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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弱智妹妹(1)
我被红叫到办公室。
“我们是同学,是不是?”红笑笑的。
“是啊。”我站着。看红背后的那张画,一个女兵坐在电线杆上,修电话。暴风雨打得她英气十足,《我是海燕》谁不认识?走进红的办公室先得向这个女兵行注目礼。画下头是红写的一幅字“将革命进行到底”。
“我们还是一个区队的呢。”红说。
鬼啊。红一定有阴谋在后头。这家伙是我读书的时候最讨厌的人。每天早晨出操,她一定是第一个。冰说,她从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冰同红是一间宿舍的,绝对有发言权。红晚上把被子一头折成背包状,上头盖着塑料布。一旦晚上紧急集合,跳起来,一头被子折上,塑料布一卷,背包三下五除二。人窜出去。站在操声上咋呼:“一区队的,动作快。”黑灯瞎火,一个女兵英姿飒爽,笔挺。星星底下就是她的声音。他妈的。我肚子里骂。
我曾经实验过红的办法,一分三十秒窜到操场。不行,红还是站在那里。正告道:“你的鞋忘了带了。”去你的,我又窜回去,把解放鞋塞进背包绳里,兔子一样跳回操场,人家早就一排等着了。红说:“一个人拖全队的后腿。”
冰每次集合就抱着十字捆好的背包。站着,眼睛盯着红。红从不说冰。我得出结论:冰的眼睛是刀子。
现在红就坐在我面前,一双丹凤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心虚。
“我记得你在学校妇产科学是满分加一个五角星。”
那是。那个妇产科教官是教学医院的妇科主任,他特别喜欢我的考试卷子。拿着到处给别人看:“可以编进教材了。”他还想让我留校当老师呢。这是本人的光荣史。
现在,我盯着红。知道她要说什么。
“人流手术的无菌要求很高的。是吧?不然会引起宫腔感染的。是吧?这种感染一般的药物是很难根治的,是吧?”
红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不行啊。要不是教官那里跑得勤,保证五门以上不及格。
我看到她的桌上放着一本《妇产科学》。
“有人到政治处反映,你和宁最近给别人做手术,而且这个手术不是在手术室做的。”
“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的?”我叫起来。
“是啊。我也觉得是胡说八道。可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啊。所以我才找你了解。我们是同学。私下里悄悄解决,我不向主任汇报。”
“你要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去问宁嘛。”我说:“这绝对不可能。”
我知道,一定是有人把我和宁给别人做人流的事情捅上去了。找到这个人我非清算他(她)不可。
“谁告的黑状?我和宁当面对质就是了。有什么物证?”那瓶引流物早就在大自然里了,我们把它倒到后山的树洞里去了。那树这几天肯定疯长。
红拉开抽屉。一只塑料袋。里面是用过的引产包。
“就是这个。”
“这能证明什么?人流三天两头做的。”我冲到红面前:“你太有心计了,在学校里你就不是个东西。”
红的脸发白:“你镇静一点好不好?”
我得扩大事态,最好满城风雨:“我没什么好镇静的。你血口喷人,我得去找宁。我要把这个小人揪出来。都是当兵的,谁她妈的缺德干这种混蛋事情。”骂起人来,我顺风顺水,早就想骂了。今天逮着了。
宁被我拖来了。我们两个人站在政治处外头的走廊里,扯着嗓子叫唤。机关里的人都出来了,正经的、喜出望外的、茫茫然的。
政治处主任来了,指着红说:“一点点事情都处理不好。”
我们鸣金收兵。宁晚上给我们下了两碗面条,一碗两个荷包蛋。
咬着荷包蛋,宁就说:“红的妹妹在开水房里,刚来。叫娟。”
想到开水房里是有一个收水钱的。
“那是个弱智啊。”我说。
一个瘦瘦的女人,两眼内眦间距很宽,标准的弱智容貌。每天就看着娟坐在小铁皮箱跟前,收水钱的箱子。一瓶开水两分钱。咣,扔进去,娟就抱起箱子摇摇,嘿嘿一笑。有的时候没有两分,扔一个五分钱。问她要找头。“五减二等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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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弱智妹妹(2)
嘿嘿一笑:“没有。”
心里平衡了一点。好歹我们还是心智健全,五官端正。
洗澡。碰到了娟,医院澡堂都是大间,女兵们高矮胖瘦都笼在雾气里。水声四起,泡沫乱飞,歌声东撞西撞。
有个白乎乎的人凑到我跟前,肚子就贴到了我的腰,背上立刻发痒。肌肤之亲啊,受不了。
“你干嘛?你干嘛?”我拿着毛巾推她。
“你这里水大呀。”是娟。两只隔得开开的眼睛盯着我。我只好往后退,贴到磁砖上了。肚子照样贴过来。
“叭。”雾气里有人打了娟一耳光。娟嚎起来,小孩一样。
是红。头发湿湿地粘在脸上:“你丢人也不要丢到这里来呀。”
“没丢人呀,没丢人呀。”娟嚎着。
红拿着毛巾胡乱擦着娟,连拉带拖着把娟从水龙头下弄走了。
娟拖着内八字步,瘦瘦的身子挂着肥皂沫。被雾气吃掉了。
澡堂里的女兵都大笑起来。
“政治处的人就是有办法,弱智都能塞进单位里。”
“就是,干脆办个康复院好了,省得名不正言不顺。”
叽叽嗄嗄的。
娟很快就不收开水钱了。伙房把娟告到了院务处:“头一个月还收个几十块钱,后两月就十几块,这两个月就没钱了。”
钱呢?炊事班长说,看到娟把钱倒进小盒子里带回家去了。
“傻进不傻出啊。”炊事班长说:“政治处干得好事。”
红又把娟打了一顿。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食堂里吃饭,红朝着娟一个耳光。娟端着饭锅又嚎起来:“妈妈啊,爸爸啊。”
我冲过去:“她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
“有你管的份吗?”红拉着娟往外走。
晚上,红来找我。毕业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
“我一天临床都没干,我不是不想干。我实在是吃不消干,我的专业课不好。不像你。”红说。
“你想干什么?有话直说好了。”我在织围巾,没功夫抬头,怕漏针。
“政治处的工作也需要有一定的专业知识的。我不会后悔的。请你们以后不要笑话我妹妹。再说了,你们上次的事情,要不是我冷处理,处分是跑不掉的。”红说完站起就走,脸上的笑跟狐狸一样:“你漏针了。”
屋外头下雪籽了。红在雪籽里走,肩膀上跳起亮亮的珠子。看到娟在远处搓着手。红走近了,手拉起娟,姐姐的样子。
一个传言在院里到处走。跟水倒进浓硫酸,四处飞溅。
有人看到一个男人凌晨从红的宿舍里出来,站岗的说的。还有人说,知道这个人是谁。红在机关晚点名上说:“最近有关于我的流言。如果真的想核实的话,你们可以请人跟踪我。”
机关里的人都不吭声。看着政治处主任。
主任说:“要跟踪的到我这里报名。”
散会。
娟又回伙房工作了,收菜票。别人算好了,放到她的盒子里。一个月三十六元钱的工资。娟抱着盒子,盯着每一张放进来的饭票。司务长把小盒子锁了,每顿亲自开锁清点。“家贼难防。”司务长说。政治处主任说:“一个人要有同情心。革命队伍,什么家贼?说话一点不突出政治。”
司务长同炊事班长说:“看紧了,仓库也看紧了。这里的东西全是军需物质。大米、油、都是。操,这个红,还真他妈的能折腾。”
娟结婚了,做婚检。我们的老主任拼命摇头:“不行啊,这样的情况是不能结婚的呢,后代不好保证啊。”
结婚证明还是开出来了。红是管干部的。
娟的老公是铁路上的一个伤残工人,少了一条腿。火车轧的,四十出头了,原来的老婆跑了。听说这个媒是红做的。男的说:“傻瓜有什么?照样生崽。”
娟的肚子大起来了。
我对红说:“你不是害人嘛?”
红的弱智妹妹(3)
红笑笑:“你这个人就是不会替别人着想。我们是不是应该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啊。”
那时,我们正在接一个课题,为联合国卫生组织调查当地的弱智人群样本。娟就是样本之一。
红说:“我还给你们提供样本了呢。”
娟走过道口的时候,正好一辆装苹果的车皮通过,一些小孩就跳上去扒拉苹果,娟看到了。
铁轨上,苹果红红的。娟跑过去了。看到的人说,一个大肚皮,捡苹果,火车就过来了,叫都听不见。
娟就飞起来。看到的人说:“筐子一样飞起来,掉得好远。”
火车开出半公里才停下。看到的人说,司机站在娟跟前,黄疸都吐出来了。
娟的肚子撞到分道器上,裂开了。手里抓着一只苹果。
娟躺在手术床上。主任给她做缝合,子宫破裂了,胎儿的身子嵌在创口中。主任一针一钱的缝,平素,我们也碰到给死者缝创面的。都是连续缝合。
主任缝得很仔细,好像一周后还要折线一样。娟的肚子隆得高高的,这同以往的剖腹产正好反了反。
我跟着红,送娟到太平间。娟的老公没有来。
红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们是同学。再说,娟太可怜了。”
“她可怜什么?什么都不明白。”红用手去摸娟的肚子:“为了照顾她,我做人都做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可怜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
红嘤嘤地:“她生下来就不行,我爸妈交待我一定要带好她的。”
红的父母早就过世了。她从来不提两位老人。
“我恨他们把娟交给我,真的。凭什么要让我承担?”
好多年后。我才从战友那里知道,那个从红宿舍里走出来的男人是政治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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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帅的日子(1)
走廊尽头的大病房,日照充足。南北西三个大窗户,太阳很实在,从一张张床上扫过去。床上有人,人躺着,太阳就印在他们的被子上。白白的,晃眼。床上的人换得很快,走了,又有新的来了。大部份时间里,这些人就躺着。
这里是肿瘤病房。
有个人老是坐着,被子卷在肚子上,两只瘦瘦的膝盖耸在肩膀两边,手就穿过小腿,握在一起。他姓帅。
“我小的时候,腿很长的。你知道不知道?田径队挑小孩学短跑,就是让你蹲下来,看你的膝盖过不过肩。”老帅摇头摆尾,嘴角翘起来,太阳就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我在队里跑了两年,两年啊。”老帅竖起两腿手指:“每天一个鸡蛋补充营养。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1960年,饿死多少人?我们有鸡蛋吃,我就是为了鸡蛋才到田径队的。”老帅直搓脸,细细的眼睛盯着窗外头。
“在太阳底下跑步,死跑。要了命了,吃不消的。”
窗外头是医院的篮球场,一群小孩子在投篮。球咣咣地砸在篮板上,没投中的被按着在地上做俯卧撑。撑不动就扑在地上,一脸黄土。
“我小孩像我,也在田径队。他的腿很长的。”
老帅拉开床头柜,拿出一个小本本,再抽出一张照片。一个小男孩,圆脸。头发左右分开。嘻着嘴,少了一只门牙。
老帅把照片放到我脸跟前。我朝后一仰头,不然照片上又得印上一个油印。他老是把照片抵到我脸跟前,撞到我的油鼻子。
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老天爷。每次还得装着兴冲冲的样子。
“老帅啊,不要说了哟,听得耳朵毛都掉光了。”躺着的一个病人哼哼着,化疗反应太厉害,听什么都耳鸣。他仇恨满腔地看老帅,跟贫下中农看土豪一样。有力气,一定掐老帅的脖子。其实,我也想。不是掐,是捂住自己的耳朵。烦呐。
“为什么不让说?你这个人好搞怪。我们这些人都是排队过鬼门关的人,就是先后的事情。”老帅笑逐颜开,脸上拉过几道皱,那层皮像被谁揪着,斜到后脑勺。
老帅的嘴真毒啊。那个耳鸣的病人,下半夜突然大出血。人都来不及往特护室送。(那时还没有ICU)就在老帅的床边抢救。血一点也不吝啬地从病人的嘴里往外涌,很快窒息。气管切开,加压输血,止血剂。我们连他为什么会突然大出血都没弄明白,他就什么生命体征都没有了。
撤走抢救设备,换掉血污的床单,清理死者的身体,通知死者家属。商量怎么向死者解释死因,同意进行病理解剖。我们忙成一团,半夜三更的病房里一片通明。
所有的病人都醒着,没有一个睁眼。
有人噢地哭起来了,声音狼一样横冲直撞。
是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