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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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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眼睛盯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这人还交叉着两条胳膊,缓缓地摇着头,用下嘴唇把上嘴唇直送到鼻端,做出一种别有用意的丑态,意思就是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总而言之,我还没有上他的当。”
    这个神色严厉到几乎令人恐怖的人物,便是那一种使人一见心悸的人物。他叫沙威,是个警方的人员。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担任那些困难而有意义的侦察职务。他不了解马德兰开始阶段的情形。沙威得到这个职位是夏布耶先生保荐的,夏布耶先生是昂格勒斯伯爵任内阁大臣期间的秘书,当时任巴黎警署署长。沙威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是在那位大厂主发财之后,即马德兰伯伯已经变成马德兰先生之后。
    某些警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面目,一种由卑鄙的神情和权威的神情组合起来的面目,沙威便有那样一副面孔,但是那种卑鄙的神情却没有。在我们的信念里,假使认为灵魂是肉眼可看见的东西,那么,我们便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种怪现象,那就是人类中的每个人,都和禽兽中的某一种很相类似;我们还很容易发现那种不曾被思想家完全弄清楚的真理,那就是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虎,一切禽兽的性格也在人的性格里都具备,并且每个人都具有某种动物的性格。有时一个人还可以具有几种动物的性格。禽兽并非别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的好品质和坏品质的形象化而已,它们在我们眼前游荡,有如我们灵魂所显出的鬼影。上帝把它们指出来给我们看,要我们自己反剩不过,既然禽兽只是一种暗示,上帝就没有要改造它们的意思;再说,改造禽兽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灵魂,恰恰相反,那是实际,并且每个灵魂都有它自己的目的,因此上帝才赋予智慧,这就是说,赋予可教育性。社会的良好教育可以从任何类型的灵魂中发展它固有的优点。
    这当然只是从狭义的角度、只是就我们这尘世间的现象来谈的,不该牵涉到那些前生和来生的灵性问题。那些深奥问题不属于人的范畴。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我。保留了这一点,我们再来谈别的。
    现在,如果大家都和我们一样,暂时承认在任何人身上都有一种禽或兽的本性,我们就易于说明那个警务人员沙威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阿斯图里亚斯①地方的农民都深信在每一胎狼崽里必定有一只狗,可是那只狗一定被母狼害死,否则它长大以后会吃掉其它的狼崽。
    你把一副人脸加在那狼生的狗头上,那便是沙威。沙威是在监狱里出世的,他的母亲是一个抽纸牌算命的人,他的父亲是个苦役犯。他长成之后,自认为是社会以外的人,永远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他看见社会毫不留情地把两种人摆在社会之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不可解的刚毅、规矩、严谨的本质,而对他自身所属的游民阶层,却杂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他便当了警察。
    他一帆风顺,四十岁上当上了侦察员。
    在他青年时代,他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务过。在谈下去之前,让我们先弄清楚刚才我们加在沙威身上的“人脸”这个词。
    沙威的人脸上有一个塌鼻子、两个深鼻孔,两大片络腮胡子一直生到鼻孔边,初次看见那两片森林和那两个深窟的人都会感到不舒服。沙威不常笑,但笑时的样子是狰狞可怕的,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他的牙,还露出他的牙床肉,在他鼻子四周也会卷起一种象猛兽的嘴一样的扁圆粗野的皱纹。郑重的沙威是猎犬,笑时的沙威是老虎。此外他的头盖骨小,牙床大,头发遮着前额,垂到眉边,两眼间有一条固定的中央皱痕,好象一颗怒星,目光深沉,嘴唇紧合,令人生畏,总之,一副凶恶的凌人气概。
    这个人是由两种感情构成的: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感情本来很简单,也可以说还非常的好,但他执行过度时便难免作恶。在他看来,偷盗、杀人,一切罪行都是反叛的不同形式。凡是在政府有一官半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民警,对这些人他都有一种盲目的深厚信仰。对曾经一度触犯法律的人,他一概加以鄙视、疾恨和厌恶。他是走极端的,不承认有例外,一方面他常说:“公务人员不会错,官员永远不会有过失。”另一方面他又说:“这些人都是不可救药的。他们决做不出什么好事来。”有些人思想过激,他们认为人的法律有权随意指定某人为罪犯,在必要时也有权确定某人的罪状,并且不容社会下层①阿斯图里亚斯(Asturias),西班牙古行剩的人申辩,沙威完全同意这种见解。他是坚决、严肃、铁面无私的,他是沉郁的梦想者,他能屈能伸,有如盲从的信徒。他的目光是一把钢锥,寒光刺人心脾。他一生只在“警惕”“侦察”方面下功夫。他用直线式的眼光去理解人世间最曲折的事物;他深信自己的作用,热爱自己的职务;他做暗探,如同别人做神甫一样。落在他手中的人必无幸免!自己的父亲越狱,他也会逮捕;自己的母亲潜逃,他也会告发。他那样做了,还会自鸣得意,如同做了善事一般。同时,他一生刻苦、独居、克己、制欲,从来不曾娱乐过。他对职务是绝对公而忘私的,他理解警察,正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侦察者,一个凶顽的诚实人,一个铁石心肠的侦探,一个具有布鲁图斯①性格的维多克。②沙威的全部气质说明他是一个藏头露尾、贼眼觑人的人。当时以高深的宇宙演化论,点缀各种所谓极端报刊的梅斯特尔玄学派,一定会说沙威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别人看不见他那埋在帽子下的额头,别人看不见他那压在眉毛下的眼睛,别人看不见他那沉在领带里的下颌,别人看不见他那缩在衣袖里的手,别人看不见他那藏在礼服里的拐杖。但在时机到了的时候,他那筋骨暴露的扁额,阴气扑人的眼睛,骇人的下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样的短棍,都突然从黑影里象伏兵那样全部突现了。
    他尽管厌恶书籍,但在偶然得到一点空闲时也常读书,因此他并非全然不通文墨,这可以从他谈话中喜欢咬文嚼字这一点上看出来。我们已经说过,他一点也没有不良的嗜好。得意的时候也只闻一点鼻烟。在这一点上,他还带点人性。
    有一个阶级,在司法部的统计年报表上是被称为“游民”的,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沙威是那个阶级的阎王。一提沙威的名字就会让他们退避三舍,沙威一露面,就会让他们惊愕失色。以上就是这个恶魔的形象。沙威好象是一只永远盯在马德兰先生身上的眼睛,一只充满疑惑和猜忌的眼睛。到后来,马德兰先生也看出来了,不过对他来说,这仿佛是件无足轻重的事。他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沙威,他既不找他,也不避他,他泰然自若地承受那种恼人的、几乎是逼人的目光。他对待沙威,正如对待旁人一样轻松和蔼。
    从沙威的口气,我们可以猜出他已暗中调查过马德兰伯伯以前可能在别处留下的一些踪迹。那种好奇心原本是他那种族的特性,一半由于本能,一半由于志愿。他仿佛已经知道底蕴,有时他还支支吾吾地说,已有人在某地调查过某个消失了的人家的某些情况。一次,他在和自己说话时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相信,我已经抓着他的把柄了。”那次以后,他一连想了三天,不曾说一句话。好象他觉得自己握着的那根线索又中断了。
    并且,下面的这点修正也是必要的,因为某些词句的含义往往显得过于绝对,其实人类的想象,也不能真的一无差错,并且本能的特性也正在于它有时也会被外界所扰乱、困惑和击退。否则本能将比智慧优越,禽兽也比人类聪明了。
    沙威明显有点被马德兰先生的那种恬静、安闲、行若无事的态度窘①布鲁图斯(Brutus),公元前六世纪罗马帝国执政官,是个大公忘私的人物。
    ②维多克(Vidocq),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侦探。
    困住了。可是有一天,他那种奇特的行为好象刺激了马德兰先生。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六 割风伯伯
    有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路过滨海蒙特勒伊的一条没有铺石块的小街。他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还远远看见一堆人。他赶到那里。一个叫割风伯伯的老年人,刚摔在了他的车子下面,因为那拉车的马滑了一跤。这位割风伯伯是当时一贯歧视马德兰先生的少数几个冤家对头之一。割风从前当过乡吏,是一个粗通文墨的农民,马德兰刚到那里时,他的生意正开始走下坡路。割风眼见这个普通工人日益富裕,而他自己,一个大老板却渐渐衰败下来,他满腔嫉妒,一遇机会,便竭力暗算马德兰。后来他破了产,年纪老了,又只有一辆小车和一匹马,并且也没有家室儿女,为了生计,只好驾车。那匹马的两条后腿跌伤了,爬不起来,老头子陷在车轮中间。那一跤摔得很不巧,整个车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胸口上。车上的东西很沉重。割风伯伯急得惨叫。别人试着拖他出来,但是没用。如果乱来,救助不得法,一阵摇动还可以送了他的命。除非把车子从下面撑起来,就没其它办法能把他救出来。沙威在出事时赶来了,他派了人去找一个千斤顶。马德兰先生也来了。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路。“救命呀!”
    割风老头喊着说,“谁是好孩子?救救老人吧。”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观众说:“你们有千斤顶吗?”
    “已经有人去找了。”一个农民回答说。
    “要多长时间才找得来?”
    “是到最近的地方去找的,到福拉肖,那里有个钉马蹄铁的工人,但是无论如何,总得整整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大声说。
    前一晚下了雨,地浸湿了,那车子正在往地下陷,把那老车夫的胸口越压越紧了。不到五分钟他的肋骨一定就会折断。“等一刻钟,那不行!”马德兰向在场的那些农民说。“只有等!”
    “不过肯定来不及了!你们没看见那车子正在往下陷吗?”“圣母!”
    “听我讲,”马德兰又说,“那车子下面还有地方,可以让一个人爬进去,用背把车子顶起来。只要半分钟就可以把这个可怜的人救出来。这儿有一个有腰劲和良心的人吗?有五个金路易①好赚!”
    在那堆人里谁都没动。
    “十个路易。”马德兰说。在场的人都把眼睛垂了下去,其中有一 个低声说:“那非得是有神力的人不可。并且弄得不好,连自己也会压死。”
    “来吧!”马德兰又说,“二十路易!”仍旧没有动静。
    “他们并不是没有心肝。”一个人的声音说。马德兰先生转过身,认出了沙威。他来时没看见他。沙威继续说:“他们缺少的是力气。把这样一辆车子扛在背上,非有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不可。”
    ①路易,金币名,每枚合二十法郎。
    随后,他眼睛盯住马德兰先生,一字一字加重语气说下去:“马德兰先生,我有生以来只认得一个人有能力照您的话去做。”
    马德兰吃了一惊。沙威用一副不在意的神气接着说下去,但是眼睛不离开马德兰。
    “那个人从前是个苦役犯。”
    “呀!”马德兰说。
    “土伦监牢里的苦役犯。”马德兰面无人色。
    此时,那辆车继续慢慢地往下陷。割风伯伯喘着气,吼着说:“我吐不出气!我的肋骨要断了!弄个千斤顶来!或者别的东西!哎哟!”
    马德兰往四面看。
    “竟没有一个人要赚那二十路易,来救这可怜的老人一命吗?”在场没有一个人动。沙威又说:“我从来只认得一个能替代千斤顶的人,就是那个苦役犯。”“呀!我被压死了!”那老人喊着说。
    马德兰抬起头来,正遇上沙威那双始终盯在他脸上的鹰眼,马德兰望着那些不动的农民,苦笑了一下。随后,他一言不发,双膝跪下,观众还没来得及叫,他已到了车子下面了。
    有过一阵惊心动魄的静候辰光。
    大家看见马德兰几乎平伏在那一堆吓人的东西下面,两次想使肘弯接近膝头,都没成功。大家向他喊着说:“马德兰伯伯快出来!”那年老的割风本人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请快走开!我命里该死呢,你瞧!让我去吧!您也会压死在这里!”马德兰不回答。
    观众惊惶气塞。车轮又陷下去了一些,马德兰已经没有多大机会从车底出来了。忽然,大家看见那一大堆东西动摇起来了,车子慢慢上升了,轮子已从泥坑里起来了一半。一种几乎气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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