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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民币。王大夫本打算汇过去五千块的,因为太伤心,因为自尊心太受伤,王大夫愤怒了,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两番。王大夫的举动带有赌气的意思,带有一刀两断的意思,这两万块钱打过去,兄弟一场就到这儿了。营业员是一个女的,她接过钱,说:“都是你挣的?”王大夫正伤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诉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再说,他也听出来了,女营业员的声音里有赞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说:“是啊,就我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营业员笑了,邮局里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着自己。女营业员欠过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说:“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妈妈收到这笔钱一定开心死了!”王大夫感谢这笑声,王大夫感谢这抚摸,一股暖流就这样传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的。王大夫差一点就哭了出来。小弟啊,小弟啊,我的亲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我不丢你的脸,行吗?行了吧!行了吧?
回到南京之后,王大夫知道了,许多事情原来都不是小弟的主意,是那个叫“顾晓宁”的女人把小弟弄坏的。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顾晓宁是一个颐指气使的女人,一口的城南腔,一开口就是浓郁的刁民气息。不是好东西。小弟也是,一结婚就成了脓包,什么事都由着他的老婆摆布。不能这样啊!王大夫在一秒钟之内就原谅了自己的小弟。他的恨转移了。一听到顾晓宁的声音他的心头就窜火。
王大夫就替自己的小弟担心。小弟没工作,顾晓宁也没工作,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好在顾晓宁的父亲在部队,住房还比较宽裕,要不然,他们两个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他们就是有本事把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今天看看电影,明天坐坐茶馆,后天再KK歌。顾晓宁的身上还能散发着香水的气味。他们怎么就不愁呢?这日子怎么就过得下去呢?
王大夫离开这个家其实很久了,十岁上学,住校,一口气住到大专毕业。毕业之后又去了深圳。说起来王大夫十岁的那一年就离开这个家了,断断续续有一些联系。小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王大夫其实是不清楚的。小时候有些刁蛮罢了。王大夫实在弄不懂小弟为什么要娶顾晓宁这样的女人。你听听顾晓宁是怎么和小弟说话的,“瞎说!”“你瞎了眼了!”一点顾忌都没有。听到这样的训斥王大夫是很不高兴的。盲人就这样,对于“瞎”,私下里并不忌讳,自己也说,彼此之间还开开玩笑的时候都有。可是,对外人,多多少少有点多心。顾晓宁这样肆无忌惮,不能说她故意,可她没把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也没把这个“嫂子”放在眼里,这是一定的。哥哥不放在眼里也罢了,“嫂子”在这里呢——肆无忌惮了。顾晓宁一来小孔说话就明显少了。她一定是感受到什么了。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王大夫从饭桌上看出来的。大年三十,小弟说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饭,结果,春节联欢晚会都开始了,没来。大年初一的傍晚他们倒来了一趟,给父母拜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年,和王大夫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走了。从大年初七开始,真正的问题出现了。每天中午他们准时过来,开饭,吃完了,走人。到了晚饭,他们又来了,吃完了,再走人。日复一日,到了正月十五,王大夫琢磨出意思来了,他们一定以为他和小孔在这里吃白饭。哥哥和小孔能“白吃”,他们怎么能落下?也要到公共食堂里来。
一顿饭没什么,两顿饭没什么,这样天长日久,这样搜刮老人,你们要搜刮到哪一天?老人们过的可是贫寒的日子。这等于是逼王大夫和小孔走。还咄咄逼人了。一定是顾晓宁这个女人的主意!绝对的!王大夫可以走,可是,小孔的蜜月可怎么办?王大夫什么也不说,骨子里却已是悲愤交加。还没法说了。
没法说也得说,起码要对小孔说明白。蜜月只有以后给人家补了。夜里头和父母一起在客厅里“看”完了晚间新闻,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王大夫坐在床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孔却奇怪了,吻住了王大夫,这一来王大夫就更没法说了。小孔一边吻一边给王大夫脱衣裳,直到脱毛衣的时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闲。王大夫刚刚想说,嘴巴却又让小孔的嘴唇堵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点心情也没有。在郁闷,就犹豫。小孔已经赤条条的了,通身洋溢着她的体温。小孔拉着他躺下了,说:“宝贝,上来。”王大夫其实是有点勉强的,但王大夫怎么说也不能拒绝小孔,两个人的身体就连起来了。小孔把她的双腿抬起来,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问了王大夫一个数学上的问题:“我们是几个人?”王大夫撑起来,说:“一个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脸,说:“宝贝,回答正确。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们是一个人。你想什么,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们是一个人,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是一个人。”王大夫都听见了。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大感动,来不及了,体内突然涌上来一阵狂潮,来了。突如其来。他的身子无比凶猛地顶了上去,僵死的,却又是万马奔腾的。差不多就在同时,王大夫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的泪水沿着颧骨、下巴,一颗一颗地落在了小孔的脸上。小孔突然张大了嘴巴,想吃他男人的眼泪。这个临时的愿望带来了惊人的后果,小孔也来了。这个短暂的、无法复制的性事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还没有来得及运作,什么都没做,却天衣无缝,几乎就完美无缺。小孔迅速放下双腿,躺直了,顶起腰腹,一下子也死了。却又飘浮。是失重并滑行的迹象。已经滑出去了。很危险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两只大耳朵,揪住它们,死死地拽住它们,眼见得又要脱手了。多危险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体重“镇”在自己的身上。
“——抱紧——压住,别让我一个人飞出去——我害怕呀。”
第二章沙复明
上午十点,是王大夫带着另外的“一张嘴”过来“看一看”的时间,也是沙复明的胃开始疼痛的时间。沙复明的胃痛越来越准时了,上午十点来钟一次,下午三四点一次,夜里的凌晨左右还有一次。对付胃,沙复明现在很有经验了,只要疼起来,沙复明就要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喜乐,塞到嘴里去,嚼碎了,干咽下去,几分钟之内就止疼了。中医是有用的,但中医永远也不能像西医这样立竿见影。
沙复明在前厅嚼药,王大夫却站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门口,大声喊了一声“沙老板”。王大夫到底走过码头,他没有喊“老同学”,而是把“沙老板”这三个字喊得格外有声势,差不多就是卡车上的汽喇叭了。沙复明从里头出来,一来到门口就开始和王大夫寒暄。王大夫首先给沙老板介绍了小孔,所用的口吻也是很正规的,他把小孔叫成了“孔大夫”。沙复明立即就知道了,的确是没有结婚的样子。
沙老板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节制,也就是一两分钟,沙复明就把王大夫带到休息区去了。休息区里鸦雀无声。不过王大夫感觉得出来,休息区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王大夫愣了一下,笑着说:“开会吧?”沙复明说:“开会一般在星期一,今天是业务学习。”王大夫说:“正好啊,我也来学习学习。”沙复明笑着说:“老同学开玩笑了——抽空你还得给他们讲讲。现在的教育马虎得很,一代不如一代,没法说,跟我们那时候没法比了。”王大夫笑出声来,同时也听出门道来了,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沙复明给了他王大夫十足的脸面,连小孔在他的身后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王大夫没有顺着竿子往上爬,笑着说:“沙老板客气了。沙老板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一流的。”沙复明不在意人家夸他的手艺,却在意人家夸他的“理论”。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个“有理论”的人。沙复明就笑。王大夫这样说倒也不是拍沙复明的马屁,沙老板的确有手段。短短的几分钟,王大夫已经“看”出来了,生意不论大小,沙复明拾掇得不错。有规有矩。有模有样。王大夫放心了。作为一个打工的,王大夫喜欢的事情有两样,规矩,还有模样。
王大夫的感觉是对的。“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一个特征,不只是做生意,业务培训抓得特别紧。这也是沙复明别出心裁的地方。培训是假,管理才是真。一般来说,上午十点左右都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时候,沙复明打工的那会儿,经常利用这样的机会睡个回头觉。说起上班时睡觉,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了。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一闭上眼别人就看出来了。可是,盲人就不一样了,只要坐下来,脑袋一靠就过去了,谁也看不出来。虽说看不出来,但是,谁要是睡觉了,大伙儿还是知道的,说话的声音在那儿呢。被惊醒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说话的声音不是懒洋洋的就是急促得过了头,反应总归是不一样。沙复明当年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暗地里给自己提出了一个严要求:哪一天自己要是当上了老板,绝对不能让员工在推拿中心睡觉。这个现象必须杜绝。客人都是有眼睛的,如果员工们都在打瞌睡,他们所看到的绝不是懒散,而是生意上的萧条。反过来,利用空闲的时候开开会,探讨探讨业务,前厅的精气神就不一样,是精益求精的气象。气象很重要,它是波浪,能够一传十,十传百。沙复明是打工出身,知道打工生活里头的ABC,回过头来再做管理,他的手段肯定就不一样。他知道员工们的软肋在哪里。所谓管理,嗨,说白了就是抓软肋。
沙复明带领着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里走了一遍,每一个房间都走到了。王大夫对沙复明的盘子已经估摸出来了,十三四个员工,十七八张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如果王大夫的资金没有被套住,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这样的模样。这么一想王大夫就难受起来了,手指头的关节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响。
最后的一个房间看完了,沙复明后退了一步,把推拉门关上了。王大夫知道,关键的时刻来到了,谈话马上就走入了正题。沙复明的语调是抒情的,意思是,老同学来助阵,他由衷地高兴,由衷地欢迎。王大夫懂沙复明的意思,虽说是老同学,他王大夫在这里和别人一样,没有任何的特殊性。王大夫干脆把话挑明了,轻声说:“这个老板放心,我打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王大夫把话都说到这儿,沙复明就搓了搓手,说:“那你们就去添置一点东西,生活必需品什么的,我马上打电话到宿舍去,给你们清理床位。”王大夫拍了拍沙复明的肩膀,沙复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沙复明提高了声音,说:“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们。”
王大夫侧过脑袋,不解了。明明是“沙复明推拿中心”,沙复明为什么要说“沙宗琪推拿中心呢”?
“是这样,”沙复明解释说,“这个店是我和张宗琪两个人合资的。我一半,他一半,可不就是‘沙宗琪’了么。”
“张宗琪是谁?”
“我在上海认识的一朋友。”
“他现在在哪儿?”
“在休息厅呢。”
“我还没去看望人家呢。”王大夫说。
“没事。”沙复明说,“时间长着呢。什么人家我家的,我跟他一个人似的——他在开会。”
王大夫仰起头,做了一个“哦”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心里头似乎松动一些了。他拉了一下小孔的手,又立即放下了。原来沙复明的店是合资的。他也只是二分之一个老板。有一点可以肯定了,在上海,他并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强。
送走王大夫和小孔。沙复明站在寒风里,仰着头,“看”自己的门面。对这个门面,沙复明是不满意的。严格地说,“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市口并不好,勉强能够挤进南京的二类地区。二十年前,这地方还是农田呢。但这年头的城市不是别的,是一个热衷于隆胸的女人,贪大,就喜欢把不是乳房的地方变成乳房。这一“隆”,好了,真的值钱了,水稻田和棉花地也成二类地区了。先干着吧,沙复明对自己说,等生意做好了,做大了,租金再高,再贵,他沙复明也要把他的旗舰店开到一类地区去。他要把他的店一直送到鼓楼或者新街口。
从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复明就不是冲着“自食其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