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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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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这毒货,瞥一眼,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抽上了旱烟。那是个命哩,猪也是个命哩。人问杏娃长大干啥,这狗日的毒货,嘴里嚼着猪肠子,呜啦呜啦说:杀…杀猪!听听,这是人话么。但,我今日个要教他学乖哩,要教他咋样做人哩。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弱国一定能够打败强国。主意已定,决心已下,杏娃正在志得意满吸溜,全不知危险来临,我在他的左侧面,哈娃在他的右侧面,我不能事先通知哈娃,目标一旦暴露,即便哈娃肯与我精诚合作,我俩也未必是杏娃的对手。何况哈娃这狗日的,眼下态度如何,倾向哪方,我心中还没数。这狗日的快要馋死了,为了巴结讨好杏娃,好混口糖吸溜,好混指尖大一片猪肠嚼嚼,反过来捶我,也说不定。管毬他!我心一横,悄悄弯下腰,抓起一把绵绵的黄土粉,捏在手里,我无比亲切地叫了声:
  “杏娃!”
  这狗日的猪下水吃多了,吃成了猪脑子,还不知道我要干啥呢,他以为他把我馋的有了效果,笑眉兮兮儿地转过脸来,吸溜,吸溜,我迎着他笑,我觉得我笑的万分灿烂,我都有点被我的笑感动了,魅惑了,我瞅准了他的眼睛,又亲切地叫了声:
  “杏娃!”
  我多叫这一声,不是我受了马登月的影响,爱说废话,我是看他眼睛睁的不够大。十六岁那年,我与杏娃的媳妇秧歌干那活时,她的眼睛是眯着的,我说,秧歌,你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吗,她眼皮翘了几翘,我看她是在用力,可眼睛却眯的更紧了,我说你睁开呀,求你了啊,她又费了半天劲,相当对不起我的说:人家睁不开嘛。从此,我知道了,人在受活时,眼睛是眯着的,是睁不大的。秧歌那时正在受活中,杏娃这时也在受活中。我再一喊,他眼睛终于睁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手一扬,土粉披满了阳光,朝他飞去。我看的无比清楚,土粉百分之九十八都灌进了他的两眼中。爹呀!杏娃惨叫一声。这是杏娃的特点,别的伙伴受了惊吓,都喊妈呀,他却喊爹呀,我问过他,他说,他爱吃他爹拿回来的猪下水,而他妈给他啥也拿不回来。这狗日的真没良心,以前他妈给他拿不回来好吃的,他不喊妈呀,还情有可原,当下嘴里噙着他妈给他拿回来的甜嘴的糖,他喊的却还是爹呀,单凭这一点,捶他狗日的。阶级仇,民族恨,一齐涌上我心头,不待他反应过来,我抢前一步,一脚踹在他的小肚子上。我听见他的那个地方咕嘟响了一声,我想一定是踹着猪下水了。他就势抱住肚子蹲了下去,一手揉眼睛,腾出一手捂肚皮,忙忙碌碌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要是缓过劲来,非掏出我的下水不可。我大喊一声:
  “哈娃,你这狗日的,手让猪咬了吗?”
  “没有的啊?”哈娃摊开一双手,满眼困惑,怕我不相信,把手伸到我面前,显得委屈地说,“不信,你看吗?”
  我气坏了,肚子一阵抽搐。我这人就这样,很少生气,生啥气呢,把你气死,太阳照常升起,月亮照常出来,有屁了,夹也夹不住,划不来。可我要是生了气,那很可怕的,别人怕不怕,我不知道,我自己怕,怕把我的肠子绞成一截皮绳。气真的上来了,我倒不怕肠子绞成皮绳了,我会撒气。我飞起一脚,踢在哈娃摊开的左手上,他的左手像一只要飞的鸟儿,翅膀抖抖,羽毛哗哗,却没飞起来。他叫了声,把被踢了的左手缩回去,用右手捂住,不满地说,猪没咬就没咬嘛,你踢我干啥,再踢,还是没有嘛,你看嘛,你长着眼睛是出气的吗。我想笑,又想哭,碰上这种死蔓子倭瓜,气的人流鼻血哩。杏娃哇哇叫着,已站了起来,一只眼扑闪扑闪,有了能看清东西的样子。我真害怕了,这狗日的要是缓过劲来,非把我的牛牛当猪肠嚼了不可。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发展同盟军,哪怕我俩合作仍敌不过他,也不至于吃多大的亏。机会来了,杏娃哇哇叫着,挥舞胖胖的拳头摸索打人,我一把将哈娃搡了过去,正好挨了一拳,杏娃以为找着目标了,一拳猛似一拳,直戳戳捅来。我勇敢地站在哈娃面前,挺起胸膛受了两拳,大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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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五(4)
“狗日的,让猪肠子塞糊涂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冲老子这儿打,打人家哈娃干啥子?人熊了,是人不是人都想欺负人!”
  哈娃在我身后,他知道我替他挨了两拳。他没看见,杏娃眼睛睁不开,拳头乱抡,倒是打着我了,却是虚飘无力,我看的准准儿地,拳一来,我借势侧身,力卸的差不多了。哈娃没有爹,死了的爹又是背着反革命的名被枪毙的,谁都可以欺负他,我知道他的内心积满了火,我用一句话把他的火点燃了。他要从我的侧面冲到前面,大喝道:
  “日他的老先人,今日个要和他杀猪的种弄个事哩,毬大个事!”
  我张开双臂,把哈娃拦在身后,我以命令的口气说:
  “哈娃快跑!这儿没你的事,我惹的事我担着,要咬毬咬我的,你快跑!”
  “要跑你跑,孙子才跑哩!”哈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满脸通红,四肢乱颤,一膀子将我撞开,杏娃正好瞎眉失眼地往前扑,我看见,哈娃一个前弓后剪,腿肚子的劲用上了,屁股上的劲用上了,腰里的劲用上了,一个直勾拳打出去,正中杏娃面门,哈——哈——哈——杏娃大叫几声,后退,后退,再后退,退出几步远后,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我说:“哈娃,好样的,一不做,二不休,咱俩把这狗日的拾掇了算了!”
  “说的有理!”哈娃兴致大起,我俩赶上前去,两脚轮换着踹,杏娃肉乎乎的在地上嚎着,滚着,我俩越踹越兴奋,踹到后来,都忘了这是在踹人了,只感到脚板上那叫个爽!杏娃向我们告饶了,这家伙平时都是别人向他告饶,谁听过他向人告饶呀。我心想,人家都告饶了,人家向人告饶可不容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的脚头子飞的慢了些,哈娃却踹的正欢势,踹一脚,喊一声:狗日的!他就这样踹着。他还一边唱着歌儿:
  啷哩咯啷,
  啷哩咯啷,
  啷哩咯啷哩咯啷,
  啷哩咯哩啷!
  哈娃的频率也缓了下来,他是累了,气喘得呼呼的。听见杏娃告饶,他却来劲了,他说,你狗日的,要是像平时那样牛到底,老子兴许还饶了你,你要当孙子,老子偏不给你当爷!哈娃的脚头子又飞的快了。
  踹不动了,杏娃像死狗那样铺展在地上,满身满头满脸都是土。我俩坐下喘气。哈娃还不解恨,可他实在累了,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他忽然灵机一动说:
  “给狗日的嘴里把土塞上,权当是拿土灌猪肠子哩!”
  “好主意!”
  我赞一声,两人艰难地互相扶持着站起来。满地都是土,一点都不用愁找不到土。我们每人抓了两把土,一把塞入杏娃嘴里,一把撒在他的脸上。“撤!”我喊了声,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是从村西往村东走的,我们的影子在我们的面前,长长的,浓浓的,我们的双手大幅度地甩起来,像两棵会走的大树。我用眼睛的余光瞥一眼哈娃,突然发现,这个平时老收不住鼻涕的家伙,目光坚定,脸面刚毅,走起路来,雄风历历,我心里生了些许尊重,生了些许畏惧。那一天,我还不确切知道,哈娃的英雄气概与我们马家有关,我只是听人闲话说,哈娃与我爷爷马登月有关。一场架打完,我隐约看来了,他与马家人是有些关系的。我说,哈娃,咱把祸闯下了,咋办?哈娃大咧咧说,怕个锤子,要吃牛肉牛滚狗!我怯怯地说,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怕他,就不捶他了。他爹要是闹来了,要挨咱们大人的打哩。
  哈娃愣住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哈娃不敢跟人打架,打得过打不过,那是本事问题,问题是,他打赢打输,回去都要挨他妈妈叶儿的打。这一刻,他害怕了,今日的架打大了,打的还是歪人海豁豁的娃杏娃。海豁豁有事没事总提着杀猪刀,与人一言不合,就抡欢了刀子冲来了,他是村里谁也惹不起的歪人。至今,他还没有真正捅过一个人,但满村的人都被他捅怕了。伙伴们每天出门,大人再不说啥,只郑重安顿:不要惹杏娃!我的奶奶可从来没给我说过这种话,有时候与海豁豁在村中碰面,海豁豁低头急急走路,我奶奶却睁大眼睛瞪着他,咬牙切齿说一句:癞蛤蟆不长毛,是种的过错!海豁豁装做没听见,急急地走了。奶奶死了,我归爷爷管,爷爷马登月也从来没给我说过这种话,他也从来不说有关海豁豁的事。我心中有数了,我有十足的把握度过今天的危机。可是,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哈娃,我要给他一个惊喜,给他一个震慑,使他从今往后对我服服帖帖的。我蹲在路边,不走了。这时的哈娃已六神无主,刚才的英雄气荡然无存。他拽拽我的衣袖,泪眼彷徨,弱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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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五(5)
“蛋蛋,祸闯大了,咋办嘛!”
  “我也不知道该咋办?”我说。
  “我闯了祸,该杀该剐,我自作自受,可你是给我帮忙的,连累了你,我心里咋过意的去嘛。”他说。
  “有我哩,麻雀屙了一颗鸡屎,多大的事!咱俩个狗皮袜子没反正,一个槽上拴的驴驹子,有草同吃,没草同饿,听我的!”我本来还想拿捏一下哈娃,他那样一说,我感到自个心底是多么地龌龊啊。事是我惹起的,哈娃是看见了的,我把与此事无关的哈娃拖上了战场,人家哈娃为了我挺身而出,说朋友像朋友,说男人像男人,说战士像战士,说英雄像英雄。往常,在内心我是看不起哈娃的,凭什么,我说不清楚,即使在这一刻,我依然有轻视他的念头,凭什么,我还是说不清楚。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偏见,真像根扎在岩缝里的松树,要彻底拔除太难了。这一会儿,我对哈娃又尊敬,又鄙视,以一颗尊敬的心鄙视他,以一双鄙视的眼睛尊敬他。后来,我学了一点心理学后,我知道了,我从小就是一个两极人格,爱一个人时,不惜性命,恨一个人时,坚韧不拔。哈娃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忧伤地说,咱们躲哪啊。我说,你跟我走,啥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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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六(1)
我带着哈娃大摇大摆回到了马登月家。天已差不多黑了,马登月蹲在门槛上抽旱烟。他一手端着烟锅,一手捧着一本破书,他在就着今天最后一线阳光读他永远也读不完读不厌的古书。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读了几十年书,眼力却依然好过年轻人。他曾给我吹牛,说他蹲在大路边,路过的女人,哪个婆娘生养过几个娃,哪个女子过没过男人的手,他一眼就会看出来的,他还说,哪个小伙子跟女人睡没睡过觉,他也会一眼看出来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你看我跟女人睡过觉没有,他说你跟老母猪睡过觉,我说不对,我没跟老母猪睡觉,我跟奶奶睡过觉,他说,你这个瓜毬娃,跟奶奶睡觉不算。我说,算的,奶奶就是女人,长着大奶头的都是女人。我的语言天赋了不得,说这话时我还很小,我已听懂了爷爷的话,瓜,是傻的意思,毬,就是我的撒尿的牛牛,小孩的叫牛牛,长大了叫毬,瓜毬,就是不懂事的牛牛。哦,我原来是个不懂事的牛牛,这让我郁闷了好长时间,我带着这个问题满怀忧伤的去问奶奶,奶奶立即暴跳如雷,把拐杖在硬地上敲的咚咚响,她说,你不要听那个老卖血的胡说,我蛋蛋娃放的屁都比他说的话中听。奶奶的话给我吃了一个定心丸,后来,马登月一高兴就喊我瓜毬娃,我快活的应着声儿,一点都不放在心里去。我还知道了,很多爷爷都把自个的宝贝孙子叫瓜毬娃,在我们村,是有很多瓜毬娃的。我还知道,爷爷和孙子是可以互相用不是十分粗俗的话骂着玩的,比如,爷爷可以说孙子瓜毬娃,孙子也可说爷爷是瓜毬爷爷,有一句俗话说:爷爷孙子老弟兄,日了屁股没记性。总之,小孩和爷爷的关系比和老爹的亲近多了呀。马登月大概听见不是我一个人的脚步,恍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老眼里掠过两片亮光,他抖抖地站起身来,把书挪在拿烟锅的那只手里,一手按住哈娃的头,声调柔柔地问:
  “哈娃,你咋来了?”
  哈娃不知道该说些啥,我知道的。我把刚才我们做的事加油添醋说了一遍,哈娃很紧张,藏在我的身后,不断用手偷拽我的衣角。马登月听了,连抽几口烟,一手扬着烟锅,一手挥舞着书本,跳着脚,大叫道:
  “呵呵,瓜毬娃,两个瓜毬娃,都是好娃!”
  我知道没事了,我领着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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