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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父亲又把我叫了去,开始详细地和我谈起了楚轩吾这个人。和楚轩吾
讲的完全一样,父亲是在那样紧张的战争间隙中唯一一个可以抽出来接待==方
面人员的人。当时,华东野战军总部急需从这些战俘和投诚人员身上获取关于敌人
兵员、装备、后勤、士气及高级将领与最后统帅部的有价值的情报。但是围绕着这
一目的,却必须进行有效的说服工作。短短的四天中,父亲先后数次与楚轩吾谈话,
两人之间很快建立了一种老朋友似的关系。父亲是个与==厮杀了半辈子的人。
他的许多亲人和战友都在斗争中倒下了。但他从历史是总结出来的,却并不是仇恨。
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一场残死的拼杀刚刚结束以后,那样令人信服地向楚轩吾说
明了许多重大的问题,使其很快对==的事业产生同情,并在以后争取黄维兵团
两个师的起义中发挥了作用。父亲说:楚轩吾是个一生中充满了许多不幸的人。他
早年投身于旧==义革命,但复兴民族的强烈愿望却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整整
三十五年的戎马生涯中,他辗转歧途,几浮几沉,在北洋==和==军中备受排
挤、压抑。碾庄一战,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时刻。仅仅由于侥幸未死,才得以明白
了许多事情,并做出了后半生的重大抉择。父亲感叹道:楚轩吾在军事学术上很有
造诣,尤其长于野战。在一系列国内政治问题上也颇有见地,可惜在旧军队中不得
其用。父亲说,他当时曾向楚轩吾明确声明:在==的领导之下,他造福国民的
愿望绝不会再一次落空。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楚轩吾一家人现在又处在这样动荡
的命运中,并且恰恰是自己的孩子,在十几年以后把他的家抄了。
“文化革命究竟是怎样一个搞法子,你们到底弄明白了没有?”父亲满腹疑虑
地这样问我,“你们红卫兵是中央支持的,我不好说什么。但你们去抄楚轩吾这样
的人的家,怕是彻头彻尾地搞错了。你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在硬逼人家走两条路;
一条是重新走向反动,一条就只好走向死亡么!这怎么行呢?他早就不是我们革命
的对象了么!——赶快刹车!再搞下去,怕局面就不好收场了!”父亲把手在空中
一挥,神色沉重地说出了这句告诫。
我们谈到很晚很晚。临睡前,他又详细问到了楚轩吾家中还有些什么亲属,并
记下了他的住址,表示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去看看他——假如他真的去了,许多事
情怕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然而三个月后,连他也因卷入所谓“华野山头集团”
而受到长达两年的隔离审查以后,“适当的时候”——这句耽误了许多重要事情的
话,终于使这次拜访成了一件再也无法实现的憾事。而我与南珊的一次可能是最宝
贵的见面机会,也因此而失去了……
可是正当我再一次为失去南珊而嗟悔不尽的时候,南珊却在突然之间说出了我
简直难以相信的话。她把我对她以往留下的印象一下子全都改变了。
本来,她已经完满地回答了楚轩吾提出的问题,并且令这位生活的严师深为满
意。然而南珊却象是面对着一个更加尊严的仲裁者。她在沉思了一会儿以后,竟以
极平静的声音自语似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还应该感谢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是他在我完全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时
候,使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这使我非常感激。这力量是伟大而神秘的。有人说,
那是。一个神圣的意志,有人则说那是一个公正的老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相
信他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间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我并不怀疑我的生命和
命运都受过他仁慈的扶助。因此,尽管我不可能见到他,但是我依恋他,假如他真
的存在,那么当我终于有一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为我自己,也为他所恩赐
给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个儿女的敬意。”
老夫人几乎要发出一声惊叫:“天哪,你看了什么书!……”
楚轩吾也在突然之间疑惑了:“孩子,你说的是谁?什么老人?”
我看不到南珊的脸,但是我想象得到她淡然一笑。
“我的孩子。你是在赞美耶和华吗?”
“是的,耶和华。我深深地爱着他。”
南珊在突然之间向爷爷披露了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这秘密使楚轩吾和
他的夫人对外孙女的性情恍然大悟,而我也早已惊呆了。
南珊说的是上帝,上帝啊!基督教,这是些多么复杂的概念。耶和华,这是个
多么虚幻的神灵!我怎么能想象,南珊竟会向它去寻找心灵的寄托。这是令我震惊
的,一个善良的少女。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树立稳固的信念,
为了使自己的心灵获得安宁的气息,她在那古老而荒谬的传说启示下为自己创造了,
不,是为自己虑构了这座神圣的殿堂和这位仁慈的永恒主宰。是他创造了她,还是
她创造了他,她从此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去纠辩清楚这混乱的因果,就象人类在上万
年的宗教中从来也没有讲清楚过一样。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我们的语言中上帝与魔鬼是同义语,尽管我从党那
里受到的一切教育都根本否定这个概念的存在,但南珊心中的信仰却不会使我产生
一丝一毫的恶感和虚伪感。不,这一切在她心中都完全是真实的。我好象突然发现,
她的心灵越往深处就越广大得不可思议。在那冰清玉洁的心中,蕴藏着多少丰富的
知识,在这些知识的底层,又贯穿着多么深沉的哲理。而在这一切的中心,还有着
这样一座整个人间,乃至整个宇宙都不能容纳的金碧辉煌的世界!
楚轩吾充满疑虑地说道:“但是,孩子,这一切并不存在。”
南珊沉默了许久,终于用失望的声音肯定了爷爷的话:“是的,这一切并不存
在……他也并不存在。”
再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老太太在抽泣,良久,楚轩吾才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那个客厅中的景象:一个朴素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玻璃
书架前,怀着肃穆的心在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书中记载着人类被用六天时间创
造出来的历史,然后是乐园、洪水、方舟……那上面说,宇宙间这一切的主宰,就
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伟大长者……
突然,这间古朴的客厅被洗劫一空。在空空荡荡的客厅中间,那个苍白惨淡的
少女站在嗡嗡作响的曰光灯下,默默地低着头。她的面前,坐着一个严厉的红卫兵,
那个叫做李淮平的红卫兵头头,紧紧地盯着她,正无情地斥骂道:
“……你们这个家庭是罪恶的和可耻的!……这里充满了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和
污泥浊水!……你们必须脱胎换骨地改造,……狗崽子……!听到没有?”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同时一颗泪珠,沉重地滚落在撤去地毯的灰尘蒙蒙的地板
上。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的话却象是用刀子写的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
“……尊严对于我的整个人生都是无比宝贵的。但是对它的获得却使我深深感
到,只要自己的行为端正,谁都可以树立起这种尊严,从而免去心灵上由于自责和
羞愧而受到的种种折磨……”
是的,在那个无情的夜晚,我伤害了她的尊严,那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无比宝贵
的尊严。但后果却是双方的;她的心被刺伤了,我也因此而永远失去了对自己的尊
重,一种沉重的压力堵在我胸中,使我痛苦得垂下了头。我的脸上,好象有一团烈
火在燃烧!我记不得那时我想过些什么没有,但我记得在那难言的痛苦感觉中,我
想到了两个字:惩罚。
终于,他们一家人谈到了在我心中激起狂澜的事情。老太太擦干了眼泪,长舒
了一口气:
“珊珊,你已经十九岁了。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嫁给了你爷爷。姥姥的话你可能
不愿意听,到了乡下,如果有了中意的人,自己千万留心,了却我和你爷爷一件心
事,也好叫你那在国外的父母高兴……”
“不,我还小,想这些事太早。”南珊赶紧打断了她的话。
“孩子,要考虑自己的出身、环境和条件。对于你这样的女孩子,要解决好此
事谈何容易!”楚轩吾的口吻是极其严肃的。“昨天我和你姥姥谈了很久,决定还
是向你提醒这件事。当然,你的恋爱和婚姻都应自己作主,家中可以一概不问。但
我们有一句话还是希望你听:这件大事,务必处处留心,争取早有所定。如果有了
中意的人,只要可能,就应该大胆说明,与他共同去创造有益的人生。切不可羞怯
徘徊,坐误终身。”
南珊久久不语。
“唉,女孩子也是难。我们不过提醒你一下罢了。”
但南珊并不是一个把羞怯放在理智之上的人。不,在她心中深藏着难言的隐衷。
她沉吟再三,终于用缓慢但却是坦率的声音说道:
“姥姥,这样的事情做儿孙的在您们面前本不该难为情。我知道,不但为了我
自己,而且也为了父母和弟弟。我必须把它处理得很好才行。但我却无法答应您们,
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将来我会怎样,世事浮沉,许多事都很难逆料。即使我现在就已
有所定,事情也难免不起变化。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受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更何况……”她似乎考虑了一下应该怎样将心事披露给老人。“更何况这件事也并
不是没有给我带过烦恼。因为两年前,曾经有一个人深深地打动过我的心……”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人心地正直,行为果断,思想也很宏伟。我们仅仅相处了很短的时间,
但我很快就知道自己已经为他倾倒。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这不能不说是很早
了。然而一切终归无益。”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是因为外语问题引起的一次谈话。我问过他一些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他都令
人信服地回答了我。我看出他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他只说自己深有体会的话。
尽管当时我还不可能想得太多,但我心中却多么愿意将他引为知己……”
“他叫什么?”
“不知道。”
“他在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又见了一次面,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很快就相知如故旧。
但时隔仅仅三个月,我们又见面的时候,他却使我完全失望了……也可能,是我使
他失望。”
楚轩吾的心受到了打击:“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生活只能使我们越走越远……”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冲腾起来,使整个车厢升起在空中,旋转起来。我
双手死死抓住乘务室的门把,才没有使自己摔倒。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自持力,身不
由己地张开双臂抱住车厢,把火辣辣的脸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说的是谁?是谁那样深地打动过她的心?难道是我吗?……不错,我曾经向
她讲过一些大道理,但那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永远也没有答案……
“后来,当我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却使我完全失望了……”这第二次见面,
难道就是夏夜的那次抄家吗?……
不,不可能是我,那可能是她在另外一个地方碰到的另外一个什么人……
整个世界都变得混乱起来。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想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车首传过来,一直传向车尾。列车挂上车头了。广播器中
响起乘务员亲切的声音:
“送行的家长和亲友同志们:现在列车马上就要开了,请您们下车吧。您们的
子女和亲友,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一定会在思想的灿烂阳光下成长起来的。
现在。让我们分手吧。我们会把你们的子女和亲友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广播员重复的声音,唤起了车厢中所有送行的人。
楚轩吾站起来,开始与南珊和南琛拥抱。一刹那间,南琛的大眼睛向我这边投
过惊奇的一瞥。
也就在这同时,一个乘务员在我背后打开了车门。顿时,寒风卷着站台上震耳
欲聋的喧嚣猛烈地扑进车厢。仅仅是借助这股巨大声浪的冲击,我才猛地惊醒起来,
在楚轩吾一家就要跨出座位的时候挣扎着跨到门口,跳到了寒冷的站台上,但是我
却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能再前进了。
楚轩吾扶着他的夫人跟在我身后走下车厢,乘务员砰地将门关上,锁住了。
我转过身来,看到我正站在这一对老夫妇的身后。楚轩吾戴着皮帽子和黑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