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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向把神月的照片立在这只抽屉里。
自从神月和她断绝了关系,即便背着人,而且神月并不知道,蝶吉也觉得不能随意去看那张照片。倒不是因为看了反而使她梦魂牵萦,徒感无常,所以故意不去看,而是觉得自己犯了错误,那个人既然说已经和她一刀两断了,就连相片她也不该看。
她甩手按着抽屉的边缘,迟迟疑疑踮起脚尖,胆战心惊地想偷看一下,却闭上了眼睛。她有气无力地身倚抽屉,又思忖道:
——哎呀,过去,凡是有好吃的东西,我都是先供在这张照片前面,撤下来自己再吃的呀。
她受不住了,调过身来,用背一顶,抽屉就咚的一声关上了。刹那间,她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地双手掩面,低头哭泣。
过一会儿,又像活过来了似的仰起脸来。
屋子角落里立着两扇小屏风。从屏风后面露出了友禅棉袍的下摆。灯光纹丝不动,那里孤零零地陈放着一具服装华丽的尸体。那就是蝶吉所侍奉的布娃娃。棉袍是用过去陪神月睡觉时穿的印染有轮形花纹的长衬衫改的。配以红绸里子,铺上暄腾腾的新棉花,下摆滚了一道淡紫色绉绸边,并加了一条天鹅绒衬领。她在一铺席的六分之一大的地方,铺上两床黄八丈棉被,用屏风隔开。还放上个小小的枕头,让布娃娃睡在这里。顶棚上吊着一只体面的纸糊大狗,耷拉着四条腿,一动也不动。蝶吉是个性格洒脱的野丫头,宁可骑自行车,也不肯玩布娃娃。只因为堕了胎,神月便和她断绝了关系。当神月向她说明不得不离别的原因时,她才明白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过。恍然大悟后,觉得因为和神月有缘,才怀了胎,她却没让胎儿见天日,就把小命儿葬送了。为了赎罪,她打算这么伺候下去,直到有朝一日追上孩子,牵起他的手。恰似###活孩子一般,她起来就给娃娃换衣服,抱着娃娃,让它看风车,搂在怀里,将小小的###按在娃娃嘴上,要么就和娃娃并枕而睡,在别人眼里看来,简直就是个疯子。 。。
汤岛之恋(23)
“哎呀,头疼,胸口疼,浑身没劲儿。睡吧。”
蝶吉和娃娃并着枕头,和衣而卧。她抻直下摆,将脚尖裹起,并把莹白如玉的臂搭在娃娃的棉睡衣上,和娃娃脸贴着脸说:
“孩子,你怎么啦。妈不好,赌花纸牌,输得一塌糊涂。两夜没合眼,头都快裂了。多不好啊,躲在仓库里,六个人赌。一直点着灯,透不过气儿来的时候,就四下里洒上醋。我大概快死了。自从挨了你爹的骂,妈就不赌花纸牌了,水也烧开了再喝。可是妈已经被遗弃了,再当心身体也是白搭。自从认识了他,我就总是对他说:‘你要是把我甩了,我指不定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可是他还是遗弃了我。他叫我不要轻举妄动,我才不听他的呢。要不是认认真真地赌上一场有五块钱输赢的花纸牌,让头脑清醒清醒,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可我要是投河自尽嘛,就好像是跟他赌气似的,指不定让他心里多么不安呢。要是他嫌弃我,我和他在来世就不能结为夫妻了。他说并不是讨厌我,可是他必须在社会上保持体面,所以只得这么做。我却觉得他是只顾自己合适。
“反正我希望早死,管他呢。小乖,你要是个活娃娃就好了,可你光知道眨巴眼睛,什么都不说,一点都不带劲儿。假若我也死了,彼此都是死人,你大概也就肯开口了吧。爹说,我是什么都不懂做出来的事,他原谅我。小乖,我对你做了残###的事,你准把我当成了鬼,当成了蛇,请饶恕我,叫我一声妈妈吧。”
她说着,仰过身去,把手悬空放在暗淡的灯光上看了看。
“哎呀,瘦了。尽熬夜,顾不上洗澡,变黑了。渐渐瘦得连影儿都没有了才好呢。”
她用另一只手抓住这只手的袖口,往肩上一拢,穿在胳膊上的和服袖子翻过来,膀子都露出来了。膀子上戴着一只偷偷地刻了个“神”字(神月的首字)的金属臂环,虽然衬了天鹅绒,却紧得都快箍到白嫩的肌肤里去了。
蝶吉圆睁杏眼,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枕上抬起头,不顾一切地突然咬住臂环,摇头甩发,抽抽搭搭地说:
“不干,我不干,决不分手!不干,不干,决不分手!”她浑身发颤。
“看看相片,不要紧吧。不行吗?哼,管它呢,我豁出去了。”
她正要一骨碌翻身爬起来,那只纸糊的狗模模糊糊映入眼帘。于是呼地叹口气,又突然倒在枕上。接着咂咂舌头,说了声:
“睡吧!”
她偎倚过去说:
“小乖,让我睡在边儿上,喏,吃咂儿吧。”
她也不管给人撞见了像是什么样儿,边说边拉开衣服,托着那丰满的白白的东西。可是一看,布娃娃的脸不见了。
“哎呀,真奇怪。”
蝶吉大吃一惊,神色蓦地严肃起来。她这才想起,临出门时曾把棉睡衣的领子盖在布娃娃的脸上。
“咦,我觉得一直看见那张脸来着,难道是幻影吗?”
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莞尔一笑道:
“喂,我认为你长得像他,你倒捉弄起我来了,好狂妄!”
她边说边轻轻地打了一下棉睡衣,只觉得里面空空的,没有反应。
蝶吉哎呀一声纳闷了片刻,然后悄悄地提起棉睡衣的领子,提心吊胆地一掀,牡丹花般鲜艳的红绸里子便翻上来了。褥子上,连一张纸都没有。
蝶吉情不自禁地喊着:“富儿!”直直地跳了起来。
这边,在谷中瑞林寺借住一间屋的学士神月梓,端端正正地倚桌阅读着《雨月物语》,他忽然说了声:“真怪!”便移开视线,朝屋子的一角望去。 。。
汤岛之恋(24)
他双手扶膝,正襟危坐,冥思片刻,随即拉过身边的一张借来的读经小桌,上面摆着他所喜爱的香炉。据说这香炉是用从前长在某殿里的老梅树的木材雕刻而成。他拿起香炉,捻了一点香料,添在炉里,像是告诫自己般喃喃地说:
“这可不成。”
他看了看煤油灯,重新伏案。由于屋子宽敞,灯光照不到陈旧的纸隔扇,那里是一片昏暗。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咳嗽声,寺院的住持律师云岳边说:“先生,读书哪,”边静悄悄地踱了进来。
他对学士作了个揖,感动不已地说:
“打扰了。我原想再跟您下一盘棋,正赶上您在朗读,就在外面等了会儿。不知道读的是什么,很好嘛。有纸隔扇挡着,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可是说也奇怪,今天晚上您的声音无比清澈嘹亮,实在像是白莲花上滚露珠,或是小溪流水映明月,简直把我吸引住了。我感到寂寥凄楚,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不知您读的是什么?”
梓仿佛被一语道破了心事,回答说:
“有一桩稀奇古怪的事。师父,我读的是您也熟悉的《雨月》。不知怎的,我的声音使我自己都听得入了迷,边读边感到吃惊。就像是一滴滴地喝凉凉的清水似的,连唾沫都是凉的。近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时候,口水发粘,舌头都给裹住了,可不自在啦。可是刚才好像半边身子变成水做的,用清水冲洗过,融化了似的。那么,是不是觉得爽快了呢?其实不然。这个地方……”
梓说到这里,像是感到冷似的隔着冰凉的衣服按住了胸口。他已闭门谢客达两个多月之久,脸色越发白净,眼睛愈益清亮,唇不涂而赤。头发略嫌长了一些,却油亮油亮的,清妍消瘦的面容,看上去令人吃惊。
“无非是心慌意乱吧!”
“并不觉得疼,只是痒痒的,心里没有着落。压上个东西,就怦怦乱跳,心酸得厉害。要是坐着不动,就几乎要倒下去。我想分分神,就朗诵起来,我是轻易不这么做的。那声音连我自己都听得入迷了,用您的话来说,就是清澈嘹亮吧。”
“可不是嘛。说来也奇怪,调子铿锵,不啻是美妙的音乐,直通幽冥,连饿鬼畜生都洗耳恭听。那么,您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我觉得附在身上的邪魔像是忽然离开了我。恐怕就是这档子事。”神月微微含笑,羞惭地看着和尚那留着白须的枣形脸。“说实在的,我一直是藕断丝连……”
这里得交代一下梓是生长在盛行抽签、占卜、席卦、占梦等迷信风气的人们当中的,而且受到了影响。
神月开始和蝶吉在歌枕频频幽会那阵子,由于已做了玉司子爵的女婿,所以在他来说花重金把蝶吉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并非难事。
神月和别人不一样,根据过去的经历,他晓得花街那些艺伎反而心地善良,诚恳,关怀人,尤其是有股侠气。然而他毕竟不曾认为她们的身子是干净、纯洁的。他的手掌和前额都从来没淌过不健康的汗水,浑身连颗痣都没有,更没有伤痕。他在歌枕的一室与蝶吉同衾之际,尽管爱欲炽烈,却像火中一条冷龙般守身如玉。他完全不想为这样一个婀娜窈窕的佳人而玷污自己,还在两个人的枕头之间留出空隙。一天早晨,蝶吉忽然醒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梓推醒,惊愕地四下里看看,说她刚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拎着三枝含苞待放的菖蒲花,站在暗处。周围亮了,太阳出来了。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三朵花一下子全开了。她天真烂漫地问梓:这梦说明了什么呢?梓正在做噩梦,被魇住了,在梦幻中受着情欲的折磨,浑身出着冷汗。他听蝶吉讲她做的梦,内心羞愧,脸都红了。学士这才深深领会到蝶吉的心地多么纯洁,和这朵出污泥而不染的楚楚白莲比起来,他自己的心却是卑污的。
汤岛之恋(25)
另外一次,一帮地位很高的军官叫条子,蝶吉去侍酒。有个军官,不但说了许多使蝶吉恼怒的话,还醉醺醺地伸手要摸她怀中那颗玉。她发了脾气,啪地打了那家伙一记耳光。那家伙虎髯倒竖,像张飞一样大发雷霆,狠狠地踢她的侧腹,踢得她呜呜大哭。这样还不解恨,当天的东道主说,对不起客人,就把半死不活的蝶吉拖起来。两个人齐力按住她的手,用小刀割掉她前额的头发,将她轰出屋子。在场的其他艺伎和女佣,以及听了风声跑上楼来的伙计,都吓得直打哆嗦,没有一个敢出面拦阻。
当蝶吉一把搂住梓,气愤地诉说事情的经过时,梓简直###不住了,巴不得当场就让她上车,把她移植到自己的家园里。
女的说,不愿意给梓添麻烦,她要一辈子当艺伎,只要他不变心,不丢弃她就行了。但是梓经过耳闻目睹,越发了解她的禀性。所以不但是那一次,其他时候每逢怦然心动,他就想为她赎身。可是他在感情上天生有一种迷信,这一点将在下文中谈到。
梓在天神神社院内,曾打定主意要报蝶吉的恩,然而一直没找到机会。次年一月,一批大学毕业生在伊豫纹举行新年会。蝶吉也在那里陪客。座中还有个神机军师朱武。他在公寓的二楼租了间六铺席的屋子,席子上铺了块白熊皮,足足占了半个房间。他身穿和服便装,坐在这张熊皮上,就能操纵下谷的花街。他早就策划了秘计,埋伏好士兵。酒宴正酣时,哇地发出一片射箭时的呐喊声,猛地里从梓身上扒下那件染有五个家徽的黑绸外褂,披在蝶吉肩上。蝶吉说声“真高兴!”把手伸进袖子,套在她那外出陪客时穿的三重小袖礼服上。她把里外衣一齐拢在胸前,拖着长长的下摆,一闪身就从屋子里消失了。人们为了庆祝情夫梓君健康,不知干了多少杯斟得满满的啤酒。
梓被扒去了外褂,就像是违犯了邸宅的禁令,靠夫人说情从后院逃到远处去似的,坐上人力车被送到歌枕去了。他醉得人事不省,次日黎明前起来,脸色依然很坏。蝶吉一直穿着那件外褂,坐在枕畔照看他。见他醒了,就拿起他的腰带,举止娴雅而又麻利地递给他,又提着正式地叠好的裙裤腰板,伺候梓穿上。最后才留恋不舍地脱下那件外褂,帮他穿上。外褂上还有热气儿,也染上了香气。梓就那样回到公馆,径直走进去。只听得室内人声鼎沸,还夹有女人的声音。他拉开纸门一进去,侍女哎呀一声,跪下来迎接他。另一个人从他背后哗啦地又把门拉上了。挡雨板拉开了一半,有拿掸子的,也有举起扫帚或团扇的。恍若一早就慌里慌张地准备进行突然袭击。屋里有一只黄莺,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缝儿里钻进来的,惹得大家乱嚷嚷。它从门框上飞到人家送来的一钵梅花的枝子上。那花儿正盛开着,像堆着一层雪一般。人们说着:“不要让它跑了,”伸出扫帚来。梓边阻拦他们,边脱下那件外褂轻轻一扔,就把黄莺罩住,一股脑儿落到地下。
二十四岁的梓伸进手去小心翼翼地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