邀请格桑一起进城堡去玩,他却一转身跑走了,身后是他形影不离的藏獒。
城堡里空无一人,异常寂静。城堡里大部分屋子都上了锁,锁上落满了灰尘。但是央金住的屋子却很干净。她让我们坐在卡垫上,拿出风干牛肉招待我们,还打了酥油茶给我们喝。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七(3)
央金卧房里的木板墙壁上挂着一件发白的旧军衣。江果觉得好奇,就要穿在身上。央金急忙要了过来,说这个不能乱动。见江果撅起了嘴,她忙解释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的东西,有它陪着我,我一个人夜里住在城堡才不会害怕。”
央金怕我们不相信她的话,撩起军衣的袖子给我们看,那上面果然有个枪眼,而且能隐约看见上面已经干枯的血迹。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件军衣是父亲的。直到父亲去世时,央金才将珍藏了几十年的军衣拿出来,让我们一起埋进了父亲的坟墓。掩埋了父亲的那天晚上,我和央金阿姨坐在火塘边聊天。央金对我说她一生只爱过父亲一个男人。说着,她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我们那天在城堡里玩得很开心,直到天黑才回家。
那天晚上,我们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母亲平时很少朝我们发火,不知道她那天火气为什么会那么大。父亲劝母亲说:“孩子嘛,说说就行了,别发那么大火,小心动了胎气……”父亲的话一下子将战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母亲指着父亲说:“都是你惯的!还有你……你最好闭嘴……”
父亲将母亲搀扶到椅子上,笑着说:“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没人能跟你相比!但是你一生气,鼻子就有些歪了……”
父亲向我们招手:“来来来,女儿们,快给你妈捶捶背,把你妈肚子里的恶气给她捶出来……”
我们没有想到,央金阿姨后来真的搬到了我们隔壁。央金阿姨搬家那天,我和江果特别高兴,帮她一趟一趟往屋里搬小东西。母亲尽管也出来帮忙,但是我看得出她不太开心。等父亲晚上回来,母亲劈头就问:“是你让她搬过来的?”
父亲说:“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是她找了丹增局长,是丹增安排她住在这里的。”父亲说的丹增是农牧局长,来过我们家几次。
母亲说:“她为什么要搬到我们隔壁?”
“我哪儿知道。隔壁是农牧局的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丹增就让她住过来了。”父亲说,“听丹增说,她住的城堡夜里经常响起脚步声,她一个人住着很害怕。其实她一个女人挺不容易的……”
母亲说:“她不容易你可以帮助她呀,她现在搬到咱们隔壁了,你帮助起来会更方便。”
父亲扭头问我们:“你们把啥打碎了?”
我们齐声说:“醋坛子。”
父亲哈哈大笑。母亲也忍不住笑了,指着我们骂:
“两个小叛徒!”
央金阿姨搬到我们家隔壁后,几乎天天来我们家,帮助怀孕的母亲做一些日常家务,有时还让母亲教她学习汉语。可是母亲教她的时候,她并不专心,眼睛时不时地打量着母亲。
央金对母亲说:“阿姐,你生过两个孩子,现在又怀着身孕,可是你的身材看上去还是这么苗条。”
父亲晚上回来,母亲不高兴地说:“说我生过两个孩子,不是明摆着说我老了吗?她是什么意思?”
父亲莫名其妙:“这是咋啦?谁招惹你啦?”
母亲说:“你招惹我啦!”
“我一回来你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父亲笑着说,“是不是女人怀了孩子都这样不讲理?”
母亲说:“我就不讲理怎么啦?她好,她讲理,她没生过孩子,她年轻,她漂亮,去去去,你去跟她过吧!天天来我们家,我看她就是想见你!这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待了,我明天就带孩子回州里去,我们走了你就跟她过吧!谁稀罕这鬼地方!”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河 江雪 七(4)
父亲说:“姑奶奶,小点声,小心人家听见。”
母亲降低了声音,咬着牙根说:“我就是想让她听见。”
父亲让我俩出去玩会儿,说爸爸妈妈有话要说。我们走后,不知道父亲用了什么魔法,让母亲平静了下来。母亲好像忘记了自己说的话,不再提离开河源的事。可是几天后,母亲又不高兴了。
那天央金阿姨又来我们家,母亲邀请她一起吃晚饭,问她想吃什么。央金阿姨说,大哥不是喜欢吃饺子吗,我们就包饺子吧。一句话把母亲脸上的笑容扫走了。但是母亲当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等吃了饺子,央金阿姨走了之后,母亲对父亲说:“你喜欢吃什么她都知道,她多心疼你呀。这哪里是邻居,简直就是一家人嘛。”
父亲嬉皮笑脸地说:“藏汉一家亲嘛。”
母亲说:“你别给我打哈哈,说,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又来了。做人可得有良心啊,你怀孕了,人家过来帮你做饭,你还这样说人家。”
母亲说:“说她你心疼了?”
父亲扭头看我们:“女儿们,你们把啥打碎了?”
我们一左一右抱着母亲的胳膊说:“啥也没打碎,我们不当小叛徒!”我们学着母亲口吻说:“说,你俩怎么回事?”
母亲也被我俩的举动逗笑了。
有一天,父亲骑马去牧区,回来下马的时候把脚崴了。央金阿姨拿来了用雪莲泡的青稞酒,说擦一擦就好了。说着就让父亲脱掉鞋子,蹲下来要给父亲脚上擦药酒。母亲急忙走过去拦住她,说还是我来吧。可是母亲肚子已经大了,蹲不下去。央金阿姨扶起母亲,说还是我来吧,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蹲在那里就给父亲抹药酒,抹一遍,揉搓一会儿,再抹一遍,又揉搓一会儿。
央金阿姨仰头问父亲:“还疼吗?”
父亲红着脸说:“好了好了,不用抹了。”
父亲想缩回脚,央金阿姨牢牢抓在手里不让他乱动。
央金阿姨走后,母亲生气地对父亲说:“你听听,‘都是自己人’,说得多亲呀。不行,你今天晚上必须给我洗脚,我心里才好受。”
父亲说:“好好好,我给你洗,我给你洗。”
父亲真的洗了脚,母亲才消了气。我们都觉得母亲有点过分。在母亲面前,父亲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样子,不管母亲发多大火,他给母亲的永远都是一张笑脸。但是有时候,父亲也很固执。即使是母亲,也无法让他改变主意。
那年夏天,父亲要一个人去雪谷。父亲说他要去挖掘几年前被雪崩掩埋的三个藏族兄弟。央金对母亲说,雪谷经常发生雪崩,很危险,让母亲劝父亲千万别去。母亲劝了,但父亲不听。
父亲神情很坚决地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