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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鼓捣去,从井底拽上个裹满稀浆的泥陀。泥陀分明是个人形,像一具出土的兵马俑,激发起人们的想象和疑惑,菜排所有的人都闻讯涌到菜地去看热闹。那个时刻我在场,我的眼睛被泥浆糊满,眼前一片漆黑;泥水渗入了我的眼角,刺痛了我的眼球;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得我浑身肌肉都开始绷紧。人形上的一层泥壳在阳光下炸裂了,露出我熟悉的衣角。他踡着双腿,像是要尽量缩小自己微胖的身体。有人用沾湿的破布,小心揩去了他脸上的泥灰。经过一冬的冷冻,他的面孔像冰块一样光滑,泡胀的眉眼,如同弯月般笑意盈盈,让人毛骨悚然。他的一双手僵硬地向前伸着,手指犹如鸡爪一般弯曲,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浆……
没有人知道祝排为什么会在这儿;更不会有人相信,祝排竟然是为了搜寻那只“畏得罗”而亲自钻入了井底。
那天日落时分,我去了井边,湿印已经干透,草垫四周只剩下一些散碎的土坷拉。
我轻轻抓起一粒干土,在手心长久地碾磨。灰褐色的粉末从我的指缝里一点点撒落,被微风吹散,消失在刚刚返青的旷野里。我低头说:祝排,我知道你为什么惦记那只桶,但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亲自下井去摸桶?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捞桶的手艺,你以为是我疏忽或是错过了那只“畏得罗”,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呀你……
我感到了极度的委屈和沮丧——祝排竟然如此绝对地否定了我的捞桶技术,这使我的自尊心倍受挫伤。
后来的很多年中,我始终在反复琢磨这件事情:如果“畏得罗”真的掉进了那口井里,凭我的手艺,不可能捞不上来的。那么这只“畏得罗”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这个问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一遍又一遍回忆每一个捞桶的细节,答案却是越来越模糊不清。有那么一刻,我突然问自己:有谁真正见过祝排珍藏在箱子里的“畏得罗”呢?罗娜是否确实把“畏得罗”留给了祝排?那究竟是祝排的心愿还是幻觉?祝排难道真的曾经拥有“畏得罗”,并且准确地把它掉进了这口井里吗?如果“畏得罗”压根儿从来就没有在那口井里,祝排以命相托的打捞又是为了什么?我被自己的这个问题吓了一大跳,浑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祝排——猪排——竹排,究竟哪一个称呼,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呢?
我发誓从此再不捞桶。当然,我的誓言有一点自作多情——70年代末我回城后,那个故乡城市的水井,在20年中一口一口地被填埋了。铁皮吊桶没有掉到井里去,却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那只“畏得罗”,失踪得十分诡秘而蹊跷。如今的市场有各色鲜艳的
塑料桶,它们红黄蓝绿无所事事地躺在地摊上,无水可倚、无井可去。这个城市没有水井、没有铁桶、也不会再有幻觉。我的不良嗜好就这样从此彻底戒掉了。
但我想念祝排。如果能够遇见罗娜,我会告诉她后来发生的事情。然而30多年过去,我从未得到罗娜的消息。有一次我途经罗娜生活的那个城市,在街上闲逛。车流如注,人浪似海,令我眩晕。在这片喧嚣的汪洋中,我何以觅捞“畏得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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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金山上(1)
李大觉得自己像只螃蟹,在胡同里横着走。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只电饭锅,用一根塑料绳拴住锅环的两头,吊在胸前。左边的胳肢窝下,夹着一只压扁了的硬纸盒,纸盒原是装电视机的,大得像扇窗户,只能半拽半拖着一步步挪;右边的胳肢窝下,夹着一捆废报纸,绳子没系紧,走几步就得拢一拢;左手抓着一只电热水瓶,右手是一只塑料板凳;后背也没闲着,驮着一只露了个洞的编织袋,如同背了一座小山在身上,鼓鼓囊囊的直打晃。如果不是因为两只脚得用来走路,脚背上那点空地,也能派上用场。
李大恨不能生出一百只手脚,把所有能拿的东西统统都弄走。今天晚上不弄走,明天就啥也剩不下了。他身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是长出一层肥膘,一走一喘。李大曾经在马路边餐馆的玻璃水箱里,见过螃蟹横着走步。还见过垃圾袋里的螃蟹壳,一堆大脚小脚毛脚钳脚,只长脚不长肉。他把身子横了过来,一步步挪蹭,果然,大包小包都像蟹脚长回了蟹壳上,乖乖跟着他走了。他看不见身后,听着左右有响动,就得紧贴着墙根儿,把人影让过去。李大喜欢黑天,路灯亮起来的时候,这个城市就换了一副面孔,变得和善了许多。灯光照着墙角的垃圾桶,像是藏着金子,在暗里一亮一亮。
到家已是半夜了。李大怕自己的模样吓着熟睡的妮子,站在门外,把身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卸下,再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拖回屋里去。要是留在院里,明天连根毛儿都见不着了。
这个城里不像城里、农村不像农村的犄角旮旯,谁弄到自家碗里就是个菜啊。
编织袋哗啦一声漏了底,弄出好大响声。屋里灯亮了,栓子揉着眼,迷糊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说:嗬,爹发财了你啊。
李大舀起一缸凉水灌下去,插空说:正赶上有搬家的,这城里人,啥都扔。
栓子招呼他吃饭,一边扒拉着地上的东西,踢一脚,说:咋没弄个电视机回来?
李大呼哧呼哧喝粥,好容易腾出嘴来:我还想捡个手机呢,好往家打电话。
妮子醒了,跳下地,冲着一个绒毛狗熊奔去。狗熊的毛都掉了,像条癞皮狗。妮子紧紧抱在怀里,说爷爷你真行,你是个生蛋老人,每天给我好东西。
妮子来城里上学不到一年,别的没学会,学会说生蛋老人。你胡扯个啥,李大呵斥妮子。我要会生蛋,还要你爹妈干啥?睡去睡去!妮子不睡,蹲地上,一心翻拣着那堆杂物,想再找点啥。李大放下碗筷,心想今儿的辛苦真是值当得很:
一双半新的皮鞋,只是鞋尖开了线;一双旅游鞋,除了鞋帮上有个烟洞,结实着呢;一件带拉链的羽绒服,只是拉链坏了;一条毛巾被,被角上一滩污迹,洗干净了和新的一样;电饭锅怕是进了水,再不就是电源接触不好;电热壶就算真坏了,也能当个凉水壶用;那塑料板凳一个腿儿也不缺,李大坐上去使劲晃都没塌……这一件件一样样,哪个都是好东西啊,过日子的好东西,缺了哪样都过不成日子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李大对这一天的收成很满意。撂下碗,倒下身子瞌睡就上来了。迷糊中听得栓子在问:爹,快要秋收了,你啥时候回老家嘛?七亩地的玉米,连砍带掰,少说得收上十来天,你知道凤梅在人家侍候老人,走不了,我天天在外送水请不下假,你要走,我得早几天买票……
李大不搭腔,跟着就上来了呼噜声。
其实李大很少去城里的胡同。那些老房子里的人家,日子过得精细,好容易攒下了报纸瓶子,自己就上废品收购站卖钱了,哪怕是一根钉子,也别指望老头老太会扔出门去。
李大自有李大的地盘儿,那是一片流油流蜜的上好地块。每天一大清早一晚上去遛一趟,他从没有空着手回来过。
早半年前,李大头一回扒拉墙角边的塑料垃圾袋时,手指头抖得厉害,脑门上憋一头汗,才算把袋子解开了。袋子里头都是些菜叶烟头啥的,一股馊味呛得李大偏过脸去。李大挑出一只压瘪的易拉罐,起身要走,眼前忽然亮了亮,忍不住朝塑料袋探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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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金山上(2)
菜叶下露出一只小盒儿的角角,没合上盖,亮出一截表链,银闪闪的。李大的心怦怦跳,四下张望,手哆嗦着,小心把盒子掂了出来。打开盖子,见着杏儿那大的一块手表,嵌着一圈金边边,躺在李大的掌心里。李大把表贴在耳朵上,一点动静没有,莫非是个坏表?可手表面上好几根长针短针,刷刷走得欢实,看不出几点几分。李大愣在那里,挪不开步了——放回去?傻呢,实在不舍;拿走吧,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该不是有人下了个套?李大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一块定时炸弹,一动不敢动。
这表是拣的,谁拣归谁。李大对自己说。就像在地边上拣了个萝卜、草窝里拣了个蘑菇,给谁送回去?不归自个儿归谁?那才叫撞大运呢!老话说道不拾遗,说的是人家遗落的东西不要拾,可要是人家扔掉的东西呢,你不拾也有别人拾啊,拾起来就成了好东西,不拾起来,让它留在垃圾袋里头,回头就进了垃圾场。李大把胸脯挺了挺,心里有了底气,喜滋滋低头端详那块表,顺手用袖子把表蒙子上的汗迹擦了擦。
垃圾袋跟前那栋粉黄的房子,窗户忽地打开了,一个烫发的女人探头对他喊道:喂,拣垃圾的,你弄完了可把袋子系上口啊,别弄一地脏!
李大答应一声,麻利把手表揣进了衣兜里,拔腿就跑。
这表是拣的,不是跟人要的。李大一边跑着一边对自己说。伸出手跟人要东西,就成了要饭的。李大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不是要饭的。灾荒年才要饭,有人就是饿死也不要饭。李大进城来给儿子带孙女,顺便找点活儿干,不是来要饭的。老家的麦子都快熟了,城里的人吃不上那样的新鲜麦子,用得着进城要饭么?李大没有伸手跟城里人讨手表,是这块手表非要跟着李大走,李大想躲都躲不开呵。
从此,李大有了一块亮晃晃的大手表,空空地套在细瘦的胳膊上,时不时得往上撸一撸。李大喜欢高高地举起胳膊,在空中划上一个大圆圈,然后在眼皮子底下停住了,再低头看表。那会儿他巴望周遭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表,所以把胳膊都举得酸沉了,还是看不够。李大渐渐发现,往常闲散的日子,叫一块表给管住了,人都跟着手表上的点儿走,它说到点了就该吃饭,它说到点了就该睡觉,这手表可比村长厉害多了。过了好几天,妮子从学校哭着回来,说每天上课都迟到,让老师批评了。李大才发现,原来这表走得不准,整慢了半个时辰。妮子哭着,李大笑了:果然这表是人家扔了不要的,不是李大偷来的!
就是从那以后,李大狠狠惦记上了路边的塑料垃圾袋。那个名叫“秀水花园”的小区里,一栋栋二层三层的小洋楼,一早一晚,家家都会按钟点,送出来一包包黑色的垃圾袋放在门前。不看不知道啊,有好几回,李大解开袋子,把自己吓一大跳呢。
李大可是有活儿干了。李大拣着手表不说,顺带着还拣了个工作。
这个“工作”可比李大先前的“工作”强多了。每天在小区里转悠转悠,就把“工作”干了。不明白的人呢,管这叫拣垃圾,明白的人,就知道是李大是在拣钱呢。
李大进城的头两个月,“工作”换了好几个。栓子给他安排的活儿,是接送妮子上下学。栓子和栓子媳妇进城打工几年,放在老家的妮子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凤梅非要把妮子接到城里来,说这有个打工者子弟小学校,学费不加钱。栓子和凤梅租了房,让李大来给妮子做饭洗衣,城里坏人多,妮子上下学,没个人接送,说拐卖就被拐卖了。栓子的娘早几年得病死了,就靠李大守着家和地。李大原本不想进城,栓子的两个弟弟锁子和链子,娶了媳妇都生的男娃,李大不在老家抱孙子,来这带孙女,让人笑话。栓子一个劲地催,李大心里一百个不痛快。栓子电话里说,来嘛来嘛,麦子都种下了,还能干个啥?城里有的是活儿干,你来了准保就不愿走。李大这才动了心思。
李大坐了汽车又坐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城,才知道城里的汽车不叫汽车,叫公交车。李大觉得这个名儿难听得很,让他想起春天的母猪和母牛们干的那些事儿。公交车哼哼唧唧喘着气,慢慢吞吞走一站停一停,办事儿的时间可比母猪长得多。从车窗往外看,一堆一堆的高楼都往天上堆去,高得只怕是要塌下来,看得人颈子都快断了。街上挤满了小汽车,蝗虫似的一堆一堆趴着,一会又哗地蹿出去,一辆接一辆,一个城的马路都飞着盖着蝗虫翅膀,看得人眼都花了。来接他的栓子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儿那儿的名堂和来历,这儿那儿都是些惹不起的衙门。李大晕晕地想,这城里果然是个好地方,这儿那儿,街角角里、墙缝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干不完的活计……
北京的金山上(3)
后来栓子说到了到了,李大一脚迈下车,人就傻在那里。
车站对面,立着一个铁皮做的牌牌,写着“六里庄”。牌牌下,一条高低不平的水泥路,路边的电线杆子、矮矮的红瓦房黄泥墙、院墙里的猪圈鸡窝、门前趴着的瘦狗垃圾,怎么瞧都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