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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经典著作:黄仁宇全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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坷不断。他的军队曾经溃败,他被迫逃生。有一次他受军法审判,被判死刑,虽然撤退是前线的事,他并没有下命令。他终究被赦免,有机会戴罪立功,继续他的军旅生涯,并没有因为运气不好或委屈而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郑将军把舒的失败经历视为良好的资历,这点必须站在国民党军中的观点才能了解。众所公认的是,在特定时点中,任何军官都可能时运不济。通过考验后,舒仍然勇往直前,证明自己身经百战,可以成为优秀的将领。
  

印度与缅甸(2)
在金钱的诚实方面,我和郑将军意见不同。国民党管理军队的方式是,在缺乏军队的地区,军政部会给当地的高阶将领一大笔整数的金钱,让他们自行解决问题。因此,资金运用的诚实与否,其间分际就很模糊,有时差异不过是程度上而已。然而,我还是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看法,表达下级军官的意见,指出高阶军官贪污腐化。“你们年轻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郑将军会轻轻斥责我。他为他的一个长官辩护,说这位前黄埔军校的教官“几乎无米可炊”。这段话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郑将军要说的是,虽然该将领表面上经手很多钱,但他必须养活部下,其中有的失业,有的家有急难,还要尽种种特殊义务,剩下的金额不足让全家维持差强人意的生活水准。就这个特殊案例来看,我没有被说服。不过将军言语直率,让我从新的角度出发,来看待高级将领的生活及挣扎。我开始了解,在国民党的军队中,没有人有太多的行动自由。一旦成为高级将领,就必须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能做想做的事。你无法顺自己的心愿,将想要的军官网罗成部下。更糟的是,你必须将不想要的人纳入属下,有些甚至是你想踢掉的人。
  我多次受惠于郑将军的亲切善意。我们在重庆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山脚下,自己走上一百英尺的泥泞路,到我们家的简陋小屋探视我母亲,后来他要夫人致赠三万法币(约十八美元)。但更重要的是,郑将军让我自由发挥,我可以做许多不符合军事传统的事。例如,看到很多将军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不是依官阶向他们行礼,而是随我自己对各个将军的敬意而定。“黄参谋,”将军有一次提醒我,“最近你在高阶将领前的态度不是很好。瞧你窝在沙发上的样子。”他接着说,如果我不是在他手下做事,我会大大惹祸,这倒是真的。抗战胜利后,我们在东北,他推荐我去美国进修,我担心可能过了期限。他说不用担心,两天后国防部长白崇禧会来,他会对他提这件事。他说到做到,不过后来我们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原来野战部队的期限已经延后。
  郑在东北时,接到最糟的任务。他攻下长春,奉命守城,时间几达三年。他的司令部仿如北大荒中的孤岛。在最后数星期,在连小机场都没有的情况下,军队奋力守城。共产党军队以高射炮围城,封杀空投物资的任何可能。他的两位将领投降。司令部拼命打了半天仗,最后只得败降,但将军坚持绝对不投降,最后被共产党军队俘虏。多年来我不知他的下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的照片刊登在《中国画报》上。图片说明中华人民共和国称他为“爱国人士”,我深感欣慰。
  但这是后话。在1943年2月,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去他在重庆的旅舍客房见他,谈了数分钟。在我们飞往印度时,我被派到他的营区当参谋,官拜上尉。在我和总指挥之间,有无数的层级。那时我们根本不在乎总指挥是谁。我们先遣部队有十八个军官,都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只有于上校例外,他是师级以上的副官,年龄约三十五岁上下。当时能够走访外国是很大的震撼。在四个小时的飞行途中,我们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头,最后总算看到印度。当C47开始降低高度时,布拉马普特拉河的风貌完整呈现眼前。大河漫延无边,直通天际,之间必定有无数的水道、小岛与沙洲。我们一度只能见到沙和水,倾斜在机翼尾侧,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景观真是动人。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觉得,这样的景色只适宜出现在《国家地理杂志》闪亮耀眼的彩色画页中。
  我们早已得知,印度这个国家拥有无限的大自然魅力,但却非常肮脏。这样的描写并没错,不过同样的说法也可以用在其他亚洲国家,包括中国在内。印度中部的干燥气候对我反而是新鲜事。到了晚上,繁星密布,整个苍穹显得更深邃,想必已激发许许多多诗人和小说家的想象力,难怪会诞生神圣牧羊人和转世马车夫的传说。印度人使用色彩的能力,也同样吸引住我们。在中国,绝大部分的人穿蓝衣服。庙宇的柱子总是涂上一层特别的红漆,称作“朱砂红”。除此之外,街道上并没有太多色彩。在印度,颜色的组合喧闹放纵,绿配紫,橘色滚蓝紫边,再穿插金色条纹,即使是农妇,照样穿得多彩多姿。另外一件我们觉得奇怪的事,就是当地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头上。在中国,较轻的东西用肩扛,重物也是用肩扛。在印度,水罐和轻巧的提篮用头顶,盒子和箱子也是用头顶。
  在我们到达不久前,印度人才发起“退出印度”运动,让英国人很是尴尬。因此,我们在蓝伽营地时,英军谨慎观察我们,担心民族主义旺盛的中国人会有新的举动,重新点燃当地人的民族主义情操。其实,这个顾虑是多余的。我们唯一接触的印度人,就是在营区流浪、白天时睡在树下的贱民阶层。我们才到达,军中的厨师就立刻雇用他们。懒散的厨子让他们整理厨房,洗碗盘,用剩菜当工资。从此以后,依照印度教的正统习俗,我们已经里里外外被贱民污染,毫无翻身的可能。在军营的裁缝店中,偶尔可以看见服饰奇丽的印度妇女,但她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多年后,我读到西方作家写的文章,指出在训练营中,我们多么感激享有物质上的福利。这话既对也错。最满意的当属战地军官。排长和连长不用再担心士兵会脱逃,他们都吃饱穿暖,身体健康。军官不可能像我在云南时一样烦恼:当时一名士兵眼睛发炎,第二天整排士兵的眼睛也跟着红肿,泪眼婆娑;脚上的坏疽永远好不了,因为雨天时必须不断踩在泥泞路上。衣着方面,我们配发到印度式的陆军制服。后勤部队的军官会定期收走穿旧的制服,送到营本部,换取新衣。
  

印度与缅甸(3)
对我们来说,食物就不甚精彩了。经历过云南的军旅生涯后,我实在不该这么说。不过营养不等于美味,饮食无聊乏味,晚餐绝对不值得期待。任何人只要连续三个月吃白饭配腌牛肉丝,就可能了解我的意思。制服也让我们显得很可笑,衬衫上的纽扣是橡胶做的,裤子上则是铝扣。奇怪的是,裤子上没有扣环,腰带无从安放。靴子和袜子永远大上很多号。因此,为了美观和舒适起见,我们开始自掏腰包,去买量身订做的制服。对我们的卢比津贴而言,这是不小的开支。我们也把橡胶处理过的床单拿到裁缝店,改成中国式的军便帽,再别上国民党的大齿轮徽章。理论上,这些橡胶床单似乎应改装成南美式的大斗篷或吊床,以利丛林作战,改成帽子既未经过核准,更在史迪威将军的禁令之内。不过,防水的军便帽十分有用,不久后史迪威自己也戴了一顶。他战时的照片正可证明,他违反自己颁布的命令。
  在我们抵达蓝伽的头两星期,我们无法分辨美国人和英国人有何不同,他们都是穿着卡其军服的白种人。但到达营地已好几个月的老兵,却对我们的无知很是愤慨。“你们为什么看不出差别呢?”美国人的卡其军服比较闪亮,甚至连士兵的制服都上过浆,熨得服服帖帖。更不要说中士的臂章尖端朝上,不像英军的臂章翻转向下。英国士兵比较粗野,衣服总是皱成一团,和我们没有多大差别。很多英国兵二头肌上刺着刺青,更常讲脏话。邻近蓝溪(Ranchi)的歌舞杂耍厅总是挤满了英国兵,一名肥胖的白种妇女扭着臀部唱“喔,我的战舰”时,士兵哄堂大笑。美国人比较喜欢把钱花在休假上,去加尔各答和大吉岭。最大的不同是,美国大兵的薪水是英国兵的四五倍。
  我们和驻印军的英军参谋团军官混熟后,他们邀我们吃晚餐。我们才开始了解到,我们的盟友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英国军官彼此以军阶相称,但只到上尉为止。中尉是“先生”,而士兵则是“其他层级”,共同的友人是“老兄”。他们对每件事都有正确的应对进退之道。如果我们觉得吃东西很难不发出声音,正可以向他们学习,因为他们可以让最坚硬的食物在口中溶化,同时保持一派从容的态度。他们说的英语也不一样。他们紧抿着嘴唇说出:“我也这么觉得”(Aye Sirpboose Soo)时,和我们在电影上听到的很不相同,和其他层级及美国大兵的英语也不一样。
  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自卑心态作祟。在蓝伽,我的军阶多少有些尴尬。只有英军参谋团门口的印度卫兵,会用前后一致的态度表示重视。他们总是向我敬礼,而且夸张用力地举起手臂,因此手停在印度头巾边缘时,还不时晃动。但在军营另一边的美国卫兵,只会瞪着我衣领上的徽章瞧,仿佛是不可解的谜。他会让我进去,但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敬礼,所以我也默默走进去。有一天,我原先预期受到同样的对待,却发现站岗的卫兵换了。他突然立正敬礼。由于事出突然,我毫无准备。偶尔会有美国兵走近我,指着我的徽章说:“嗨,老兄,你是什么官阶?上尉吗?”(Hey,man,wot’s yoorank,lootennit?)
  美国人对蓝伽的训练课程很引以为傲。同样地,要看从哪一面来看。就基本的战略而言,他们的授课内容和我们在军校所学只有小小的差异。基本上来说,我想无论是哪一国家,所有军校内教的陆地作战战术,都有相同的来源,其中德国人的贡献不少。如果你翻开美军、日本皇军或国民党军队的步兵操典,你会发现有许多相同的章节,甚至词汇用语都是相同的。我们所欠缺的,正是操典所提的构成现代战争的要素。
  美军令我们印象深刻的,正是战略物资,不只是因为其充分,还包括他们用有系统的方式去处理。许多我的军官同袍都充分善用此一良机,去上坦克驾驶课程及野战炮兵训练。由于我在总部服役,我错过了这类机会,但我至少参加汽车班,学习如何驾驶卡车。在当时的中国,即使脚踏车都很少见,没有人知道如何开车。蓝伽驾驶课程开放给中国军官时,有些上校就和年轻的中尉一样热心学习。我们的课程是由一名美国下士督导,一些中国兵充当助理教练。课程一早就开始,持续到下午,接连好几天。最有趣的课程是倒车,大概有三十部两吨半重的卡车排在一英里长的场地中,一起倒车时彼此间隔很近。课程结束后,每个人的脖子都很僵硬。
  另外一项刺激的事,是骑兵营中的阿拉伯马穿过果园。这些马身高腿长,骑着奔驰在成排的果树间,别有一番滋味。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马都被驯服得妥妥帖帖,有时仍然野性未改。有一次一名中士(事实上还是驯马师)被摔出马鞍外,但他的一只靴子太大,卡在马镫上。他被马拖着跑,马更加惊慌,甩不开骑士,决定跑回马厩。马跳过一个木篱,不幸的中士一头撞在横木上,头颅因此破裂。这次意外对我们多少有些吓阻作用,至少持续了一阵子。
  我们和美国下层军官的关系或许还算和睦,但和上层就没有机会称得上满意。首先,整个国民党深信,中国事务只能以中国人的方式来处理,西方人永远不可能了解个中因由,甚至也没有必要加以解释。这样的态度大错特错。即使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通,我还是要说,中国并没有如此神秘。国民党的所有问题在于,它打算动员过时的农业社会,打一场现代的战争。中国的军队需要现代工业的支持,但事实上在我们背后的,只有村落单位的庞大集结。我们的上层组织,无论是民间或军方,有许多漏洞和罅隙,必须以私人关系及非常手段去填补。要用这样的解释让不耐烦的美国人同情,的确令人存疑。但是,如果不去解释,我们所暴露出的弱点只会招惹所有的道德谴责。任何外国观察家都可以说,我们贪污无能。我们愈想遮掩,情况就愈糟。我们似乎明知故犯,恶习难改,种种恶行包括攀亲拉故、浪费物资、侵占资金、乱搞关系及明目张胆地偏心。更糟的是,我们还全盘接受,认为这些是必要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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