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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都冒烟。
菜头喝多了就在村子里到处走,笔直走。到了屋子跟前直角转弯。看到男人就敬礼,看到女人就弯腰。看到小孩就抱起来亲一下。再喝多了,就跑到大队部,对着毛主席像哭:“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向你请罪哩。”
生产队长就会大骂起来,把他拖到门外去,从井里打一桶水,哗,浇到菜头脑袋上。菜头就不叫了,躺着。
我最喜欢这个时候了。从宿舍窗口看一个人躺在井边上,这个时候太阳下到海里去了,村口的肥堆冒着青烟,很香很香。榕树在青烟里忽远忽近的,屁股没几根毛的鸡在菜头身边转来转去。天完全黑的时候,村子里没了声音没了光明,就是肥堆一闪一闪的,海风吹过,呼地冒出一团火。菜头就爬起来,抱着肩膀,低着头,远远看,像是一个没头的人在走路。一直走到大石头房子里。
菜头最风光的时候,就两件事情。
给死人剃头。
叫人端一盆热水。站在死人跟前,说:“剃干净了,心不乱了不烦了,好上路了。”拿推子给人家推一个头,只留下脑袋上一圈头发,马桶盖一样,再热水擦一把脸。
我是听苇说的。苇说:“太厉害了。抱着头转圈剃。”可惜没看到。村子里又不会老死人,就是死了人也得是男人。男人才剃马桶盖。
给女人开脸。女人结婚要开脸,菜头会开脸。女人拿了自己买的鹅蛋粉,交给菜头。菜头把鹅蛋粉在女人脸上抹均了,再用两根绞在一起的线,在女人脸上抹,把女人脸上的汗毛拔干净。从此不再是姑娘了。开了脸的女人,隔三差五的还要开脸。脸上的汗毛不拔,毛茸茸的不好看。菜头给女人开脸的时候,老是会在女人脸上东摸西摸。女人就打他:“mui gian xiao!”(闽南话,就是不要脸的意思)
开脸也是苇拉我去看的。看得脸皮疼。女人看到我们就说:“解放军阿姨,这个老头皮很厚。”
菜头就笑。嘴里黑洞洞的。
我是听鞋匠说,菜头走了。前几天还看到他给人家的小孩子剃满月头,怎么就死了?
才知道,晚上菜头还在井边上躺着。都以为他会回家。哪知道就不起来了,第二天打水的人看到菜头,已经硬了。
才知道,菜头没有家人,孤老头一人,那个老华侨每个月给他寄二十块钱。那时候可是一笔不得了的钱啊,所以菜头大口喝酒拼命点灯。
那时才知道,菜头解放前被拉过壮丁,逃了回来。后来村子里要斗地主,菜头就被凑合着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生产队长说就是凑个数,过几天就摘了。哪想到一戴就套死了。
菜头被送到水渠边的坟地里去了。村里人死了都埋在那里。他的石碑早就刻好了,是菜头自己选的石料,灰花岗石。那两个哑巴女孩给刻的。有两个老女人来送丧。一路哇哇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人是生产队长叫出的工,一个人十个工分。抵得上一个全劳力,值一毛五分钱呢。
。。
剃头师……菜头(3)
菜头上路的时候,没有剃头。村子里没人会剃了。
八一节的时候,我们在村子里给老乡理发,老觉得菜头会从大石头房子里走出来。
当妈的,有时候很没用,疼孩子疼得死去活来。说到底了是疼自己。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孩子,多疼啊。这种疼有的时候真的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可是,谁能对妈说,有些孩子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当妈还不同你拼命?
她终于放平了身子(1)
医院的东面有一片松林,松林旁边有三排房子。一律的规格,三间房,一字排开,后头多出一个尾巴——厨房加杂物间。鲁医生住在第一排,地形好得不行。因为房子坐在山坡上,面对水库,冬天太阳大,夏天凉快。江西的天气啊,死热死热的,鲁医生是老同志,所以享受这个待遇。
她老是说:“我这里打仗好,只要一挺机枪可以守一天。”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定是在房子前头。身边放着一张躺椅,躺椅里垫着厚的棉垫。夏天也一样,就是再放一张麻席。躺椅上一个人,一个蜷着身子的女人。
女人个子很小,脸苍白,眼很大,眼白多,眼珠黑。头发很长,稀稀的披在肩上,一直留到腰间。她看起来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叫她女人是因为她只比我小几岁,成人了。
只要出太阳,鲁医生就把椅子放到屋前,然后把女人抱到椅子里。我老是在下夜班的时候,看到她搬椅子。于是就帮她把那个女人抱出来。女人很轻,硬硬的。放她在椅子上的时候,她不能放平身子,全身的肌肉不听话地绷着,四肢关节变型弯曲。抱她的时候,她的膝盖顶着我的肚子,顶得都恶心了。
鲁医生和我一起把她在放在椅子上的时候,会说:“妹妹,太阳是红的,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女人就笑,歪着嘴,斜着头,她没办法放正自己的任何器官,她全身的肌肉僵直。从生下来就是这样。
第二次抱她,鲁医生还说这样的话,一字不少。她的头发垂下来,灰白的,干干的,同妹妹的黑发纠缠地一起。有的时候妹妹的手会无意中抓住不放,灰白的头发就被揪下来。鲁医生就会笑:“妹妹的力气大,妈妈的头发都揪光了。”
因为刚调到这家医院,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了才知道,女人是鲁医生的女儿,二十岁了。
宁对我说:“你还真的是慈悲啊。我们都看麻木了。”说着又叹气,“这种病实在是死了好。”
宁告诉我,鲁医生怀女儿的时候,得过带状疱疹,医生让她终止妊娠,她不肯。生下孩子后,一岁多才发现孩子不能走路,肌肉强直,关节挛缩,连说话都不行。只能“啊啊啊”的,只会说一个字:妈。
晚上躺在床上,试着把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绷紧肌肉,看着表,只五分钟,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就劈头盖脑钻进身子里,蛇似的,浑身疼啊。马上打开灯坐起来,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宁说你疯了,大半夜的,紧急集合啊?
那一夜我就没睡。整夜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每一秒钟都绷着身子。第二天起来,脖子、腰、屁股、小腿,全疼。上班的时候,主任问:“你扭伤了?”
走过那片松林,又看到妹妹在晒太阳。椅子前放着一张宣传画《红灯记》。鲁医生举着问:“妹妹,这是谁啊?”
风吹着,太阳在李铁梅的红衣服上晃来晃去,映得妹妹脸蛋红红的。她歪着头,努力要往李铁梅那里看。鲁医生打了自己一下:“妈妈太笨了,不知道妹妹不喜欢这样看。”
想走开是办不到的。我走到妹妹身边,扶起她,让她看着李铁梅。
“这是李铁梅。是吧?”
妹妹眼睛眨眨。
“她知道的。”鲁医生笑起来,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小妹可聪明了。认识李铁梅。鼓掌鼓掌!”
我看看小妹,很为难地鼓掌。听到自己孤伶伶的掌声撞到松林里,又漫到水库上。我想我得笑一下,于是就朝小妹笑一下。小妹朝我眨眼睛。
这就算戏开场了。每天我都得到场。都要为小妹认识李铁梅鼓掌。有的时候值夜班,第二天得睡觉,想到还没为小妹鼓掌,就一肚子的牢骚爬起来。
“谁逼你去了啊?”宁说。
“没人。就是觉得不去不行。”我躺在被子里说。哆哆嗦嗦地穿衣服,骂自己:“我这个雷锋怎么没人表扬啊?”
一路迷糊着走到鲁医生家门前。小妹等着,于是就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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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放平了身子(2)
有一天鲁医生就把我让到了屋子里。
到处是尿布。全是军服、军棉被撕成的块块。屋子里一股酸味儿,只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头发和皮肤都是这种味道了,很像泔水味儿。
“泡菜。”鲁医生说。
从客厅的窗户往后看,厨房墙角里一溜泡菜坛子。味道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妹妹喜欢泡菜。”鲁医生说着话,动手折卫生纸:“我们妹妹来月经了。她自己不会弄。”
妹妹被我们抱回来了。我看到了妹妹的会阴部,发育得还可以,经血量也很大。只是不清洁,专业责任心上来了,我说我来帮助清洁一下。
跑到科里拿了新洁尔灭溶液、高锰酸钾,再跑到鲁医生家。一切按正规的操作,只是小妹的肌肉太紧了,腿并在一起,没有两个人是没办法清洗的。给小妹垫上卫生纸,我说:“以后我来吧。”
鲁医生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她一直很重地喘,一直喘。
我走了。听到鲁医生在屋子里嘤嘤地哭,细细的声音从窗缝里挤出来,跟着我的脚后跟走了很久,我想跑,提不起腿。
宁跟我说:“这个妹妹抢救过好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呼吸道痉孪、堵塞。每次门诊都劝鲁医生不要抢救了,可是每次鲁医生都不同意。
我说:“活不长的,能帮就帮一下吧。嗯?”
宁跟我一起去了。回来的时候她说:“我一当兵就在这儿,这是第一次进她的屋子。”宁一脸惨白。
小妹吃饭,很头疼。牙关紧得不行。吃一碗要端一锅。鲁医生怕饭凉了,勺子不能用,怕硌着小妹的牙。小妹基本没牙,小小的米粒那么大,好像一张嘴就会滑出去。鲁医生用手喂,撮一小块抹进小妹嘴里,等着她嚼。等得心都哆嗦,咽下一口。老是看到鲁医生的手指头被小妹咬着,她皱着眉说:“小妹咬着妈妈了。”喂小妹吃饭就是愚公移山。
我喂过小妹吃桔子。手指头刚放到嘴边,咬得我跳起来。赶紧放进嘴里吮,手指咸咸的一股血腥气。鲁医生就笑。
小妹又送到了急诊。吸痰、吸氧,还得有人按住她的四肢,她的肌肉高度紧张。老远看就是一个东西缩在急诊床上,不停地抖动,头发垂在床边。急诊医生说:“头发太碍事了,拿剪刀来。”
鲁医生扑过去,把妹妹的头抱着:“谁也不准动。”她去抢剪刀,刀尖划到了手,血滴下来。她把手放到嘴边,吮着。嘴里含着水一样:“谁动我就同谁拼命。”
小妹又从鬼门关回来了,这是第几次了呢?门诊医生说:“她的病历有一大叠。”比划了一下,比长篇小说还厚。
我和宁坐在鲁医生家里,小妹缩着。鲁医生不停地给小妹按摩,从头到脚。“晚上睡不着觉就给小妹按摩。”鲁医生说:“这样时间过得快一点。”
我看到了放在五斗柜上的一个相框,一个年轻的女军人,相片好像是剪过的。
“那是我。”鲁医生说:“原来是合影。他爸和我的。”
我们都不敢说话。
“我又不肯再生,生了,谁照顾小妹?他看到孩子这个样子,受不了就走了。”
照片上的女军人一点不像鲁医生。那个年轻的军人,一脸灿烂。
“我让小妹看看妈妈的样子。她知道是我。”
小妹动了一下。鲁医生马上站起来。
“她要大便了。你们走吧。”
我们怎么能走呢?给病人端屎端尿,谁没干过?小妹的床下有一块活动的板子,抽出来就可以给小妹方便。鲁医生很吃力地跪下来,往床底下爬,“我来吧。”我说。
我跪在床下,双手举着便盆。好久,手都酸了。刚想换个姿势,从床洞里掉下来一些硬块,砸在我的头上。接着,一股恶臭。鲁医生接了多少年了?
天热的时候,忘了是几月了,只记得我们刚穿夏装。小妹不行了。
小妹送到门诊的时候,呼吸已经没有了。鲁医生坐在外头,闭着眼睛。从她家里到门诊只是十分钟的路,她没有及时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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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放平了身子(3)
主任对鲁医生说:“你进去看看吧。”
于是,我们都看到了:小妹平平地躺着,身上盖着布。我才发现小妹个子并不小。
鲁医生站在床边,摸着小妹的胳膊说了好多话。
鲁医生说,妈妈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平着睡。很舒服吧?
鲁医生说,小妹的肌肉很软啊。
鲁医生说,你站直了,不比妈妈矮呢。
……
小妹走的时候,宣传科的谢干事给她化了妆。粉底、淡淡的腮红,眉毛黑黑弯弯的,嘴像活着一样。一套从戏剧服装店买的李铁梅的戏服。辫子放在前胸,长到了腰。鲁医生把自己照片放到小妹手边,还放了一对领章帽徽。她说:小妹很想当解放军。
到现在我也不想知道小妹几岁了,她就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妹。
红的弱智妹妹(1)
我被红叫到办公室。
“我们是同学,是不是?”红笑笑的。
“是啊。”我站着。看红背后的那张画,一个女兵坐在电线杆上,修电话。暴风雨打得她英气十足,《我是海燕》谁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