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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小孔毕竟在上班,两只手都在客人的身上,手机是压在耳朵边上的。再说了,上钟就是上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身边还有客人和同事呢。小孔不能太放肆了,她选择了客客气气的语气,仿佛在打发远方的朋友。小孔说:“知道了。我在上钟,回头再说吧。”挂了。心里头甜蜜蜜。
王大夫捏着自己的手机。他听到了挂机的声音。心口早已经凉了半截。他听出来了,小孔的口气是在打发他了。这样的口气要是还听不出来,他王大夫就真是个二百五了。王大夫傻了好大一会儿,记起来了,自己还在厕所呢。该出去了。是该出去了。就拉门。该死的门却怎么也拉不开。王大夫的懊恼已到了极点,用蛮了,只能使劲地拉。拉了半天,想起来了,门已经被自己插上了。
小孔一下钟就来到了休息区,火急火燎。王大夫却又上钟了。小孔多聪明的一个人,她刚才听到卫生间的动静了,是水滴的声音。既然王大夫能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她为什么不能?小孔来到卫生间,微笑着掏出手机,把玩了半天,然后,用两个大拇指一五一十地往键盘上揿号码。手机通了。小孔原封不动地把王大夫献给她的两个字回献给了她心爱的男人。还多出了两个字,是“我也”。小孔说:“我也想你。”这个“我也”是多么的好,它暗含了起承转合的关系,暗含了恋人之间的全部隐秘。时间隔得再久也不要紧,一下子就全部衔接起来了。恋爱是多么的好啊。
王大夫说“想你”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事了,中间夹杂了太多的内心活动。很剧烈的,说到底是很悲情的。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但是,突然,小孔说话了,是“我也想你”。王大夫就要哭。但王大夫怎么能哭?他的身边有客人、有同事呢。王大夫客客气气地说:“知道了。一样的。回头再说吧。”王大夫恨死了这样的口吻。但恨归恨,王大夫到底还是知道了,生活的根本是由误解构成的,许多事情不是自己亲身经历那么一下,也许就没法理解。这是一个教训,下一次要懂得设身处地。
小孔和王大夫终于在休息室里见面了。休息室里都是人,他们当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王大夫来到小孔的身边,小孔这一回没有躲,他们就坐在一张废弃的推拿床上,肩并着肩。也没有说话。但是,这种不说话和先前的不说话不一样了。是起死回生的柔软。值得两个人好好地珍藏一辈子。王大夫终于把他的手放到小孔的大腿上去了。小孔接过来,抓住了。这一下真的是好了。王大夫的每一个手指都在对小孔的指缝说“我爱你”,小孔的每一个手指也在对王大夫的指缝说“我也爱你”。小孔侧过脸,好像这一次才算是真的恋爱了一样。
王大夫和小孔静悄悄的,十个指头越抠越紧,还摩挲。他们到底做过爱,这一抚摸就抚摸出内容来了,都是动人的细节种种。他们多么想好好地做一次爱啊,只有做了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对方。可是,到哪里做去呢?不可能的。只能忍。不只是忍,也在用手指头劝对方,忍忍吧。忍忍。这是怎样的劝说?它无声,却加倍地激动人心。劝过来劝过去,两个人都已经激情四溢了。可激情四溢又怎么样,只能接着忍。“忍”不是一种心底的活动,而是个力气活。它太耗人了。忍到后来,小孔彻底没了力气了,身子一软,靠在了王大夫的肩膀上。嘴巴也张开了。王大夫闻到了小孔嘴巴里的气息,烫得叫人心碎。王大夫微微地喘着气,一心盼望着自己能够早一点做老板。要做老板哪,赶紧的。打工仔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
小孔没有想到吵架能吵出这样的效果来,知足了。但吵架终究是吵架,太伤人了。还是不要吵架的好。小孔仔细回顾了一下,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说到底还是自己举止不妥当,说到底,自己也有值得检点的地方。无论如何,当着自己男朋友的面,和别人那样调笑总是有失分寸的。小孔暗自告诉自己,“男生宿舍”她是不会再去了。事到如今,小孔都是无心的,但真的让王大夫误解了,毕竟不是一件好事情。
小孔不再到男生宿舍去,剩下来的选择就只有一种,王大夫只能到小孔的“女生宿舍”来。但是,王大夫很快就察觉出来了,串门和串门是不一样的。王大夫是那种偏于稳重的人,女生们一般是不会和他开玩笑的。当着众人的面,小孔和王大夫也不便说悄悄话,这一来王大夫的串门就有些寡味,和小孔的串门不可同日而语了。也就是坐坐吧。像一个仪式。是枯坐。摆设一样的。
王大夫这才认真地留意起小孔来了。小孔一直忧心忡忡的。王大夫看不见小孔的脸,但小孔说话的腔调在这儿,她再也不是以往的那副样子了。其实,不只是现在,从第二次打工开始,小孔就闷闷不乐了,王大夫没有往心里去罢了。小孔在深圳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嗓门亮,说话快,一开口就顾前不顾后,偶尔还有粗口。这一来小孔就快乐了。小孔一直给人以快乐和通透的印象。小孔现在的不开心王大夫是可以理解的,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王大夫没有让人家当上老板娘。往根子上说,小孔是被王大夫“骗”到南京来的。他没有骗她。可在事实上,他骗了。王大夫的心情就这么沉重起来了。
心情沉重的王大夫就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上铺上听收音机。盲人都喜欢收音机,听听综艺,听听体育,好歹也是个乐子。王大夫喜欢综艺,也喜欢体育。可王大夫现在哪里还有那样的心思,他所关注的只有股市。因为心里头有一本特别的账,王大夫又不想让人家知道,他就特地配了一副耳机。耳机塞在耳朵眼里,听过来听过去,股市还是一具尸体,冰冷的,一点呼吸的迹象都没有。
收音机里不只有股市,还有南京的房地产行情。说起南京的房地产行情,王大夫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四个字:祸不单行。股市疯过了,把王大夫套进去了,还没有来得及悲伤,南京的房地产却又疯了。他王大夫怎么尽遇上疯子的呢。南京的房地产还不是一般的疯子,是个武疯子,是一条疯狗,狗链子都拴不住,直往人的鼻尖和脑门子上扑。现在看起来,他王大夫回到南京实在是自投罗网了。房地产的价格决定了门面房的价格,在现有的条件下,即使王大夫在股市上解了套,再想开店,难了。当初要是不入市,退一万步,就算王大夫不开店,两室一厅的房子肯定买好了。现在倒好,股市先疯,房地产再疯,他的那点钱越来越不是钱了。有一点王大夫是相信了,“自食其力”的人注定了要穷一辈子。无论你辛辛苦苦挣回来多少,即使你累得吐血,一觉醒来,你时刻都有一贫如洗的危险。对未来,王大夫有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忧虑。
小孔哪一天才能当上老板娘啊。
其实王大夫错了。小孔忧心忡忡是真的,却不是为了当老板娘,而是别的。到现在为止,小孔潜入到南京其实还是一个秘密,她一直还瞒着她的父母亲。她不敢把她恋爱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答应的。尤其是她的父亲。
关于男朋友,小孔的父母对小孔一直有一个简单的希望,其实是命令——别的都可以将就,在视力上必须有明确的要求。无论如何,一定要有视力。全盲绝对不可以。远走深圳的前夜,父母把一切都对小孔挑明了,概括起来说,你的恋爱和婚姻我们都不干涉,但你要记住了,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摸”出来的,你已经是全盲了,我们不可能答应你嫁给一个“摸”着“过”日子的男人!
事实上,为了找个人可以和自己一起“过”,小孔努力过。很遗憾,除了眼泪,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小孔反而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他(或她)多么聪敏,多么明理,一旦做了盲人的父母,他(或她)自己首先就瞎了,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头。小孔又何尝不想找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人呢?难哪。然而,盲人的父母就是盲人的父母,他们的固执是不讲道理的,原因很简单,在孩子的面前,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他们的担忧非比寻常;他们的希望非比寻常;他们的爱非比寻常。一句话,他们对孩子的基本要求就必然非比寻常。他们的本意绝不是干涉孩子们的婚姻,可他们必须要干涉,不放心哪。
王大夫恰恰就是全盲。从恋爱的一开始,小孔就打定主意了,先瞒着家里,处处看。哪里能那么巧,一辈子正好就赶上这一锤子买卖。处了一些日子,爱上了。小孔对自己的感情向来是警惕的,可是,当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时候,警惕又有什么用?爱情是小蚂蚁,千里之堤就等着毁于蚁穴。小孔只是在自己千里之堤上头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口子,后来想堵的,来不及了。小孔就哭。哭完了,小孔决定爱。小孔有自己小算盘,等事态到了一定的火候,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生米煮成了熟饭”,回过头来总是有办法的。当然,得有非比寻常的耐心。话又说回来了,做盲人的就必须有耐心。耐心是盲人的命根子,只有耐心才能配得上他们看不见的眼睛。说到底,盲人要学会等。无论遇上什么事,盲人都不能急吼吼地扑上去,一扑,摔倒了。也许还要赔进去一嘴的牙。
小孔可以等,恋爱却不等人。小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恋爱居然会以这样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奔涌起来,她这么快就来到了南京。说起南京,小孔的心潮澎湃了,那是怎样的波澜壮阔。是王大夫向小孔提起来的,他想带着小孔“一起到南京去”过春节。“一起到南京去”隐藏了怎样的潜台词,小孔不是小姑娘,知道的。小孔没有答腔。不是不想答,是不敢答。她知道她的声音是怎样的,一定会颤抖得失去了体面。王大夫没有得到答案,吓得缩回去了。小孔不敢答腔还不只是紧张,这里头有她人生最为重大的那一个步骤。一旦跨出去,她就再也不回头了。“不回头”就必然带来这样的一个问题:背叛自己的父母。这“背叛”具有怎样的含义,健全人通常是理解不了的。小孔又哭。还是哭。然而,“一起到南京去”这六个字拥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它蛊惑人心,散发出妖冶的召唤。它们像丝,把小孔捆起来了,把小孔绕起来了,把小孔缠起来了,它还把小孔缝起来了。小孔自己都知道了,是她自己在吐丝。她在作茧自缚。一遍又一遍的,到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在沉迷。
小孔可没有沉迷。她行动了。小孔的行动惊天动地,说出口能吓死人。她去了一趟美发店,把头发重新做过了。做好了头发,她开始买。她买了一双高跟鞋。高跟鞋是盲人的忌讳,其实用不上的,但是,哪怕就穿一次,就用一天,就两个小时,她舍得。她还买了一套戴安芬内衣,很薄,摸上去有叹为观止的针织镂空。最后,她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其实是勇气,买了一瓶香奈尔五号。为什么要买这个?这就牵扯到两个年轻的女客人了,其中的一个是小孔的贵宾。她们一边享受着推拿,一边在聊天,海阔天空的。其实是做梦。梦想着自己奢靡的、不着边际的生活。她们一下子就聊起了高阔而又豪华的海景房,聊起了窗帘,床,还有一个迷人的、在床上像一台永动机的男人。小孔的贵宾马上就引用了玛丽莲?梦露的名言,她说,如果有这样的日子的话,她“睡觉的时候只穿香奈尔五号”。另一个就笑,说她骚。这句话小孔其实并没有听懂,然而,究竟是女人,几乎就在同时,小孔又懂了。小孔的心突然就是一阵慌,她对“只穿香奈尔五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狂想。
等把这一切都置办好了,小孔甚至把自己都吓住了,这不是把自己嫁出去么?是的,小孔是要把自己悄悄地嫁出去。一切都预备好了,年底也逼近了,王大夫的那一头却沉默了,再也不提南京的事。王大夫到底碰过一次钉子了,哪里还有勇气。没有了。最终还是小孔把电话打过去的。小孔说,日子一天天靠近啦,你到底回不回南京哪?王大夫支吾了半天,说,是啊,是啊。小孔压住性子,问,是啊是啊是什么意思?王大夫这个木头,居然还是“是啊是啊”。小孔上火了,主要是委屈,对着手机喊道,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挂线了。话都到了这一步了,王大夫只能抓耳挠腮。抓完了,挠完了,腹稿也打好了,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两分钟之后,他把电话回过去了,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是虚的,不涉及实质性的内容。王大夫就觉得自己聪明,话说得漂亮极了,甚至还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