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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出去;少校呢,正全神贯注地在讲他的趣闻轶事,所以谁也没有理会到这位工人。可是当他们向后转的时候,那人终于走到他们面前,脱下帽子,拿在手中,向董贝先生低头鞠躬。
〃请原谅,先生,〃那人说道,〃我希望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先生。〃
他穿着一套帆布衣服,上面布满斑斑点点的煤灰和油垢,连鬓胡子当中有着煤屑,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半熄灭的灰烬的气味。尽管这样,他并不是一个难看的人,也不能说他是个看上去肮脏的人;直接了当地说吧,他就是穿着工作服的图德尔先生。
〃我很荣幸将在这一路上为你们往锅炉里添煤烧火,〃图德尔先生说道,〃请原谅,先生,我希望您身体开始恢复过来了吧!〃
董贝先生嫌恶地看着他,回答他那关切的声调,仿佛像他那样的人甚至会把他的视野也玷污了似的。
〃请原谅我的冒昧,先生,〃图德尔先生看到董贝先生已记不清他了,就说道:〃不过我的老婆波利,在您家里管她叫做理查兹的——〃
董贝先生脸色的变化使图德尔先生突然说不出话来。它似乎表示他已记起他来,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但它却以更强烈的程度愤怒地表示出一种屈辱感。
〃你的老婆需要钱吧,我想,〃董贝先生把手伸进衣袋里,傲慢地说道,不过他经常是这样说话的。
〃不,谢谢您,先生,〃图德尔回答道,〃她需要不需要我不好说。我不需要。〃
现在轮到董贝先生突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还放在衣袋里。
〃不,先生,〃图德尔把他的油布帽子在手里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我们过得不错,先生。我们没有理由抱怨生活,先生。从那时以来,我们又添了四个孩子,先生,但是我们还能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董贝先生真想使劲地挤到他的车厢里去,那怕这样做会把这烧锅炉的火夫给挤到车轮底下也罢;但是这时他的注意力却被那依旧在那人手里慢慢打转的油布帽子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我们失去了一个小娃娃,〃图德尔说,〃这是不能否认的。〃
〃最近吗?〃董贝先生看着那帽子,问道。
〃不,先生,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不过其余的孩子全都很强健。说到念书的事,先生,〃图德尔先生又鞠了一个躬,说道,仿佛他想要向董贝先生提醒好久以前他们之间在这方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似的,〃归根到底,我的这些男孩子们他们全都教我。先生,他们这些男孩子已经让我成了一个能读会写的人了。〃
〃走吧,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请原谅,先生,〃图德尔走到他们前面,又恭恭敬敬地拦住他们,继续往下说,他的手里依旧拿着帽子,〃如果我不是想把我们的谈话引到我的儿子拜勒的话,那么我本不想用这些话来打搅您的;拜勒的教名叫罗宾,就是他,承蒙您的好意,让他成了一名慈善的磨工。〃
〃唔,您说,〃董贝先生极为严厉地说道,〃他怎么了?〃
〃唉,先生,〃图德尔摇着头,脸上露出很大的忧虑与痛苦,回答道,〃我不得不说,先生,他走错路了。〃
〃他走错路了,真的吗?〃董贝先生说道,心中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
〃先生们,你们知道,他交了坏朋友了,〃那位父亲用愁闷的眼光望着他们两人,继续说道,他把少校显然也拉入谈话,是为了取得他的同情,〃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上帝保佑,他也许是会回来的,先生们,可是现在他是在错误的轨道上行走。您也许总会听到这件事的,先生,〃图德尔又单独对着董贝先生说道,〃不过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告诉您,对您说,我的孩子走错路了。波利悲伤得不得了,先生们,〃图德尔露出同样沮丧的神色,再一次向少校求助,说道。
〃我曾帮助这个人的儿子去受教育,少校,〃董贝先生先生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
〃请接受老乔直率的忠告,千万别去教育这一类人,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妈的,先生,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
这位老实人的儿子,过去的磨工,曾经被他那野兽般粗暴、残忍的老师吓唬过,殴打过,鞭挞过,在身上烙过印,并像鹦鹉般地教过;由这种人担任老师职务,就像让猎狗担任这种职务一样不合适。当这位头脑简单的父亲正想表示希望他的儿子不要在某些方面接受了错误的教育的时候,董贝先生怒冲冲地重复了一句:〃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就领着少校走开了。少校身子很重,很不容易把他举起送进董贝先生的车厢里;他被悬举在半空,每当他的脚踩不到车厢门口的踏板,重新落在肤色黝黑的流亡者的身上时,他就发誓赌咒地大骂说,他要把本地人活活剥下皮来,要把他的每根骨头都打断,还要让他的身体吃其他各种苦头;少校进了车厢以后,嘶哑地重复说,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如果他要让〃自己这位流浪汉〃去受教育的话,那么这小子到头来准会被绞死的;话音刚落,火车就开了。
董贝先生心里很不好受地表示同意;但是在他的不好受中,在他仰靠在车厢里、皱着眉头看着车外不断变化的景物时那郁郁不乐的神色中,还包含着另外的意义,它并不是由于磨工公司举办的高贵的教育制度遭到失败所引起的。他刚才在那人的质地粗糙的帽子上看到一块新的黑纱;他从他的态度和回答中可以肯定,他是为他的儿子保罗佩戴的。
正是这样!从地位高的到地位低的,在家里或在外面,从住在他的宏伟的公馆中的弗洛伦斯开始,一直到这位正在给锅炉烧火,在他们前面正冒出黑烟来的粗汉,每个人都认为对他死去的孩子享有自己的一份权利,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能忘记那个女人曾经怎样在保罗的枕边痛哭,把他称做她自己的孩子吗?他能忘记那孩子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怎样打听她,而当她进来的时候,他又怎样喜形于色地从床上坐起来吗?
想一想这个在煤块和灰烬中间拨弄火耙子的人正毫无顾忌地佩戴着他那服丧的标志,在前面向前行进吧!想一想他竟敢那怕是采用那样普普通通的一种表示,来分担一位高傲的绅士的秘密的心中的烦恼与失望吧!想一想这个死去的孩子本应当和他共享财富与权力,本应当与他共同策划未来的事业,本应当和他一起像关上双重金门一样地与全世界隔绝的,却竟会让这样一类愚昧无知的平民闯进来,对他破灭的希望了如指掌,并扬扬得意地夸耀能跟他分担与他们如此疏远的感情上的悲痛,用这种方式来侮辱他吧!且不说他们还可能已偷偷地爬进他想独自霸占的地方了呢!
他没有从旅行中找到快乐或安慰。他被这些思想折磨着,怀着忧闷无聊的心情,通过了迅速飞逝的风光景色;他匆匆穿过的不是物产富饶、绚丽多采的国家,而是茫茫一片破灭了的计划与令人苦恼的妒嫉。急速转动的火车速度本身嘲笑着年轻生命的迅速过程,它被多么坚定不移,多么铁面无情地带向预定的终点。一股力量迫使它在它的铁路——它自己的道路——上急驰,它藐视其他一切道路和小径,冲破每一个障碍,拉着各种阶级、年龄和地位的人群和生物,向前奔驶;这股力量就是那耀武扬威的怪物——死亡!
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从城市出发,穿进人们的住宅区,使街道喧嚣活跃;它在片刻间突然出现在草原上,接着钻进潮湿的土地,在黑暗与沉闷的空气中隆隆前进,然后它又突然进入了多么灿烂、多么宽广、阳光照耀的白天。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穿过田野,穿过森林,穿过谷物,穿过干草,穿过白垩地,穿过沃土,穿过粘泥,穿过岩石,穿过近在手边、几乎就在掌握之中、但却永远从旅客身边飞去的东西,这时一个虚幻的远景永远在他心中缓慢地随他移动着,就像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它穿过洼地,爬上山岗,经过荒原,经过果园,经过公园,经过花园,越过运河、越过河流,经过羊群正在吃草的地方,经过磨坊正在运转的地方,经过驳船正在漂流的地方,经过死人躺着的地方,经过工厂正在冒烟的地方,经过小溪正在奔流的地方,经过村庄簇集的地方,经过宏伟的大教堂高高耸立的地方,经过生长着石竹、狂风反复无常地有时使它表面平顺光滑、有时又使它兴波起浪的萧瑟凄凉的荒原;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除了尘埃与蒸汽外,不留下其他任何痕迹,就像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迎着风和光,迎着阵雨和阳光,它转动着,吼叫着,猛烈地、迅速地、平稳地、确信地向远方开去,向更远的地方开去。巨大的堤坝和宏伟的桥梁像一束一英寸宽的阴暗的光线闪现在眼前,然后又消失了。它向远方,更远的地方开去,向前,永远向前地开去,瞥见了茅舍,瞥见了房屋、公馆、富饶的庄园,瞥见了农田和手工作坊,瞥见了人们,瞥见了古老的道路和小径(当它们被抛在后面的时候,看去是那么荒凉,渺小和微不足道——它们也确实如此——)、在难以制服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除了瞥见这些东西之外,又还有什么别的呢?
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重新投入地面,以狂风暴雨般充沛的精力和坚韧不拔的精神向前奔驶;在黑暗与旋风中它的车轮似乎倒转,猛烈地向后面退回去,直到射向潮湿的墙上的光辉显示出,它的顶部表面正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一般向前飞奔过去。它发出了欢天喜地的尖叫声,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又一次进入了白天和经过了白天,急匆匆地继续向前奔驰着;它用它黑色的呼吸唾弃一切,有时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停歇一分钟,一分钟以后他们就再也看不见了;它有时贪婪无厌地狂饮着水,当它饮水的喷管还没有停止滴水之前,它就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开向紫红色的远方去了!
当它急急匆匆、不可抗拒地向着目标奔驰的时候,它尖叫、呼吼得更响更响了;这时它的道路又像死亡的道路一样,厚厚地铺盖着灰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黑暗了。在很下面的地方是黑暗的水池,泥泞的胡同,简陋的住宅。附近有断垣残壁和坍塌的房屋,通过露出窟窿的屋顶和破损的窗子可以看到可怜的房间,房间中显露出贫困与热病的各种惨状;烟尘、堆积的山墙、变形的烟囱、残破的砖头和废弃的灰浆,把畸形的身心关在里面,并且堵挡住阴暗的远方。当董贝先生从车厢窗户望出去时,他没有想到,把他运载到这里来的怪物只不过是让白天的亮光照射到这些景物上面,它没有制造它们,也不是它们发生的原因。这是恰当的旅程终点,也可能是一切事物的终点——它是多么破落与凄凉。
因此,当他沿着那条思路想下去的时候,那个残酷无情的怪物仍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切事物都暗淡地、冷酷地、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也同样地看着它们,他到处都看到与他的不幸相似的地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毫无怜悯心地庆贺着对他的胜利,不论这种庆贺采取什么形式,它都伤害与刺痛了他的高傲与妒嫉心;特别是当它与他分享他对那死去的孩子的热爱或参与他对他的回忆的时候,他的痛苦就格外强烈。
在这一次旅行中有一张脸孔经常出现在他的浮思漫想之中;前一天夜间他曾看见它,它也看见他,它上面的两只眼睛虽然被泪水弄模糊了,而且立即被两只发抖的手捂住了,但是却觉察到了他的灵魂。他在旅程中看到它就跟昨天夜间的表情一样,胆怯地向他恳求。它并不是责备的表情,但其中却有某些疑问,几乎可以说是几分缥缈不定的希望;当他再去看它的时候,这缥缈不定的希望消失了,变为悲伤绝望的确信(确信他不喜欢她),所以它又有些像责备。当想到弗洛伦斯的这张脸的时候,他感到烦恼。
是不是因为他看到这张脸感觉到什么新的内疚呢?不是,而是因为这张脸在他内心所唤醒的、他先前曾经模糊产生的感觉,现在已充分形成,清楚地表达出来,使他十分心烦意乱,它眼看着就要变得十分强烈,使他无法安宁;是因为这张脸把他遭到的挫折和受到的残害体现出来,它无处不在,似乎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是因为这张脸给他正在想着的残酷无情的敌人的箭装上倒钩,把一把两刃的利剑交到敌人手中;是因为他站在那里,给眼前不断变化的景物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