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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责备人们总是用野蛮去破坏自己创造的文明时,你曾经向我说,文明和野蛮就象
人和影子一样分不开。你说,在古希腊,人们正是在野蛮的掠夺战争中创造了美丽
的希腊神话。你还说,那些把人类引进了文明的东西,也同样把人类引进战争:最
初给人类带来文明的是铁,但正是铁制造了人类历史中几乎全部的武器。你问我:
希腊神话是文明的故事呢?还是野蛮的故事?铁是文明的天使呢?还是战争的祸首?
这一切都是你说的。假如这些都是你反复思索结果,你怎么可能把它们忘掉呢?”
我真感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南珊的感情已经被少年时代的往事激起了层层波澜。她的声音变得颤抖了:
“要知道,那都是一些发人深省的话啊。几千年来,人类为了建立起一个理想的文
明而艰难奋斗,然而野蛮的事业却与文明齐头并进。人们在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斗
争和冲突中,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宗教,为了阶级,为了部族,为了党派,
甚至仅仅为了村社和个人的爱欲而互相残杀。他们毫不痛惜地摧毁古老的大厦,似
乎只是为了给新建的屋宇开辟一块地基。这一切,是好,还是坏?是是,还是非?
这样反反复复的动力究竟是什么?这个过程的意义又究竟何在?”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心中满含了泪水。她那真挚的谈吐又将我带回了那个难忘
的林间空地。我多么希望她就这样讲下去,永远不停地讲下去啊!她深深地叹了一
口气:
“你的那些话,就是这样深地启发了我。使我想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来,你
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遗忘了,但你说的那些话在我心中却始终没有淡漠,没有氓
灭,为了找到它的答案,我思索了这样久。可是今天当我再一门见到你,希望你能
告诉我的时候,你却说你完全忘了,甚至说你根本就没有很好地想过。难道,它不
值得一切人都去好好思索一下吗?”
我的感情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一滴冰冻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滚了下来。但我丝
毫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冲动,我用发哽的嗓子说道:“我应该……感谢……你的看重,
但是我……不能再为你说任何有价值的话……因为只有认真思索过的人,才有权利
回答,而我……”
“是的,既然你从来没有很好地想过,当然什么也不必说。”
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可是请你告诉我……在思索了十五年以后,你究竟……
领悟到了些什么,你可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它最后的答案。”
她否定地摇了摇头:“远不是一切问题都能最后讲清楚。尤其是当我们试图用
好和坏这样的概念去解释历史的时候,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在我们之间,从此就永远结束了这个难以穷究的题目。但是我却相信,它再也
不会有比南珊说的更好的答案。
此刻,落曰正迅速地向天边接近。南珊的全身都和我们脚下的巉岩翠顶一样被
染上了一层金色。
我开始想起她的外祖父。很久以来,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使楚轩吾与我父亲
重新见面。
“你的爷爷——姥姥都好吧?一九七六年冬天,我曾到灵隐胡同七十三号去找
过你们,但那时你们已经不在北京了。十几年来,我一直希望能重新见到楚老,因
为我有一些事情想告诉他。这些事肯定是他非常想知道的。”
“已经晚了。”南珊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在你去的那年,一九七六年一月,
我的爷爷——姥姥在宜兴老家相继去世了。当时我正在无锡的医院里,突然接到姥
姥病逝的消息。可是当我请假赶回宜兴时,又仅仅赶上和爷爷见了一面。那一年的
冬天特别冷,两位老人都得了感冒……现在,四年已经过去了。”
“老人临终留下什么话了吗?”
“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弥留的时候,要我将他的骨灰与姥姥合葬。”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再也没有希望见到楚轩吾了
“老人的丧事办得还好吧?”
“还好。当时琛琛也不在家,多亏了乡亲们帮助……”
“真难得……”我不能再说什么。楚轩吾去世的消息,使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
沉思。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的父亲已经回国了。”
“啊,他在国外的三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想到在碾庄突围的苏子明还在,
我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
“他跟着李弥逃到缅甸不久,就脱离了军队,重新搞他的电讯专业,他的专业
是由于抗战爆发而中断的。不久,他便与我母亲一道由香港迁居法国。在布勒斯牡
一家电讯公司任职。一九五七年,他在曰内瓦见到了国内的老同学,才和我爷爷姥
姥联系上。后来为了让琛琛能在国内受教育,又在五九年通过华沙将他送回了国内。
从一九七一年开始,他一直申请回国探亲,由于我们一家缺乏政治影响而始终未能
如愿。直至一九七七年,由于侨务政策的变化,他才终于在前年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你的母亲呢?她没有回国么?”
“她没有能够回来。我的爷爷姥姥亡故后,她非常痛苦。就在那年春天,她以
五十五岁的高龄驾车外出,在巴黎郊区死于车祸。从她生我到她去世,除了一些照
片和袖珍电影的片断外,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她。”
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是冷静的,语调是平淡的。但是在那平静的话语中,
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颗痛楚的心。
“那么南琛呢?他现在很好吧?”
南珊沉思的脸上这时才浮现出一丝亲切的微笑。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说:
“他在北京的电厂里当工人,生活得很美满。去年秋天,中秋月圆的时候,他和一
个姑娘在相爱了四年以后结婚了。”
“真好……”
我们一同看着远方苍茫的云海,都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从月观峰的山坡上远远传来一片欢呼声。我和南珊一同向那边望去,只
见火红的夕阳正悬挂在万里云海上,开始向天空投射出无比绚烂的光辉。青色、红
色、金色、紫色的万丈光芒,象一面巨大无比的轻纱薄幔,在整个西部天空舒展开
来,把半个天穹都铺满了。无边无际的云海,在这美丽天光的辉映下,全部染上了
层层深浅不同的玫瑰色,引起了人们的赞叹和惊呼。奇观开始了。
我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火红的光轮在下沉,下沉,沉向波涛汹涌的云海之中。
我从来没有见过落曰象今天这样巨大,浑圆,清晰。它平稳地,缓慢地,然而却是
雷霆万钧地在西方碧青色的天边旋转着,把它伟大的身躯懒洋洋地躺倒下去,沉向
宇宙的另一边,这光轮在进入云涛之前,骄傲地放射出它的全部光辉,把整个天空
映得光彩夺目,使云海与岱顶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此刻,整个月观峰在这枯目光辉的强烈迸射中已成为一个漆黑的轮廊。峰面上
的望亭和山坡上的游人全部成了镶上金边的剪影。人们就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天幕上,
向着夕阳的光辉做出各种各样的仪态和动作。
他们有的被这壮丽的景色震慑得仁立着,一动也不动;有的向着夕阳高举双手,
发出胸襟深处的赞美和欢呼。几个外国人和摄影爱好者,正紧张地用电影摄影机和
照相机拍下这绚丽的景色。在人群的最边缘,长老宽大的衣袖在晚风中拂动着,上
尉则作着种种手势,他们谈得十分投机。
我和南珊并肩站在天街中央,静静注视着月观峰和夕阳。从那边,各种语言的
赞美和感叹不断传来。
“着火了……宇宙在燃烧……”
“阿波罗!伟大的火神……”
“先知普罗米修斯就是从那里面盗取天火的吗?……”
“那不是火,是可怕的核能……”
“……”
到处感叹不已,到处赞口不绝。上尉挽住长老,胳膊在金色的天空中划了一个
很大的弧形,说了句什么。长老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远远传来上尉咯咯的快活笑
声。
这时,凝固的波涛在天边处突然断裂开来,就象一张猛兽的嘴,开始把血红的
太阳吞噬下去。那西垂的夕阳似乎知道自己必然还会回来。所以并不留连末路,并
不顾盼人间。它毫不理会那些渺小人类对它的赞美和欢呼,懒洋洋地躺在金色的波
涛上,从容不迫地沉入那狰狞的兽吻。与此同时,它仰着半张通红的脸,傲慢地向
天空投射出最后的光辉。云海开始飞快地变暗下去。
一个穿着紧身皮上衣,扎着宽大腰带的外国女子,在凋残的落曰面前好象感到
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紧张地注视着太阳的沉落。当太阳肖零
残破,已经化为几痕血色的时候,她突然抓住烫卷的长发。紧紧地捂住脸,竟唔唔
地痛哭起来。
谁也没有理会她的多愁善感,人们继续向着太阳发出快活的欢叫。
终于,云涛合拢了阴暗的嘴,太阳完全沉没了。
当最后一线晚霞在天际消失的时候,我听到南珊在我身边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
息!
“它还会重新升起来的。”我说。
“不,它正在升起来。”
“你是说在他们的国度吗?”
她看着散布在月观峰上的那些外国人:“是的。”
“但是在那里它很快也会下沉。”
“那时,它就会在我们这里升起来。”
“我相信。”我肯定地看着她。
“我也相信,”南珊仰起脸。我们对视着,交换着会心的目光。
此刻,我的心情是这样平静,好象我自己已经溶解在这安谧的黄昏中了。
“但是并非一切事情都能这样周而复始。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清晨,我们谁也想
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黄昏,而今天的黄昏又将向我们预示着什么样的清晨呢?”
“这么说,你相信人的生命是不能循环的。”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坚信这一点。你呢?”
“我不能肯定,因为我无法知道生命以后的事情。但是有一个人却能给你指点
另一个世界。”
“是他吗?”
“对。”
我们一同转过脸,向月观峰那边望去。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暮色中,那位仙风缥
缈的南岳长者正端然直立在山破上,听着身边的上尉在向他谈着什么。而这时,游
人们已经开始零零落落地返回了。
“你相信?”我想起她十二年前在火车上讲的话。
她无言地笑了笑。
“十二年前,我在火车上曾听到你讲起过上帝。也可能,在信仰上你与上尉他
们是共同的。”
“不,并不是那样。”她把脸转向我,“在信仰问题上,我们中华民族自己有
着更好的传统。十几个世纪以来,西方的各种宗教象浪潮一样冲刷过中国的国土。
印度的,希腊的,犹太的,罗马的,还有阿拉伯的和拜占庭的,却始终未能征眼我
们这个民族的恼。中国人那种知天达命的息信和对于生死浮沉的豁达态度,成了中
国儒家风范中许多最优秀的传统之一。你可能以为我在外国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可
是我的感情却一直更倾向于自己的祖先。”
“这么说。我们的信仰是共同的了?”
“可能吧,”她看着我,嘴角挂着未置可否的微笑。
天空残留着微薄的光明。茫茫无际的云海一脸去阳光的照射,便开始喷涌而起,
缓缓漫上山顶。凉嗖嗖的雾气一阵又一阵向我们身上袭来。
外国人夹在游客中,三三两两地踏着薄雾走过我们面前。他们大多向我们笑笑,
便礼貌地走过去。
这时,一位穿着深红色短皮大衣的中年女人陪着那个被曰落感动得掉泪的年轻
女子走了过来。她们双双在我们面前停下了。
“能告诉我们他是你的什么人吗?”那个深红色的女人问南珊。
“一位分手多年的朋友。”南珊用英语简短地回答了她,同时亲切地示意我。
我把那位中年女人伸过来的手握住了。
“您真幸福。要知道南是很动人的。”她说。
“是的,我一直都这样认为,夫人。”我也用英语回答了她。
“祝福您,军官。”
“谢谢。”
那个眼中仍然闪着泪花的年轻女子也走上前来:“我也祝福你们。”
“谢谢!”
她们极为亲切地吻别了南珊,也离去了。
当游人几乎全部走尽的时候,南岳长老和波西宁上尉才从南天门慢慢地踱了过
来。这位无所不晓的长者显然已经用他那高渺的风度强烈地吸引了这位年轻的外国
军官。上尉一边走,一边精力充沛地用各种手势帮助他并用不纯熟的英语向凝神细
听的长老讲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