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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东西。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
远一点我就完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
挣扎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
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
去的豹子。”
豹子!这可真叫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恰恰是我也十分喜爱的一种身手矫捷的猛
兽。看来,刚才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形象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这无疑给她留下了非
常深的印象。从她那惊恐犹存的钦羡神情中,我知道我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眼
中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凯旋的英雄。我不禁万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只要摔不断脊梁,我倒愿意当个豹子。不过那根树杈,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去
了。”
这句话终于逗得她也和我一样地大笑起来。我们那愉快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互
相交织在一起,震动了整个树林。直到今天还在我心头回荡。
然而她似乎仍在想着一个我极力想避免的话题:当一切误会和意外都消除了以
后,她显然在打算向我告辞了。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上来么?”她问。
“不是因为我叫你滚开吗?”我一边笑着回答,一边重新坐到了栏杆上。
“不,我是想上来道个歉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人,所以打扰
了你。”
“哪里,你又不是成心的。再说这地方又不是我的。”
“可是起码我可以不作声。所以我想道个歉就换个地方。想不到刚说了几句话
你就摔下去了。”
我们又笑了起来。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此刻,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等着
我的回答。似乎我只要说一声“算啦,没事”,她马上就会很礼貌地告辞走掉,从
此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而这时,她的出现却早已给这片树林带来了一种动
人的气息。这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这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此强烈地影响
着我的心,使我无论是在与她谈笑还是对她假装生气的时候,都怀着一种从未有过
的隐隐的激动和欢乐。这种复杂的感觉和心情,在我心中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极
力想去遮挡她告辞的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她这样快就悠然离去。可是,我能说什
么呢?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道歉?不做声?都随便。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怎么啦?”
“热闹了这么半天,你还能看书?”
“真是,我也没心看了。”她想想,笑了。
“你也在温习外语吗?”
“我在看课外书,瞎翻。你呢?”
“我也是,温不温都行。”
“那干脆谁都别温了呗!”
这实际上已经是友好的邀请了。我看看她,她正用征询的眼睛看着我,显然很
愿意用聊聊天来消磨这剩下的时间。于是我把课本往书包中一塞,又象赶走什么似
地把手一挥:
“对,谁也不温了!”
至此,我们已经获得了充分的谅解,并从心底深处感到在一起谈一谈是件很愉
快的事。最初的对立早已冰消雪融了。冰这样,在这片春光明媚的树林中,在这座
古老的高台上,我忘掉了手中的功课,忘掉了父亲的责备,忘掉了世界上正在发生
的一切事情,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开始了长谈……
“你也在念外文?”现在,她也坐在了石栏杆上。舒适地靠在雕有小狮子的柱
子上。她一只脚低垂在地面,另一只脚则勾在它膝盖后面,使我又想起她坐在下面
石兽背上的情景。
“对,我在念俄语。”我答道。
“大概你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念得不太好。”她还是那么直截了当,批评起人来一点弯子也不绕。
我不觉有些不自在。
“这我承认。不过我下定了决心不学好它。”
“为什么?”她对这样的决心显然大为惊讶。
“不为什么,就因为它太枯燥!”
“枯燥?我也是学俄文的,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呢?”怪不得她刚才
一下子就听出了我轰她走的那句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反正那些干巴巴的单词真要了我的命。发音又
那么难听,读得人舌头都转筋了。我们班的同学都说,俄语是猪话,是赶猪的和猪
说的话。”我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快活地报复起俄语来。
“瞎说!”她气愤得叫起来,连身子都跟着一动。我真怕她会掉下去。可她却
坐得很稳。“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吗?没有?那你去读读吧,你去读读那是什么话吧!
我想你会入迷的。”
“真可惜,我一篇也没读过。但我绝不会入迷,更不会神魂颠倒”
“那么,你知道金鱼和渔夫的故事吗?”
“金鱼和渔夫?”我想起来,这童话是我很小就知道的。我得承认,那的确十
分迷人。“那是故事,不是俄语。”我争辩道。
“是故事,也是俄语。”她不容争辩地肯定了这个结论。她用这样认真的努力
来捍卫这样一个题目,使我觉得她简直有些可笑。但这种感觉马上就被她丰厚的外
文知识彻底消除掉了。
她仰起脸略微回忆了一下,开始用流利的俄文为我背诵这首著名的长诗。这个
外文造诣相当深的女孩子在念着那些不朽的诗句时,神情非常的专注和严肃,仿佛
她注视的不是一片空旷的树林,而是那部俄国童话的一幕幕场景。我静静地听着。
虽然我不能全部听懂。但那铿锵的节奏和鲜明的韵脚,却在我的听觉上造成了强烈
的乐感。我清清楚楚地听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主角的对话:一个是那条美丽的金鱼,
一个就是那位诚实而懦弱的老渔夫。她胸膛深处那感情的回声,将我的心深深地打
动了。
“……于是渔夫走向大海。看见海面滚动着黑色的波涛。激怒的海浪在奔驰着,
咆哮着。他开始呼唤。金鱼向他游来,问道:‘您还要什么,老爹爹?’‘鱼姑娘,
做做好事吧。我怎样才能对付那该死的婆娘?她不愿再做地上的女皇,她要做海上
的女霸王,要您亲自在海上将她侍奉……’金鱼什么也不再讲,她转身游进深深的
大海,尾巴在水中轻轻一摇……”
她译出了这些诗句。我知道,这一幕已经接近那条金鱼一去不复返的尾声了。
这些诗句,在我面前展开了这部童话的奇丽场面:大海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海
面上翻涌着深蓝色的波涛;海底,是雄伟水宫的尖顶,而在晶莹透澈的海水中,游
动着那条美丽而神奇的小金鱼。……突然,白浪滔天的海面上乌云密布,沙滩上,
就孤立着那架先后变成过漂亮的木房、富丽的庄园、雄伟的城堡和金碧辉煌的宫殿
的小泥棚……
直到现在,我好象才领悟过来,俄语,它根本就不是中学课本中的那些枯燥乏
味的东西。在那广阔的俄罗斯的土地上,它为那个民族哺育了多么富丽堂皇的文学
啊!
我望着这个我后来永远也没能完全了解的女孩子,深深地折服了。
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看出来,她完全不是一个泼辣尖刻的女孩子。她大胆,但
这大胆是为一种想了解对方的好奇心所驱使;她活跃,这活跃也同样是受到一种想
和对方保持融洽关系的愿望的鼓舞。而一旦两相投契,她就会向更深的了解来发展
她和你的关系。这时,她听你讲话时会很认真。思索你的问题也会很深沉,而当她
自己说的时候,尽管坦率而轻松,但神态中仍会隐隐保持着所有女孩子都会有的那
种拘谨。我头一次在自己的眼睛后面去仔细地观察一个人,而现在。我用我一颗少
年的心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和我见过的一切女孩子都不同。她的学识,她
的性情,她的品格,她的一切内在的气质,都比她表现出来的要丰满、充沛得多!
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她已经离开童话世界,迅速回到了我几乎已经忘掉的话
题上:
“这难道不是一种最美的语言吗?你们却说它是猪话!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
男孩子对什么东西如果不满意,为什么马上就会说出一些那样难听的话来呢?”
想起刚才的事,我哈哈大笑起来:“那倒是,骂人在我们简直是家常便饭呢!”
她脸上掠过不满:“干吗要这样呢?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样很不好吗?”
“人人?不,我就认为这很好!”当我明白这个女孩子实际上很老实的时候,
天晓得我怎么突然想到和她开开玩笑。
“好?”她果然睁大了眼睛,一骂人还好吗?”
“究竟又坏在哪里呢?”我反问。
“野蛮。”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野蛮?你可不知道这点儿野蛮对于一个男孩子多么重要。谁的性格中要是没
有几分野蛮,他就是一个软蛋,就别想在大家中间立足。”
“我不信。我不信在你们中间没有友谊,只有强权。”
“强权?好大的字眼儿!如果得不到朋友的钦佩还能有什么友谊?不,我说的
野蛮是一种强有力的性格,并不见得就是对别人的冒犯。就说骂人吧,它有时连自
卫都不是,因为根本没有对象。常常有这种事:左右为难的时候,一声‘他妈的’
就下了决心;遇到挫折,一声‘滚他娘的’就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吃了天大
的亏,拍案而起的一声‘混蛋’。也比唉声叹气强得多!”
“哟!”她几乎大笑起来。“骂人还有这么多优越性?可即使在这些事情上,
文明点不是更好一些吗?”
“这又怎么分得开呢?文明和野蛮就象人和影子一样他不开。《奥德赛》和
《伊里亚特》你看过吧?”我说的是当时绝少见到的书,但她点了点头,“全部荷
马史诗,都是关于那场远征特洛伊城的战争的。也就是说,在一场最残酷的古代战
争中,产生了一部最美丽的古代神话。它们能分开吗?希腊神话是文明的故事还是
野蛮的故事?”
她的眼睛一亮。显然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思想触动了。不禁直瞪瞪地望着我。
“阿伽门农为了当统帅而将女儿送上了祭坛,希腊人为了夺回一个海伦而将整
个特洛伊城夷为平地。连整个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都卷入了人间的这场阴谋与厮杀。
可是人们感到了什么。怕不是愤怒和不平吧?你自以为信奉文明,可你自己又怎么
样呢?奥德赛在地中海里飘拍了十一年才回到故乡,你不是也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
那些数也数不清的苦难吗?那你的文明又在哪儿呢?”
她被弄迷惑了:“……真是。那些故事说起来也够凶残的了,可是却感动了人
们三千年。我们到底是喜欢它的一些什么呢?人真奇怪:他们常常反对和遣责战争,
诅咒它弄死了那样多无辜的人。却又特别爱去描写和颂扬那些将军们惊心动魄的事
业……人真是太矛盾了。”
我得意地笑起来:“矛盾?矛和盾永远是两件配套的武器,文明和野蛮也永远
分不开。什么东西使人类进入了文明?铁。恩格斯说过,冶铁术的发明使人类脱离
野蛮状态而进入文明时代。但铁最初却是用来制造武器的。而且直到今天。钢铁也
仍然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那么你来说吧,铁究竟是文明的天使呢?还是战争的祸
根?”
她咬着嘴唇思索着,不再说活了。
今天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套好象挺有份量的话,并且还把
它们发挥得淋漓尽致。能在这样一个聪明清秀的女孩子面前大了风头,并显然使她
大为钦佩,更使我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得意和高兴。
不过她显然并不以这些似是而非的玄谈为满足,她努力想寻找出它们最终的答
案来。可是她在思索了很久以后,却终于说道:“是啊,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从前我一直认为。野蛮是人间一切坏事的根源。而今天,你却和我证明了它可能是
好的……”
是的,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后来,一直到十五年以后,当我们最后一次
见过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能够穷究这个囊括了全部人类历史的大题目。
春天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草地上,树林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谈笑声在回荡。时间
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我终于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那本大厚书。
“你刚才在下面念的就是这本书吧?可以看看吗?”
她马上从膝盖上拿起它。隔着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