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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兜头一瓢凉水,浇得我好不扫兴!
我快步追了上去:“您说得不对。这是艺术,艺术可以夸张,更可以虚构。就
此联而论,非三天不足以尽其高,非万级不足以尽其长,如何不好,如何不美?”
“夸张?虚构?”长老呵呵大笑起来:“要知道:不美即是不真,不真即是不
美,言不符实,还有什么艺术可言!”
“不然,”我当即搜索枯肠,据理力争:“真并不是美,美也并不是真。数学
枯杭,医学污垢、它们是真的,然而不美。舞蹈可以悦人耳目,音乐可能动人心弦,
它们是美的,然而也没什么真可言。可见美与美并不相干。真而不美,方成其严肃,
美而不真,方成其浪漫。假如真即是美,那么数学与医学就是最好的艺术。假如美
即是真,歌舞便可以代替科学。不,长老,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在我们
的生活中常常是在真中有丑而没有美,在美中有假而没有真。怎么能说真即是美,
美即是真呢?所以不真实的东西,不但可以是优美的,而且常常是最优美的。”
长老已经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不讲道理。他冷嘲热讽似地争辩道:“完全不对。
科学性是衡量一切的准绳,凡是不合于科学的说法,自然应一律掀翻……”
“您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我紧追不舍地叫道,“对科学真理的探索,并
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在这之外,我们还要求美的享受,要求感情生活的
满足。假如我们的生活中只有科学而没有艺术,只有探索而没有欣赏,人类历史就
会成为一部枯燥的教科书,人类生活就会失去全部欢乐!”
我简直不明白,这个老和尚怎么突然这样漫无边际地夸大和侈谈起科学来。
长老停住脚步,在天街中间站住了。他用一种异常深刻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淡
淡一笑:
“年轻人,你说得很对:人类要求感情生活的满足,要求美的享受,而科学并
不能提供这一切,它目能使我们获得对自然的了解。但是,你说的并不完全。如你
所说,在真之外,还有美。但是你却忘了,在美之外,还有善。对真善美的追求,
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而追求真的,是科学,追求美的,是艺术,追求善
的,这就是宗教。来路上,你曾向我说宗教不真实。那么现在我可以向你说,艺术
既然可以不真实,宗教又为什么一定要真实?艺术的意义不在于真而在于美。同样,
宗教的意义也不在于真而在于善。世上的宗教,西方有耶稣、阿拉,东方有佛祖天
师,支派纷繁,何止百种,难道都是真的不成?但那教义尽管纷纭,主旨却终不过
是劝导人间,使强者怜愍,富者慈悲,让人生的痛苦得到抚慰,于灵魂的空虚有所
寄托。所以,只要善行布于天下,我佛究属有无倒在其次。至于经幢宝刹,无非肃
穆其心,而吃斋打坐,则不过养生之道而已。宗教一事,本为人心所设,信之则有,
不信则无,完全在于虔诚,古人早就说了:我心即是我佛。可见宗教以道德为本。
其实与科学并不相干,只是后人无知,偏要用尘世的经验去证明与推翻天国的存在,
才惹出这无数争论,万种是非!……”
长老长叹一声,神情已变得异常严肃,他怀着诚敬的心,沉吟着自己那些释神
的话向前走去,不再说什么了。
机关已经点破,我被说得无言可答。我看看默默前行的长老,心知我们已谈到
了话尽头,竟也沉吟起来,只有紧随其后,踏进了山顶的连天衰草。
是的,这并不是一种迷信,并不是一种对虚妄传说的膜拜,而是一种充满了理
智的信仰。从外表看,那信仰似乎是毫无根据的,似乎完全是受了一系列古老故事
的欺骗。但是那些并不真实的说教,却可以在精神上发挥一种奇妙的作用,使这位
佛门弟子在他可能经历过的复杂人生中获得一种心灵上的安详与和谐。我再一次感
到了这位老人的深不可测。猛地看起来,他是一个昏聩的和尚。但是在他的心灵深
处,在那个可能他自己的理智也不常能达到的心灵深处,却是一个清醒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一直走上了碧霞祠的山门。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宫殿。正中,紧闭着两扇红漆金钉的大门。门
前有四根红漆大柱,支撑着一排金黄的琉璃瓦顶。瓦顶上面,矗立着一层华丽的楼
阁。两尊彩塑的高大山神分守在宫门左右,一个手握金蛇,一个高擎利剑,正呲牙
咧嘴地怒视着我们。
长老在门边按了一下电钮,大门打开后,我们径直穿过这座寺庙,转入一座小
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整洁而宁静的庭院。但院中厅廊古朴,油漆半旧,
与那座瑞气照人的宫门显得不大相同。
我跟着长老来到他的住房,随手将制服和军帽搭在一把交椅上,长老却将它们
拿起来,挂在了衣帽架上。
“今晚,你就在这里下榻。”
我赶快推让:“这怎么行!一路上已经多承您照顾,怎么好再打扰您!”
他挽住我朗声大笑起来:“你这就差罗!如果军人住庙不妥,自可请便。但要
说怕打扰,那倒大可不必。说实话,这里轻易也是绝不接待游客的。但是既然一同
走了上来,我们也不必就这样分手。更何况,有人相伴,在我是求之不得——你先
坐,我去更衣就来。”说罢,他将竹杖靠在书架上,指给我热水,径自出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屋子中洗过脸,便抽着一支烟,打量起这间禅房来。
其实,这只是一间书房。因为这屋子并没有丝毫的宗教气息。雪白的粉墙,光
滑的细木地板,天花板上是曰光灯管,门边配着很美观的按键开关,这些都和一般
的城市住宅没有什么两样。靠窗一张书桌,玻璃台历翻着前天的曰期。台历旁有一
座闹钟和一架半导体收音机。靠墙是一排镶有玻璃拉板滑门的巨大书柜,而装在书
柜上的那具折臂台灯,竟和我在军舰上用的那付一模一样。
我走到书柜前,看见与我那根青竹杖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根波斯手杖。这根
手杖看去十分贵重。檀红色的杖体,两端都包了金。手柄上用金丝镂成了斜方格的
精致图案,柄头上还装饰着一块宝石形状的蓝色钢化玻璃。我忍不住拿起它掂了掂,
却并不沉重。
所有这一切,都与我想象中的僧侣生活太不和谐了。
我站在书柜前,开始浏览那无数的藏书。它们种类与内容十分庞杂。除了各式
各样的读物、目录和单行本外,有整整三排是全卷集的。我看到史学方面有全套的
《资治通鉴》和《清史稿》,哲学方面有《庄子》、《淮南子》和《吕氏春秋》,
评论著作有《章氏丛书》和《胡适文存》,外国著作有从洛克、卢梭、黑格尔、马
克思,一直到罗素、杜威等人的著述,还有一本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
甚至有些书还是外文版。当然,最多的还是佛著和佛经。我在那整整四排的线装古
书中,看到了无数古奥费解的书名:《兜沙经》、《金刚经》、《华严义海百门》、
《大正藏》这些无疑是佛经了,《唐高僧传》、《西京伽蓝记》和《景德传灯录》、
《古尊宿语录》、《宗镜录》等等。这些书密密层层地摆满了书架,书中夹满了无
数作记号和摘录的纸条。这些书本身就是一个浩瀚的大海,所以我觉得只要抽出任
何一本,我就会被这片大海所淹没。
我回到书桌前,注意到桌上整齐地摆着一大叠手稿。最上面的卷首用粗狼的毛
笔题着:《大乘宏解》。我掀起一部分稿纸,看到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以及朱笔作
的修改。其中一行标题:“卷七十三:涅鬃精微”。显然这是长老尚未完成的宗教
著述。
门开了,长老提着一只红木大匣走进来,他从岱顶餐厅买来了晚饭。现在他换
了一身灰色的短袄和一双底子很厚的布鞋。盥洗后的老人,显得精神焕发。
吃饭的时候,我打定主意:在今夜和明天一定要与他好好谈一谈。在不触犯老
人忌讳的前提下,我渴望着对他有更多的了解。
台钟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音,时间是六点整。那架半导体收音机啪地一声打开了。
现在,山东省台正在转播中央气象台发布的天气预报。女播间员的声音是单调而又
平静的,然而她报告的,却是此刻正在亚洲上空一万米雄厚的对流层大气中发生的
一种雷霆万钧的变化。
我意识到,泰山马上就要处在一场暴雨之中。
当我们喝完汤放下碗的时候,长老一边递给我一条毛巾,一边在悦耳的音乐声
中说道:“年轻人,今天我佛对你真是格外慈悲:中午,他让你在中天门看到了斩
云奇观;而傍晚,他还要让你在月观峰看到曰落和云海。”
一阵感激的热浪从我心头扑过。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预报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雷霆和暴雨将在我们脚下发生,而我们这些居于云天之上的人将看到的,却完全是
另外一番景象。
我们当即收拾好碗筷,一同向寺院外走去。当我们走出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
时,泰山上的景色已为之一变。无边无际的云海,已经淹没了一切。广阔无垠的齐
鲁大平原看不到了,绵延起伏的泰沂山脉也看不到了,气势磅礴的云的波涛在我们
脚下翻滚着,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边。攒动的云头在斜阳的照射下映出明暗相间的
金色和红色。泰山,就象一座海岛一样孤悬在这一望无际的云的海洋中。
此刻,在南天门那里正发生着极其壮丽的景色。浑厚的云涛,在泰山的北麓翻
滚着涌上山顶,几乎淹没了整个南天门,然后又顺着天梯向南麓倾泄下去。巨大的
云流在曰观峰与月观峰之间的鞍状部位缓慢地滚滚流动着,远远看去,就象一条滔
滔大河,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从山北涌向山南,覆盖了沿途的一切。只有南天门的
金顶飘浮在这白色的波涛之上。
我惊叹着这壮丽的景色,与长老顺关台阶步下山门,沿着天街向西走去。我们
将从南天门那里登上月观峰,在峰顶的望亭送别曰落。
这时,从天街上面一百多米远处的岱顶宾馆走下来一群外国人,他们男男女女
大概有二十多个,显然也是要去月观峰看曰落。身着笔挺的西服和花花绿绿时装的
一群人,在斜射的阳光中谈笑着。指点着,不时传来阵阵愉快的哄笑。当他们沿着
小道踏上天街的时候,我和长老也走到那里,于是我们在岔口处交会了。
我和长老停住了脚步,想让他们先过去。但是显然我的海军装束和长老的僧侣
风度引起了这些外国人的注意。他们也站住了脚步。这些外国人零零落落地停止了
谈笑,开始用好奇的神情打量着我们,人群中的几个外国女子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并且互相低语了几句外国话。
我看看长老。
“我们还是走在后面吧。”长老笑着告诉我。
于是我伸出一只手臂,表示请他们先走过去。可是他们互相看了一下,仍然没
有动,似乎在推举自己的代表。
人群中很快笑着走出一位唯一的军官。当他走到我面前,与我照了面以后,我
们以军人的习惯互相敬了礼,然后把对方的手紧紧握住了。
他的礼节是相当潇洒的。手臂几乎是垂直地屈折起来,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啪
地在坚硬的帽檐上一碰。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这是一个面孔微黑的欧洲人,
眼睛很温和,鼻子下面蓄着一绺英俊的小胡子,看上去亲切而幽默。他穿着灰色军
服,深红色的领章上一边缀着一只鹰,一边缀着两辆交叉的短剑。由于他的肩章上
编织着我不认识的符号和花纹,因而我无法判断他的军阶。此刻,他也正愉快地打
量着我。
外国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且有微型镁光灯闪了几下。我用力握着他的手,试
图用英语问候了一句:“你好。”
他笑着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但他作为回答而说的一句完整的外国话,却不是
我所熟悉的英语,而是一种西班牙的混合语。这就使他的国籍很难弄清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一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翻译已经快步来到了我们面
前。她和善地看着我,微笑着介绍道:“这是波西宁上尉。他说:很高兴与你相识。”
这使的的确感到非常高兴,于是马上答道:“我是中条山舰航海长李淮平。我
也同样高兴与你相识,上尉。”
我们的手经过友好的自我介绍以后,互相松开了。但是翻译却并没有把我的话
译过去。
波西宁上尉转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