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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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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先生。”他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拴挽带的横杆。那样又耽误了二十分钟,但是他们跑着出发了。
    平原是惨暗的。低垂的浓雾,象烟一样在山岗上交绕匍匐。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辉。阵阵狂风从海上吹来,在地平线的每个角落发出了一 片仿佛有人在拖动家具的声音。凡是隐隐可见的一切都露出恐怖的景象。多少东西在那遍布的夜气中惶惶战栗!他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从昨夜起,他一直都没吃东西。他隐约回忆起从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来却仿佛是在昨天。
    他听到远处的钟声,问那年轻人说:
    “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先生,八点钟我们可以到达阿拉斯。我们只有三法里了。”这时,他才第一次这样想,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不曾这样想:他费了这么大的劲,也许只是徒劳往返,他连开庭的时间都还不知道;至少他应该先打听一下,只这样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无益处,确实有些孟浪。随后他心里又这样计算:平时法庭开审,常在早晨九点;这件案子不会需要多长时间的;偷苹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结束的;余下的只是怎样证明他是谁的问题了;陈述过四五件证据后,律师们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鞭着马。他们过了河,圣爱洛山落在了他们后面。夜色越来越深了。
    六 被考验着的散普丽斯姆姆
    而这时,芳汀却正处在欢乐中。她那夜本来过得很不舒服。剧烈地咳嗽,体温更高,她做了一夜的梦。早晨医生来检查时,她还正说着胡话。医生的脸色有些紧张,吩咐大家说,等到马德兰先生回来了,便立刻去通知他。整个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说话,两手只把那被单捏出一条条小褶纹,嘴里低声念着一 些数字,仿佛是在计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而且不能转动了,眼神也几乎没有了。但有时又忽然充满光彩,明亮如星。就象在某种惨痛的时刻临近时,上天的光特来照耀那些被尘世的光所遗弃了的人们一样。每当散普丽斯姆姆问她觉得怎样时,她总一样回答:“还好。我想看看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在芳汀刚刚失去她最后的贞操、最后的羞耻、最后的欢乐时,她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现在她却只能算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的疾病又加深了精神上的创伤。这个二十五岁的人儿已是满额皱纹,两颊浮肿,鼻孔萎削,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毕露,肩胛高耸,四肢枯槁,肤色灰白,新生的金发丝也杂有白毛了。可怜!病苦催人老!中午,医生又来了,他开了药方,问马德兰先生来过疗养室没有,并连连摇头。
    马德兰先生一般总在三点钟来看望这位病人的。因为守时是一种仁爱,而他总是守时的。
    将近两点半钟,芳汀着起急来了。二十分钟之内,她向那信女连问了十次:“我的姆姆,什么时候了?”三点钟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时几乎不能在床上转动的芳汀竟坐了起来。她焦灼万分,紧紧捏着自己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信女还听见她发了一声长叹,好象吐出了满腔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没人进来,门外毫无动静。她这样待了一刻钟,眼睛盯在门上,不动,好象也没有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没说一句话,仍旧用手折着她的被单。半个钟头过去了,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随后又倒下去。我们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怨天,也不尤人。不过她咳得惨不忍闻。我们可以说已有一种阴气在向她进逼。她面色灰黑,嘴唇发青。但她还在不时微笑。五点敲过了,那姆姆听见她低声慢气地说道:“既然明天我要走了,他今天便不该不来呵!”连散普丽斯姆姆也因马德兰先生的没来而感到惊奇。这时,芳汀望着她的帐顶,她的神气象是在追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歌声微弱,就象嘘气一样。信女在一旁静听。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童贞圣母马利亚,昨天穿着绣花衣,来到炉边向我提:“从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个小弟弟,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纱里。”
    “快去城里买细布,买了针线还要买针箍。”
    我们顺着域郊去游戏,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童贞圣母你慈悲,瞧这炉边的摇篮上,各色丝带全齐备;即使上帝赐我星星最最美,我也只爱你给我的小宝贝。”
    “大嫂,要这细布做什么?
    “替我新生的宝宝做衣被。”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请把这块细布洗干净。”
    “哪里洗?”“河里洗。还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脏不要弄破,我要做条漂亮裙,我要满满绣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办?”
    “替我自己做块裹尸布。”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这歌是一首从前的摇篮曲,她曾用来催她的小珂赛特入睡的,她已五年没见那孩子了,便也没有再想。现在她用那样幽怨的声音,唱着那样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连信女也几乎要哭了出来。那个一贯严肃的姆姆也觉得要流泪了。
    钟敲了六点。芳汀好象没有听见。她仿佛对四周的事物已不关心了。散普丽斯姆姆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守厂门的妇人,问她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能不能立即到疗养室来。几分钟过后,那侍女回来了。芳汀始终不动,好象在细想她的心事。那侍女声音很低地向散普丽斯姆姆说,市长先生不顾那么冷的天气,竟在清早六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独自一人走了,连车夫也没有,大家都不清楚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有人说看见他转向去阿拉斯的那条路,有人又说在去巴黎的路上真的碰见了他。和平时一样,他动身时,非常和蔼,只和那看门的妇人说过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那两个妇人背朝着芳汀的床,一问一猜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跪在床上,两只手捏紧了拳头,撑在长枕上,把头伸在帐子缝里听,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急躁,兴奋起来,于是她完全象个健康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你们说话声音为什么那样低?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
    她的声音是那样突兀、那样粗暴,以致那两个妇人以为听见了哪个男子说话的音,她们转过身来,大为惊讶。“回答嘛!”芳汀喊着说。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不能来。”
    “我的孩子。”那姆姆说,“放安静些,睡下去吧。”芳汀姿势不改,用一种又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他不能来?为什么,你们知道原因的。你们两人私下谈着,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急忙在女信徒的耳边说道:“回答她说,他正在开市政会议。”散普丽斯姆姆的面孔微微红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句谎话。另一 方面,她又好象很明白,如果向病人说真话,一定会给她一种强烈的刺激,芳汀处在那种状况下,那是受不了的。她脸红,立刻又平复了。那姆姆抬起她那双镇静而愁郁的眼睛,望着芳汀说:“马德兰先生走了。”芳汀直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眼睛炯炯发光。从她那愁容里放射出了一阵从不曾有过的喜色。
    “走了!”她喊着说。“他去找珂赛特去了。”于是她举起双手,指向天空,她的面容完全是无法形容的。她的嘴唇频频启合,她在低声祈祷。
    当她祈祷完时:
    “姆姆,”她说,“我很愿睡下去,无论你们说什么,我全听从;刚才我太粗暴了,我求您原谅我那样大声讲话,大声讲话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明白;但是,我的姆姆,您看吧,我是很开心的。慈悲的上帝是慈悲的,马德兰先生也是慈悲的,您想想吧,他是到孟费郿去找我的珂赛特去了。”
    她又躺了下去,帮着那姆姆整理枕头,吻着自己颈上散普丽斯姆姆给她的那个小银十字架。
    “我的孩子,”姆姆说,“现在稍稍休息一下吧,别再说话了。”芳汀把那姆姆的手握在自己潮润的手里,姆姆触到了汗渍,深感不快。
    “他今天早晨动身去巴黎了。其实他用不着经过巴黎。孟费郿稍稍靠近到这儿来的路的左边。我昨天和他谈到珂赛特时,他向我说:‘快来了,快来了。’您还记得他是怎样对我说的吗?他要让我不备,让我惊喜一场呢。您知道吗?他写了一封信,为了到德纳第家去带她回来,又叫我签了字。他们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不是吗?他们会把珂赛特交给他带回来。他们的帐已经清了。清了帐还扣住孩子,法律不会允许吧。我的姆姆,别做手势不让我说话。我是快乐到顶点了,我很好,我完全没有病了,我将再和珂赛特会面,我还觉得很饿。快五年了,我没有看见她。您,您想不到,那些孩子们,多么让您惦念呵!而且她是多么可爱,您就会看见的!您哪里知道,她的小指头是那样鲜红漂亮的!首先,她的手是很美丽的。在一岁时她的手丑得可笑。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她该长大了。她已经七岁了,已经是个小姐了。我叫她做珂赛特,其实她的名字是欧福拉吉。听吧,今天早晨,望着壁炉上的灰尘,我就有了种想法,不久我就可以和珂赛特会面了。我的上帝!一年一年地看不到自己的孩子,这多不应该呵!人们应当好好想想,生命不是永久的!呀!市长先生走了,他的心肠多么好!真的,天气很冷吗?他总穿了斗篷吧?他明天就会到这里。不是吗?明天是喜庆日。明天早晨,我的姆姆,请您提醒我戴那顶有花边的小帽子。孟费郿,那是个大地方。从前我是从那条路上一路走来的。对我来说真够远的。但是公共马车走得很快。他明天就会和珂赛特一同在这里了。从这里到孟费郿有多少里路?”
    姆姆对于里程完全不清楚,她回答说:
    “呵!我想他明天总能到这里吧。”
    “明天!明天!”芳汀说,“我明天可以和珂赛特见面了!您看,慈悲上帝和慈悲姆姆,我已经没病了。我发疯了。假使你们允许的话,我可以跳舞呢。”
    在一刻钟以前看见过她的人一定会莫名其妙。她现在脸色红润,说话的声音圆转自如,满面只是笑容了。有时,她一面笑,一面又低声自言自语。慈母的欢乐差不多是与孩子的欢乐一样的。
    “那么,”那信女又说,“您现在高兴了,听我的话,别再说了。”
    芳汀把头放在枕头上,轻轻对自己说:“是的,您睡吧,乖乖的,你就会得到你的孩子。散普丽斯姆姆说得有理。这儿的人个个都有理。”于是她不动弹,不摇头,只用她一双睁大了的眼睛向四处望,神情愉悦,不再说话了。
    那姆姆把她的床帷重新放下,希望她可以稍稍睡一会。七点多钟,医生来了。屋子里寂静无声,他以为芳汀睡着了,他轻轻走进来,踮着脚尖走近床边。他把床帷掀开一点,在植物油灯的微光中,他看见芳汀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她向他说:“先生,不是吗,你们可以允许我,让她睡在我旁边的一张小床上。”
    那医生以为她是在说胡话。她又说:
    “您瞧,这里恰好有一个空地方。”医生把散普丽斯姆姆引到一边,她才把那经过说清楚:马德兰先生在一两天之内不能来,病人以为市长先生去孟费郿了,大家既然还不清楚真情,便认为不应打破她的错觉,况且她也可能猜对了。那医生也觉得这样很妥当。
    他再近芳汀的床,她又说:
    “就是,您知道,当那可怜的娃娃早晨醒来时,我可以向她说早安,夜里,我不睡,我可以听她睡。她那种温和柔弱的呼吸使我听了心里真舒服。”
    “把您的手伸给我。”医生说。她伸出她的胳膊,又大声笑着说:“呀!对了!的确,真的,您还不知道!我的病已好了。珂赛特明天就会来。”
    那医生大为惊讶。她是好了一些。郁闷减轻了。脉博也变强了。一 种突如其来的生命力使这垂死的可怜人忽然兴奋起来。“医生先生,”她又说,“这位姆姆告诉过您市长先生已去领小宝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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