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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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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士底广场东南角,运河旁古寨监狱下水道开浚出来的那个船坞附近,曾有过一座怪模怪样的建筑物,那是人们在二十年前还能随时见到的,现在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了,但还值得为它留下一点残迹,因为那东西出自“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想象。
    那虽只是一个小模型,我们仍称它为建筑物。因为这小模型本身便是一 种庞然大物,是拿破仑某个念头的雄伟尸体,阵阵狂风接二连三已把它吹得离我们一次比一次更远,变成了历史上的残迹,但反使它那临时性的形体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永久性。那是一头四丈高的大象,内有木架,外有涂饰,背上驮一个塔,象座房子,当初由某个泥水匠涂成绿色,现在则因雨打风吹使它变黑了。在广场凄凉空旷的角上,这一巨兽的宽额、长鼻、大牙、坐塔、壮阔的臀部、四条庭柱似的腿,夜里星光点点的天空衬托出一幅异样骇人的剪影。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人民力量的象征。深沉,神秘,雄壮。这不知是种什么样的形体兼备的大力神,立在巴士底广场上那无形无影的幽灵旁。
    游客很少参观这一建筑,路人更不会向它望上一眼。它已渐渐坍毁,每季都有泥灰从它的腰腹剥落掉下,使它伤痕累累,丑恶无比。自一八一四年以来,在一般斯文人的谈吐中所谓的“市容检查大员”早已把它付诸脑后了,它呆在它的旮旯里,满脸病态愁容,沉沉欲倒,被一道朽木栅栏圈住,随时都受到一些酗酒的车夫们的糟蹋,肚皮龟裂,尾巴上露出一根木条,腿间茅草丛生,并且由于这广场的地面,三十年来在它周围不断升高——大城市的地面总在不知不党中慢慢上升——它便陷在一块凹地里,仿佛上在它的下面往下沉。它是污秽,是被人蔑视,使人厌恶而又庄严灿烂的,在财主们的眼里显得丑陋,在深思者的眼里却显得悒郁。它好象是一堆即将被清除的秽物,又好象是一个君王即将被断头。
    我们先前已经说过,到了夜里,景象便有所不同。每到日暮黄昏之际,那头老象便另有一种神韵,在那静谧骇人的夜色中它变得肃静威猛了。它是属于过去的,因此它属于黑夜,而沉沉黑夜正适宜于它的庄严气象。
    ①卡洛(Jeeqoes Callot, 1592—1635),法国十七世纪画家版画家。
    这建筑物,粗糙、矮壮、笨拙、枯索、矜庄,破不成形,但肯定庄严有威,具有一种美妙的肃穆气息和野趣,现在它已不存在了,已让位给一座带个烟囱的特大火炉,让它昂然稳坐在那座黑不溜秋的九塔堡垒的旧址上,近似于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在用一只火炉来象征一个锅的力量的时代,那是极自然的。这个时代必将过去,它已经在过去,人们已经开始懂得,如果锅炉里能产生能量,也只是因为头脑里能产生力量,换句话说,引导人类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后面,那是对的,但是请不要把马当作骑士。
    不论怎样,为了回到巴士底广场,用泥灰造这大象的建造人表现了伟大的事物,用紫铜造那火炉烟囱的建造人表现的却是渺校这大名鼎鼎,被称为七月纪念碑①的火炉烟囱是一次流产了的革命的不成器的标志,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们感到惋惜——还被罩在一层高大无比的脚手架里,并被一大圈木板栅栏环绕,将那大象完全孤立起来了。野孩领着两个“小鬼”所要去的地方,正是广场这只被远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的角。请读者允许我们在此地暂离正题,并追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轻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根据禁止流浪及损坏公共建筑的禁令,判处一个擅自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住宿的孩子。
    这事交代以后,我们接着往下谈。
    到了那庞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识到无限大能对无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说道:“小鬼!你们不用害怕。”
    随后,他打开木栅栏的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圈子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缝隙。那两个孩子有些胆怯,不声不响地跟着伽弗洛什,把自己托付给这位曾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们佐处,穿一身破烂的小救星。
    有架梯子顺着木栅栏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以少见的体力把它扶了起来,靠在象的一条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尽头处,巨兽的肚子上露出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给他的两位客人看,对他们说:“请上去,请进。”两个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着。
    “你们害怕了,小鬼们!”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加上一句:
    “看我的。”他不屑用梯子,只抱住那条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边。他伸进头去,象条钻缝的蛇,一下便滑了进去,一会儿之后,两个孩子又隐隐约约望见他的头,象个苍白模糊的什么东西,在那黑咕隆咯的洞口出现。
    “好吧,”他喊道,“上来吧,小鬼!上来瞧瞧,这儿多舒服!”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我把手伸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挤着,那野孩子一面吓唬他们,一面又鼓励他们,并且雨也确实下大了,大的那个决定冒个险。小的那个望着他的哥哥往上爬,①路易—菲力浦的政府为了纪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广场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沁钢纪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圆柱,柱上立一个自由神像。
    自己独自一个留在巨兽的两条腿中间,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不敢。顺着梯子的横条,大的那个摇摇晃晃地往上爬,伽弗洛什一路鼓励他,不断地嚷,如同武术教师教徒弟或是骡夫赶骡子那样。
    “不要怕!”
    “对了!”
    “照样来!”
    “脚踩在这儿!”
    “手抓牢!”
    “大胆些!”等孩子到了近处,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边一拉。
    “好啦!”他说。那小把戏已经越过了裂缝。
    “现在,”伽弗洛什说,“等等我。先生,请里面坐一会儿。”他象刚才钻进裂缝那样,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以猕猴的轻捷劲儿,顺着象腿滑下,直落在草地上,把那五岁的孩子拦腰抱起,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着爬到他的后面,对大的那个喊道:“我来推他,你来拉他。”一转眼,他们把那小的朝着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伽弗洛什已经跟在他后面钻了进去,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连连拍手,嚷着说:“我们到了!拉斐德将军万岁!”欢呼过后,他又说。
    “小兄弟,你们到了我的家里了。”
    伽弗洛什真有四处为家的快感。呵,废物的意外作用!伟大事物的援助之手!巨人的仁慈!这座大而无当的建筑物原因皇上的一念而生,现在却成了一个野孩子的藏身之地。小不点儿受到了庞然大物的欢迎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阔佬们,从巴士底广场走过时,睁着一双凸出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神情,打量那头大象,随口说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这东西的用处是使一个无父、无母、无食、无衣、无家的小人儿免受冷气、寒风、霜、雹、雨的侵袭,不会因睡在污泥地上而发烧,不会因睡在雪地里而死去。这东西的用处是收容社会所遗弃的无罪的人。这东西的用处是为公众减轻罪恶。这是为每户人家都闭门不纳的那个人敞开着的窝。这头老象,穷愁潦倒,被虫侵蚀,为人们遗忘、抛弃、废绝,它遍身疮、痔、黑霉、虫伤,象个立在十字路口恳求施舍的彪形乞丐,它仿佛对这个穷小子,这个脚上没鞋,头上无帽,呵着一双冻手,吃着残汤剩饭的小叫化子起了怜悯之心。这便是巴士底广场上那头大象的用处。拿破仑的这一设想,虽被人们所唾弃,却为上帝所采纳,原来只想做成富丽堂皇的东西结果却变得使人肃然起敬了。为了遵从皇上的意图,原来非使用紫石英、青铜、铁、金、云石不可,而对上帝,却只要几块旧木板、几根椽条、一点石灰便足够了。他原想用这头壮大无比、威猛非凡、鼻子高仰、驮负宝座、四周喷射着欢腾飞溅的清泉的巨象来象征人民的力量,上帝却把它用来做一件更伟大的事:庇护一个小孩。
    伽弗洛什钻进去的那个洞,我们已经说过,隐在象肚子下面的一条裂口中,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来,一条窄缝,也只有猫和小孩能勉强穿过。
    “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说,“便是要招呼门房,说我们不在家。”象一个对自己家里的事物很熟悉的人,他以熟练的动作摸黑而入,取出一块木板,堵住了洞口。伽弗洛什又回到黑处。两个孩子听到火柴在磷瓶里的嗤响之声。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代表那个时代进步的是菲玛德打火机。突现的光明使他们难以睁眼;伽弗洛什已经燃起一根那种浸过松脂、叫做地窖老鼠的绳子。地窖老鼠烟多光小,象肚子的内部隐约可见。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向他们的四周望去,感受有如一个关在海德堡大酒桶里的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有如圣书所说,象被吞没在鲸鱼肚里的约拿。一整套特高特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眼前,将他们包围。上面,有一条褐色长条大梁,每隔一段,便有两根弓形的粗横木条依附在大梁上,这构成了脊梁和肋骨,钟乳石样的石膏,象脏腑似的悬在上面,左右肋骨之间挂着大蜘蛛网,形成灰尘满布的横隔膜。他们看见在那些拐角里,到处都有一些大黑点,仿佛是活的,做着急促惊慌的动作窜来窜去。
    从象背上落到它肚子里的灰碴已把凹面填平,因此他们能象在地板上一 样走动。
    最小的那个紧靠着他的哥哥,低声说道:“黑洞洞的。”这话教伽弗洛什生气。两个孩子垂头丧气的神情得受点震动才行。
    “你们在胡说什么?”他吼道,“想开玩笑?摆架子?非得住杜伊勒里宫不成?难道你们真是两个笨货?你们说吧。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一样的人。难道你们是教皇副官的孩子?”
    惊慌中的粗暴是有好处的。它能起安抚作用。两个孩子都向伽弗洛什挤拢了。
    见到这种信赖,伽弗洛什的心软得有如慈父,他由刚转柔,对那小的说:“笨蛋,”他带着抚慰的语调说着这种训斥的话,“外面才黑洞洞的呢。外面下雨,这儿没有雨,外面刮风,这儿一丝风也没有;外面尽是人,这儿没一个外人;外面连月亮也没有,这儿有我的蜡烛,你说对吗?”
    两个孩子望着那间公寓,已变得不怎么害怕了,但是伽弗洛什不让他们有闲情张望。
    “快。”他说。同时他把他们朝那个我们很乐意称为卧室底端的地方推。那是他放床铺的地方。
    伽弗洛什的床应有尽有。就是说,褥子,被子都有,还有一间带帷幔的壁厢。
    褥子是一条草垫,被子是一条很宽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很暖,也很新。那间壁厢是这样的:三根很长的木条,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灰碴里,就是说,插在象肚皮里的灰碴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用根绳子拴住,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支架。架子顶着一幅铜丝纱,纱随便罩在那架子头上,但是以很高的手艺用铁丝系好了的,因而把那三根木条完全罩起来了。地上还有一圈大石块,把纱罩的边团团压住,不让任何东西钻进去。这个纱罩只不过是块动物园里蒙鸟笼用的铜纱。伽弗洛什的床便好象是安在鸟笼里,放在这纱罩下。整体结构象一 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这纱罩了。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前面的石块挪了挪,两面重叠着的纱边便打开了。
    “小家伙,快爬进去!”伽弗洛什说。他细心地把他的两位客人送进笼子后,自己也随后爬了进去,再把那些石块移拢,严实地合上帐门。三人一道躺在那草垫上。
    他们尽管都还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站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老鼠。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灭灯了。”
    “先生,”哥哥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
    “这,”伽弗洛什严肃他说,“这是防耗子的。睡吧!”可是他感到应当再说几句,来教育一下这两个嫩小子,他又说道:“这些都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动物用的东西。整个库房都是这些玩意儿。你只需翻一堵墙,跳一扇窗子,爬一道门,多少都有。”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一边毯子裹住那小的,只听见他嘟囔着:“呵!真好!真暖!”伽弗洛什颇为得意地望着那条毯子。
    “这也是植物园里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取来的。”
    他又把他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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