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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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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钟头便这样过去了。慢慢地,此时一些模糊的线索在他的沉思中开始形成、固定下来了,他还不能看清整个问题的全貌,但已能看见一些局部的情形,并且,如同观察实际事物那样,很清晰了。
    他开始认清了这么一点,尽管当时情况是那样离奇紧急,他自己还能完全居于主动地位。
    他的惊恐越来越大了。直到目前为止,他所作所为仅仅是在掘一个窟窿,以便能掩藏他的名字,这和他行动所向往的严正虔诚的标准并不相干。当他们扪心自问时,当他夜里思量时,他发现他向来最怕的,便是有一天听见别人会提到那个名字;他时常想到,那样等于他一切的终结;那个名字一旦重新出现,他的新生命就在他的四周毁灭,并且,谁知道?也许他的新灵魂也在他的心里毁灭。每当他想到那种事完全可能发生时,他就会颤抖起来。如果当时有人向他说将来有一天,那个名字会在他耳边轰鸣,冉阿让那几个丑恶不堪的字会忽然从黑暗中跳出来,直立在他前面;那种揭穿他秘密的强烈的光会突然在他头上闪耀;不过那人同时又说,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那种光还可能使他的隐情更加深密,那条撕开了的面纱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秘,那种地震可能巩固他的屋宇,那种奇异的变故得出的结果,要是他本人觉得那样不坏的话,便会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时也更难以被人识破,并且这位仁厚高尚的士绅马德兰先生,由于那个伪冉阿让的出现,相形之下,反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崇高,更加平静,也更加受人尊敬??如果当时曾有人向他说了这一类的话,他一定摇头,认为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一切刚才恰巧发生了,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为事实了,上帝已允许把那些等于痴人说梦的事变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梦想继续明朗起来。他对自己的处境越看越清楚了。仿佛觉得他刚从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里醒来,又看见自己正在黑夜之中,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绝壁的边缘;他站着发抖,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情形。他分明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一个陌生人的黑影,命运就把那人当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须有一个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许正是那个人。
    他只好听之任之。事情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这样来认识:他在监牢里的位子还是空着的,躲也无用,那位子始终在那里等着他,抢小瑞尔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里去,那个空位子一直在等着他,拖他,直到他进去的那一天,这是无法逃避、命中注定的。随后,他又向自己说,此时他已有了个替身,那个叫商马第的活该倒霉,而他,从今以后,可以让那商马第的身体去蹲监,自己则冒马德兰先生的名生存于社会,只要他不阻止别人把那个和墓石一样、一落永不再起的犯罪的烙印印在那商马第的头上,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惧怕之事了。
    这一切是那样强烈,那样奇特,以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那种冲动,是没一个人能在一生中感到两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种激发,把心中的暖昧全部激发起来,其中含有讥刺、欢乐和失望,我们可以称之为内心的一种狂笑。
    他又连忙点起了他的蜡烛。
    “什么!”他向自己说道,“我怕什么?我何必那样去想呢?我已经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来只剩下一扇半开的门,从那门里,我的过去随时可以混到我的生命里来,现在那扇门已经堵塞了!永远堵塞了!沙威那个生来可怕的东西,那头凶恶的猎狗,多少年来,时时让我心慌,他好象已识破了我,确实识破了我,天呵!并且无处不尾随着我,随时都窥伺着我,现在却被击退了,到别处忙去了,绝对走入歧途了!他从此心满意足,让我逍遥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谁知道,也许他还要离开这座城市呢!况且这一经过与我无关!我完全不曾过问!呀,不过这里有些什么不妥的呢!等会儿看见我的人,说老实话,还以为我碰到什么倒霉事呢!总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过错。掌握一切的是上天。显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么权利扰乱上天的安排呢?我现在还要求什么?我还要管什么闲事?那和我不相干。怎么!我不满意!我究竟需要什么?多年来我要达到的目的,我在黑夜里的梦想,我向上天祷祝的愿望——安全——我已经得到了。要这样做的是上帝。我绝不应当反抗上帝的意旨。并且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要使我能继续我已开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够行善,使我将来成为一个能起鼓舞作用的伟大模范,使我能说我那种茹苦含辛、改邪归正的美德终究得了一点善果!我实在不懂,我刚才为什么不敢到那个诚实的神甫家里去,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他,请求他的意见,他说的当然会是同样的一些话。决定了,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他在他心灵深处那样自言自语,我们可以说他在俯视他自己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必再想了,”他说。“就这么办!”但他丝毫也不感到快乐。
    他反而感到不安。人不能阻止自己回头再想自己的见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水流回海岸。对海员说,那叫做潮流;对罪人说,那叫做悔恨。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海洋的起伏。
    过了一会,他白费了劲,又回到那种沉闷的对答里去自说自听,说他所不愿说,听他所不愿听的话,屈服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下面,这一神秘力量向他说“想!”正如两千年前向另一个临刑的人说“走!”一样。我们暂时不必说得太远,为了全面了解,我们得先进行一种必要的观察。
    人向自己说话,那是确有其事的,有思想活动的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并且我们还可以说,语言在人的心里,从思想到良心,又从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种灿烂无比的神秘。在这一章里,时常提到“他说,他喊道”这样的字眼,我们只应从上面所说的那种意义去理解它们。人向自己述说,向自己讲解,向自己叫喊,身外的寂静却依然如故。有一种大声的喧哗,除嘴口以外一切都在我们的心里说话。心灵的存在并不因其完全无形无体而减少其真实性。于是他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那“既定办法”上进行问答。他向自己供认,刚才他在心里作出的那种计划是荒谬的。
    “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纯粹是丑恶可耻的。让那天定的和人为的谬误进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闭口不言,毫无表示,等于积极参与了一切谬误的活动,那是最卑鄙、丧失人格的伪善行为!是卑污、怯懦、阴险、无耻、丑恶的罪行!八年来,那个不幸的人初次尝到一种坏思想和坏行为的苦味。他心中作恶,一口吐了出来。
    他继续反躬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承认自己生在人间确有一种目的。但是什么目的呢?隐藏自己的名字吗?蒙蔽警察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事业,仅仅是为了那一点点小事吗?难道他没有另外一个远大的、真正的目的吗?救他的灵魂,而不是救他的躯体。重做诚实仁善的人。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那不是对他一生的抱负和主教对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吗?斩断已往的历史?但是他并不是在斩断,伟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丑事并将它延续下去!他又在作贼了,并且是最丑恶的贼!他偷盗另一个人的生活、性命、安宁和在阳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干杀人的勾当!他杀人,从精神方面杀害一个可怜的人!他害他受那种惨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种过露天生活的死刑。从反面着想,去自首,救出那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尽自己的责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才是真正的洗心革面、永远关上了自己所进出的那扇地狱之门!外表是重入地狱,实际上却是跳出地狱!他必须那样做!他如果不那样做,便是什么也没有做!他活着也是枉然,他的忏悔也全是白费,他以后只能说:“活着有什么意义?”他觉得那主教和他在一起,主教死了,但却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住他不动,从今以后,那个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在他的眼里将成为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而那个苦役犯冉阿让却成了纯洁可亲的人。人们只看见他的外表,主教却看见他的真面目。人们只看见他的生活,主教却看见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须去阿拉斯,救出那个假冉阿让,揭发这个真冉阿让!多么悲惨的命运!这是最伟大的牺牲,最惨痛的胜利,最后的难关;但却非这样不可。悲惨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够达到上帝眼中的圣洁!
    “那么,”他说,“走这条路吧,尽我天职!救出那个人!”他大声地说了那些话,自己并未感到。他拿起他的那些书,检查以后,又把它们摆整齐。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写给他的债券,整扎的一齐丢在火里。他写了一封信,盖了章,如果当时有人在他房里,便会看见信封上写的是“巴黎阿图瓦街银行经理拉菲特先生”。
    他从一张书桌里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他那年参加选举用的身份证。
    看见他这样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做完那些杂事的人,一定可以猜出他心里的打算。不过有时他的嘴唇频频启闭,另外一些时候他抬头望着墙上随便哪一点,好象恰巧在那一点上有他需要了解或询问的东西。他写完了给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后,便把信和那皮夹一同插在衣袋里,又开始踱起来。他的萦想一点没有转变方向。他分明地看见他该做的事已用几个有光的字写出来了,这些字在他眼前发出火焰,久久不灭,并且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去!说出你的姓名!自首!”同时他又看见自己一向视为处世原则的那种心愿“埋名”和“立德”,好象有了显著的形状,在他眼前飘动。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两种愿望是绝不相容的,同时也看出区别它们的方法。他认识到那两种愿望中的一种是好的,另外一种却可能成为坏事;前者济世,后者谋己;一个说“为人”,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一个来自黑暗。
    它们相互斗争,他看着它们斗争。他一面想,它们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扩大起来;现在它们有了巨大的身材;他仿佛看见在他自己心里,在我们先前提到的那种广漠辽廓的天地里,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女魔,正在鏖战。他异常恐惧,但是他觉得善的思想胜利了。
    他觉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运的另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时刻;主教标志着他新生命的第一阶段,商马第标志着它的第二阶段。深刻的危机之后,又继以严重的考验。
    到此时,他胸中平息了一会的烦懑又渐渐涌起了。万千思绪穿梭于他的脑海,但却使他的决心更加巩固了。他一时曾对自己说过:“他对这件事也许应付得太轻率了,究其实,商马第也并不在乎他这样作的,说来说去,他也曾偷过东西。”
    他回答自己说:“如果那个人果真偷过几个苹果,那也不过是一个月的监禁问题。这和苦役大不相同。并且谁知道他偷了没有?证实了没有?冉阿让这个名字压在他头上,似乎也就可以不需要证据了。钦命检察官岂不常常那样做吗?大家以为他是盗贼,只是因为知道他做过苦役犯。”
    在另一刹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后,人家也许会重视他在这一行动中表现的英勇,考虑到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过的作用而赦免他。
    但是那种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抢过小瑞尔威的四十个苏,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会发作,并且依据法律明白规定的条文,可以使他服终身苦役。
    他丢开一切幻想,慢慢放弃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想要到别处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说他应当尽他的天职;他在尽了天职以后,也许并不见得会比逃避天职更痛苦些;假使他“听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滨海蒙特勒伊不动,他的尊荣、他的好名誉、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业、他的财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会被一种罪恶所玷污;那一切圣洁的东西和那种丑恶的东西搀和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牺牲,入狱,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绿帽,做没有休息的苦工,受无情的羞辱,倒还可以有高洁的心境!
    最后他向自己说,这样做是必要的,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了的,他无权变更上天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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