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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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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那种充满了希望和赤忱的容颜,老人的面目和赤子般的睡眠。
    这个人不经意的无上尊严几乎可以和神明相媲美。
    冉阿让,他,却待在黑影里,手中拿着他的铁烛钎,立着不动,望着这位全身焕发光亮的老人,有些胆寒。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那种待人的赤忱使他惊骇。一个心怀叵测、濒于犯罪的人在景仰一个睡乡中的至人,精神领域中没有比这更为宏伟的场面了。
    他孤零零独自一人,却酣然睡在那样一个陌生人的旁边,他那种卓绝的心怀冉阿让多少也感觉到了,不过他不为所动。谁也说不出他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如果我们真要领会,就必须设想一种极端强暴的力和一种极端温和的力的并立。即使是从他的面色上,我们也肯定不能分辨出什么来。那只是一副凶顽而又惊骇的面孔。他望着,如此而已。但是他的心境是怎样的呢?那是无从揣测的。不过,他受到了感动,受到了困扰,那是很明显的。但是那种感动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呢?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老人。从他的姿势和面容上显露出来的,仅仅是一种奇特的犹豫神情。我们可以说,他正面对着两种关口而踌躇不前,一种是自绝的关口,一种是自救的关口。他仿佛已准备要击碎那头颅或去吻那只手。
    过了一会,他缓缓地举起他的左手,直到额边,脱下他的小帽,随后他的手又同样缓缓地落下去。冉阿让重又堕入冥想中了,左手拿着小帽,右手拿着铁钎,头发乱竖在他那粗野的头上。
    尽管他用如此可怕的目光望着主教,但主教仍安然酣睡。月光依稀照着壁炉上的那个耶稣受难像,他仿佛把两只手同时向他们两人伸出,为一个降福,为另一个赦宥。忽然,冉阿让拿起他的小帽,戴在头上,不看主教,急忙顺着床边,向他从床头能隐隐望见的那个壁橱走去,他翘起那根铁烛钎,好象要撬锁似的,但钥匙就插在那上面,他打开橱,他最先见到的东西,便是那篮银器,他提着那篮银器,大踏步穿过那间屋子,也不顾弄出声响了,走到门边,进入祈祷室,推开窗子,拿起木棍,跨过窗台,把银器放进布袋,丢下篮子,穿过园子,老虎般的跳过墙头逃走了。
    十二 主教工作
    第二天一早,卞福汝主教正在他的园子中散步。马格洛大娘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
    “我的主教,我的主教,”她喊着说,“大人可知道那只银器篮子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的。”主教说。
    “耶稣上帝有灵!”她说。“我刚才还说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主教刚在花坛脚下捡起了那篮子,把它交给马格洛大娘。“篮子在这儿。”
    “怎样?”她说。“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那些银器呢?”“呀,”主教回答说,“您原来是问银器吗?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大哉好上帝!给人偷去了!是昨天晚上那个人偷了的!”一转眼间,马格洛大娘已经用急躁老太婆的全部敏捷劲儿跑进祈祷室,穿进壁厢,又回到了主教那儿。
    主教正弯下腰去,悼惜一株被那篮子压折的秋海棠,那是篮子从花坛落到地下把它压折了的。主教听到马格洛大娘的叫声,又直起身来。
    “我的主教,那个人已经走了!银器也被偷去了。”她一面嚷,眼睛却盯在园子的一角上,那儿还看得出越墙的痕迹。
    墙上的垛子也被弄掉了一个。
    “您看!他是从那儿逃走的。他跳进了车网巷!呀!可耻的东西!他偷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沉默了一阵,随后他睁开那双严肃的眼睛,柔声向马格洛大娘说:“首先,那些银器难道真是我们的吗?”马格洛大娘不敢说下去了。又是一阵沉寂,随后,主教继续说:“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银器已经很久了。那是属于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当然是个穷人了。”
    “耶稣,”马格洛大娘又说,“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姑娘,我们是不要紧的。但我是为了我的主教着想。我的主教现在用什么东西盛饭菜呢?”主教露出一副惊奇的神情瞧着她。
    “呀!这话怎讲!我们不是有锡器吗?”
    马格洛大娘耸了耸肩。
    “锡器有一股臭气。”
    “那么,铁器也可以。”马格洛大娘做出一副怪样子:“铁器有一股怪味。”
    “那么,”主教说,“用木器就是了。”过了一阵,他坐在昨晚冉阿让坐过的那张桌子边用早餐。卞福汝主教一面吃,一面高高兴兴地叫他那哑口无言的妹妹和叽哩咕噜的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一块面包浸在牛奶里,连木匙和木叉也都不用。
    “真想不到!”马格洛大娘边走来走去,边自言自语,“招待这样一个人,并且让他睡在自己的旁边!幸而他只偷了一点东西!我的上帝!想想都使人寒毛直竖。”
    正在兄妹俩要离开桌子时,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门开了,一群凶巴巴的陌生人出现在门边。三个人揪着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个人是警察,另一个就是冉阿让。一个警察队长,看上去是率领那群人的,开始时站在门边。他进来后,行了个军礼,向主教走去。
    “我的主教??”他说。冉阿让先头好象是垂头丧气的,听了这称呼,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
    “我的主教,”他低声说,“那么,他不是本堂神甫了??”“不准开口!”一个警察说,“这是主教先生。”
    但是卞福汝主教尽他的高年所允许的速度迎上去。
    “呀!您来了!”他望着冉阿让大声说,“我真高兴看见您。怎么!那一对烛台,我也送给您了,那和其它的东西一样,都是银的,您可以变卖二百法郎。您为什么没有把那对烛台和餐具一同带去呢?”
    冉阿让睁圆了眼睛,看着那位年迈可敬的主教。他的面色,绝无一 种人类文字可以表现得出来。
    “我的主教,”警察队长说,“难道这人说的话是真的吗?我们碰到了他。他走路的样子好象是个想逃跑的人。我们就把他拦下来看看。他拿着这些银器??”“他还向你们说过,”主教笑容可掬地岔着说,“这些银器是一个神甫老头儿给他的,他还在他家里住了一夜。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把他带回到此地。对吗?你们误会了。”“既是这样,”队长说,“我们可以把他放走吗?”“当然。”主教回答说。
    警察放了冉阿让,他向后退了几步。
    “你们真让我走吗?”他说,仿佛是在梦中,字音也差点没吐清楚。
    “是的,我们让你走,你耳朵聋了吗?”一个警察说。“我的朋友,”主教又说,“您在走之前,不妨把您的那对烛台拿去。”
    他走到壁炉边,拿了那两个银烛台,送给冉阿让。那两个妇人没有说一个字、做一个手势或露一点神气去阻扰主教,她们看着他行动。冉阿让全身发抖。他机械地接了那两个烛台,完全不知所措。“现在,”主教说,“您可以放心走了。呀!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您再来时,不必走园子里。您随时都可以从街上的那扇门进出。白天和夜里,它都只上一个活闩。”
    他转过去朝着那些警察:
    “先生们,你们可以回去了。”那些警察走了。
    这时的冉阿让就象是个要昏厥的人。主教走到他身边,低声向他说:“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允诺过我,您用这些银子是为了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绝对回忆不起他曾允诺过什么话,他呆着无法开口。主教说那些话是一字一字叮嘱的,他又郑重地说:“冉阿让,我的兄弟,您现在已不是恶那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救出来,交还给上帝。”
    十三 小瑞尔威
    冉阿让逃跑一样的出了城。他在田野中仓惶乱窜,不问大路小路,碰着就走,也不觉得他老在原处兜圈子。他那样瞎跑了一早晨,没吃东西,也不知道饿。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抑制住了。他觉得自己怒不可遏,却又不知道怒从何来。他说不出他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有时他觉得心头有一种奇特的柔和滋味,他却和它抗拒,拿了他过去二十年中立志顽抗到底的心情来抗拒。这种情形使他感到疲乏。过去使他受苦的那种不公平的处罚,早已使他决心为恶,现在他觉得那种决心动摇了,反而感到不安。他问自己:以后将用什么志愿来代替那种决心?有时,他的确认为如果没有这些经过的话,他仍能和警察相处狱中,他也许还高兴些,他心中也就可以少起一些波动。当时虽然已近岁暮,可是在青树篱中,三三两两,偶然也还有几朵迟开的花,他闻到花香,触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那些往事对他几乎是不堪回首的,他已有那么多年不再去想它了。
    因此,在那一天,有很多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感触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
    正当落日西沉、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着细长的影子之际,冉阿让坐在一片绝对荒凉的红土平原中的一丛荆棘后面。远处,只望见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望不见一个。冉阿让离开迪涅城大概已有三法里了。在离开荆棘几步的地方,横着一条穿过平原的小路。
    他正在胡思乱想,当时如果有人走来,见了他那种神情,必然会感到他那身破烂衣服格外可怕。正在那时,他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穷孩子沿着小路走来,嘴里唱着歌,腰间有一只摇琴,背上有一只田鼠笼子,这是一个那种嬉皮笑脸、四乡游荡、从裤腿窟窿里露出膝头的孩子中的一个。那孩子一面唱,一面又不时停下,拿着手中的几个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个钱,大概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里面有一个值四十苏的钱。
    孩子停留在那丛荆棘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把他的一把钱都抛了起来,他相当灵巧,每次都个个接在手背上。可是这一次他那个值四十 苏的钱落了空,向那丛荆棘滚了去,滚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踏在上面。
    可是那孩子的眼睛早紧跟着那个钱,他看见冉阿让用脚踏着它。他一点也不惊慌,直向那人走去。那是一处绝对没有人的地方。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绝没有一个人在平原和小路上。他们听见一群掠空而过的飞鸟,从高空送来微弱的鸣声。那孩子背朝太阳,日光把他的头发照成缕缕金丝,用血红的光把冉阿让凶悍的脸照成了紫色。
    “先生,”那穷孩子用蒙昧和天真合成的赤子之心说,“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冉阿让说。
    “小瑞尔威,先生。”“滚!”冉阿让说。
    “先生,”那孩子又说,“请您把我的那个钱还我。”冉阿让低下头,不答话。
    那孩子再说:
    “我的钱,先生!”冉阿让的眼睛仍旧盯在地上。
    “我的钱!”那孩子喊起来,“我的白角子!我的银钱!”冉阿让好象全没听见。那孩子抓住他的布衫领,推他。同时使劲推开那只压在他的宝贝上面的铁钉鞋。
    “我要我的钱!我要我值四十个苏的钱!”孩子哭起来了。冉阿让抬起头,仍旧坐着不动。他眼睛的神色是迷糊不清的。他望着那孩子有点感到惊奇,随后,他伸手到放棍子的地方,大声喊道:“谁在那儿?”
    “是我,先生,”那孩子回答,“小瑞尔威。我!我!请您把我的四十个苏还我!把您的脚拿开,先生,求求您!”他年纪虽小,却动了火,几乎有要硬干的神气:“哈!您究竟拿不拿开您的脚?快拿开您的脚!听见了没有?”“呀!又是你!”冉阿让说。
    随后,他忽然站起来,脚仍旧踏在银币上,接着说:“你究竟走不走!”
    那孩子吓坏了,望着他,随后从头到脚哆嗦起来,发了一会呆,逃了,他拚命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叫。但他跑了一程过后,喘不过气了,只好停下来。冉阿让在混乱的心情中听到了他的哭声。
    过一会,那孩子不见了。太阳也掉下去了。
    黑暗慢慢笼罩了冉阿让的四周。他整天没吃东西,他也许正在发寒热。他仍旧立着,从那孩子逃走以后,他还没有改变他那姿势。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随着起伏。他的眼睛盯在他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仿佛在专心研究野草中的一块碎蓝瓷片的形状。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此刻他才感到了夜寒。
    他重新把他的鸭舌帽压紧在额头上,机械地动手去把他的布衫拉拢,扣上,走了一步,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他的棍子。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值四十个苏的钱,他的脚已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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