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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呢?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你……你……”气得何昌荣对儿子简直没了办法。
福贵不求进取,令何昌荣很失望。左思右想,然后对胡先生吩咐说:“对福贵要严加管教,必要时给他点颜色看看。”胡先生连连点头。福贵到了厌学程度,似乎都没解心头之恨,听了何昌荣的吩咐,心里有了底。
“留的作业呢?”胡先生用戒尺指着福贵的鼻子问。福贵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做。”“没做给我跪下。”福贵朝窗外望一眼,见没父亲的身影,不情愿地跪了下去。跪一会儿,就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可刚一动弹,就被胡先生倒揪了头发摁下去。胡先生惩罚学生轻易不使戒尺,戒尺打在手上或头上要留痕迹,常让家长产生不满,倒揪头发既疼又不显山不露水,这是他多年体罚学生的一种绝招儿。福贵疼痛难忍,从来也没受过这种委屈,蹦起高来就开口骂胡先生:“我操你妈——,你妈那个大八子”。学生敢骂先生,骂得又挺难听,这还了的。胡先生把福贵狠狠揍了一顿。
福贵大病一场,一连两天汤水未进,嘴里喊着“我不上学,我不上学”的胡话。何昌荣看儿子不吃不喝,又害怕又心疼,有心怪罪先生,可又觉得先生是为了孩子好,就什么也没有说。派魏有财请来镇上的医生,抓了几副中药,药有些效力,病情渐有好转,能吃进一些东西,又过了七八天才完全恢复。但福贵死活不再念书,父亲劝也不听,母亲劝也无济于事。何昌荣又上了愁,孩子要是不念书不等于睁眼瞎吗?于是,带他去县城开了两天心,回来时看福贵高兴,与他商量道:“你如果上学,要什么爹都答应;要是不上,爹什么也不给你买。”福贵想了想,出人意料地说:“我……我每天揪先生的一根儿胡子。”“这……”何昌荣皱了眉头,说,“我跟先生商量了再说。”
万各庄 十八(4)
何昌荣置办了一桌酒席,单独与先生喝酒。面对着好酒好菜,胡先生有些坐卧不安,不知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找茬儿揍了福贵,使他大病一场,使何家破费了钱财,总算解了心头之恨。看福贵死活不上学,很担心被辞退。嘴上尽管说,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实在无处去,爷在家里住。家里没人给钱不能住,要找眼下这样轻松的地方也不易,老了图个轻闲自在就好,多个学生就得多费一份心,真怕是告别的一次宴席。
何昌荣喝下几盅酒,就向胡先生摊了牌。胡先生摸着自己两撇稀疏的胡子,犹豫一番。觉得这事有辱人格,为了贪图个安逸,最后还是答应了何昌荣的条件。反正自己胡子又不多,留着也没有多大用。
每天吃完早饭后,胡先生像例行公事一样,坐在椅子上,等福贵揪他一根胡子。福贵也丝毫不客气,像给猫捋胡子一样,一边捋一下,然后捏住一根使劲一揪,先生一咧嘴,一根花白胡子就下来,两个人才开始去上课。
几个月后,先生嘴上的两撇胡子就光了。
胡先生混得自在逍遥,一晃就是几个年头。
七月十五定旱涝。附近村庄上的庄稼大都涝了,集市上的牲口木料布匹杂货及土地等天天往下跌价,唯独粮食天天往上拱价,拱到了几年来所没有过的最高。何昌荣比丰收年景都高兴,看路上能走大车,趁机将囤里的粮食拉到集市上,粜了个大价钱,狠狠捞了一把,然后又乘着小轿子车去了趟县城,买了几件古玩和几幅字画。自发财以后,何昌荣就有了收藏古玩和字画的爱好,一直坚持了下来。也许是年景不好的原因,买的几幅字画相当便宜,何昌荣非常高兴,让魏有财把小轿子车停在“钱记杂货店”门前,他要与未来的亲家公喝一顿。
何昌荣在福贵十岁时,为他订了亲事。
自从儿子四五岁时,何昌荣就放出风去,有合适的给儿子订个娃娃亲。凭着那片瓦房,那槽头骡马,那八十亩土地,想与何昌荣攀亲的人家多得是。一部分人是不了解何家根底,另一部分人了解,但只想把闺女嫁到一个财主家,一辈子吃不光花不完,最起码不用当父母的惦记着吃不上饭。何昌荣给儿子找媳妇,像皇上选妃一样挑剔,门不当户不对不行,生辰八字不合不行,长相不漂亮不行,甚至是父母有一位个儿矮的都不行。经过几年的比较和筛选,钱掌柜的千斤还让何昌荣满意。小闺女长相不错,生辰八字相符,钱家的日子虽赶不上何家,可开着一家杂货铺,钱掌柜年轻有为,社交力强,正是发家的好时候,将来儿媳妇的陪嫁一定不会少。
钱掌柜热情地招待了何昌荣。两人喝酒时,谈起了福贵的学习成绩,何昌荣没敢如实说,只说还不错。后来谈到教福贵的先生。钱掌柜一听,说他当先生可不行,我听说过,秀才顶子是花钱买的,没真才实学,误人子弟,再教下去福贵就要毁在他手里。你要想培养福贵,就让他来县城念书吧!新开办的学堂不错,先生好多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学问深,教得也好,吃住条件都不错。要在新学堂念书,定能大长出息。学生多比着学也是个促进,花销也比单请先生少。
何昌荣说,我回去琢磨琢磨。钱掌柜的送何昌荣上车时还说,亲家,你回去考虑好了,要是行,给我个话儿,学堂的先生我有熟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十八(5)
何昌荣在回家的路上,反复考虑,权衡着福贵去县城念书的利弊。从疼爱孩子的角度来想,他根本舍不得,别说一去县城就一个礼拜,就是福贵去街上玩一会儿,他都放心不下,生怕被人欺负,怕他磕着碰着,怕他掉坑里井里淹着……从福贵以后着想,觉得还是去合适,尽管眼下他的学习不理想,可对他的未来还抱有很大希望。退一步讲,福贵离开父母,可锻炼他独立生活能力。按目前状况,福贵依赖思想相当严重,十几岁的人,衣服是别人给穿,脸是别人给洗……天天让人侍候着。这样发展下去,将来自己一蹬腿一闭眼,恐怕他连这个家都难支撑下去。思来想去,认为让儿子去县城念书更合适。
何昌荣回万各庄的第二天,就让胡先生滚了蛋。
一个不冷不热的秋日,魏有财赶着小轿子车,把鞭子甩得呱呱山响,枣红马摇晃起尾巴,顺着官道直奔县城而去。
轿子车内铺着厚褥子,福贵靠着铺盖半躺在车上,怀里搂着大黄狗,跟它贴着脸,掀开车上的轿帘,望着远处的田野,近处的村庄,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兴奋。自从父亲让他去县城念书那一刻,就像让他去县城赶庙会听戏一样新鲜。每天都要催问父亲几次,咱们怎么还不动身呀!恨不能一下子离开家,离开万各庄这片天地。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感到家像一所监狱,他就是囚徒,父亲就是狱长,连他吃什么喝什么该在哪儿玩儿不该去那儿都限制得死死的。父亲轻易不许他走出大门,不许跟孩子们玩在一起。在万各庄村,他没有一个朋友,是个孤单的孩子,常陪伴他的是死的书本和让人讨厌的胡先生。除了逗逗狗是点乐趣,别无其它。尽管父亲也让魏有财从地里逮个蚂蚱抓个蝈蝈的,但不是自己亲手抓的,又没有别的孩子玩,一点都不开心。别人挺眼红的家,他从没有感觉出一点好来。
何昌荣坐在车上,眯缝起眼睛,显得有些疲惫而忧郁,一直沉默不语。自从决定儿子去县城念书,就一会儿不停地折腾,让人给福贵做了新被褥,裁了新衣裳,置买了生活用具,连吃了几顿大鱼大肉。晚上反反复复地嘱咐他,在学堂里该怎样做,不该怎样做,直到他睡着了为止。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疏远他与大黄狗的关系。因为那条狗几乎是儿子形影不离的朋友,可费尽心机,福贵就是离不开那条狗,临上车时,哭喊着非让狗跟他一起上车。
福贵在颠簸的车上睡着了,狗跳下车去,翘起一条腿撒了泡尿,又蹿上车来,卧在福贵身边。
“福贵,醒醒,县城快到了。”何昌荣怕儿子睡着了冻着,就把他喊醒了。
福贵睁开两眼,来了精神。县城,父亲每年都带他去一两次,大都在庙会期间,在那里能买到村里和镇上没有的东西,能看到农村孩子没见过的东西,能吃上没吃过的东西,并能大开眼界。因此,当父亲提出送他去县城念书时,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爹,晌午去全聚德吃一顿呀!”
“行,”何昌荣满口答应,“来个红烧肘子,来个糖醋里脊,再来个……去了你自个点菜,想吃什么吃什么,咱不怕贵。”
全聚德饭庄内,福贵他们吃了个酒足饭饱。
何昌荣将福贵安置在学堂就爬上小轿子车回去了,并强行带走那条大黄狗。父亲跟他分手时几乎是老泪纵横,一副舍不得他离开的样子。他当时责怪父亲婆婆妈妈的,甚至有些恨他那粘粘糊糊的劲儿,引来看热闹的学生们议论纷纷:“看,比个爷爷岁数都大。”“准是个小婆生的。”只是那条黄狗被魏有财强行抱上车时,他哭了。如果不是校长说带狗就别来上学,说什么也要把狗留在身边。
万各庄 十八(6)
每个礼拜六,魏有财准时用小轿子车把福贵接回家,礼拜日的下午,再用小轿子车送回学堂。福贵坐着车时,常跟魏有财唠叨一道儿。
从第一天上课,福贵就像个傻子一样,无论男老师的数学课,还是女老师的国语课,几乎一点都听不进去,听进一点也是稀哩糊涂,脑子里全是一锅粥。女教师是班主任,开始对他很耐心,没像胡先生一样对他连挖苦带损,而是鼓励他好好用功,丢落的功课抓紧补上,请教老师或让同学们帮助都行。他对老师的关心很是感激,曾想踏踏实实地学出个样儿来,别让班上的同学们瞧不起,可他总管不住自己,别人用功时他也想玩儿,别人玩时他更想玩儿。他不愿意活得那么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觉得怎样舒服就怎样活。女教师可能瞧他实在跟不上,劝他退下两个年级去。他仔细地想过,自己要退下去比同年级的学生要高出一头,坐在他们中间简直像羊群里跑出个牛犊子,有些不合适,跟比自己小几岁的学生玩在一起也没意思,再说退下去更觉得丢人。眼下是丢人,那只是在一个班的范围内,退下去是在全学堂的范围内,甚至要丢到未来丈人门上。于是跟女教师说尽好话。大概是教师动了恻隐之心,没让他退下去,只是对他学习好坏不再过问。
学堂的伙食别人说不错,教师们也吃在那里,可福贵觉得太单调太乏味。两天不吃鱼肉,馋得就顶不住。反正出学堂不远就有一家饭馆,老板娘待人热情,饭菜又可口。坐在饭馆里,他至少要两个炒菜,时间充裕就喝几口小酒。别看年岁不大,已有六七年酒龄了。开始,父亲喝酒时就用筷子蘸着酒捅到他嘴里,他那时把嘴一撇,感到辣丝丝的,后来就感觉不出辣来,再后来就觉得酒是好东西,别有一番滋味,甚至说是有了瘾头。见父亲喝,他就也闹着喝,父亲也敞着口让他喝。在吃喝上他舍得花钱。父亲曾告诉他,千万别让自己的身子骨包了屈,人一辈子只有吃了喝了才是最大的赚头。
时间不长,他在班上交结上几个要好的哥儿们,同样是班里最次的学生。父亲临来时嘱咐他,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无论走到哪儿,要欺负老实的打没劲儿的,要巴结讨好有用的,可他初来时常受欺负,成绩好的瞧不起他,成绩差又捣蛋的人常找他的茬儿,于是,他就用钱和东西讨好捣蛋的人,在他们面前甘愿当三孙子,慢慢地就成了他们的朋友,谁敢捅他一指头,那几个哥儿们就替他上手。为报答哥儿们对他的鼎力相助,隔三差五就请他们下馆子吃一顿儿。很快适应了学堂生活,觉得比那个死气沉沉的家有意思多了。
福贵回家后,父亲常问起他的学习情况,他如实地说成绩不好,父亲就不高兴,甚至要教训一番。后来他学精了,总是说成绩满不错的。父亲就喜笑颜开,逢人就说:“俺家福贵长了出息,学习越来越好,将来呀,准能混个一官半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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