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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二睁大眼惊奇的看著,却不敢出声,只死死掐著大石的胳膊,这是什麽情景?若非大石从中协调,他绝不会让手冢留下,更不会让他见到公子面。可是,大石说公子灵体被符镇压几百年,若再不挽救,只怕要魂飞魄散,所以,才勉强让这个碍眼的道士留下。
“不管怎麽说,他今生是修道之人,与公子再无牵绊。”他想。
“北斗七星!”大石忽然低声叫起来。
英二一愣,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那七束月光正是按著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而成,只是……转念间却又有变故,那七道光慢慢的融成一个八卦,源源不断的行向画像中,他们甚至可以看见月光蜿蜒地上的行迹。然而,那副画像就象是陷入沈眠般,毫无动静,仿佛一口深井,月光照不见底,只是一片黑暗。
手冢的鼻尖慢慢渗出汗珠,他的身影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衣无风自动。忽然,他身前插著的剑发出一声轻吟,微微颤抖起来。他扣指在锋面上一弹,喝道:“去!”剑光顿时大作如旭日耀空,一声长吟掠空而起,竟是在空中行一个八卦的轨迹再跟那七道光芒接合。刹那间,龙吟凤啸,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如同日月齐辉。强烈的光芒照得英二二人下意识的闭上眼,耳边有风吹过,隐隐约约听得环佩叮当声,仿佛是散落在遥远地方的乐章,风把它们带到耳边。
两人慢慢睁开眼,眼前亮如白昼,阵中却已不见画像,只有一团白光,柔和的明亮的却也清冷的,仿佛月亮落入阵中了般。那把剑直直竖立在半空,月亮正正照在剑的上方,一时分不清剑上的是月光还是剑光。光如练如匹从天空一直垂到地上。那团白光便慢慢沿著这道光束上升,再慢慢泛开,丝丝缕缕,如同花开花卷般,化成飞扬的发,化成飞扬的衣袂。有人顺著那如练如匹的光束冉冉而下,衣发飘飘恍如飞仙。
“公子!”英二失声叫道。
那人的脸便慢慢在光晕中显现出来,皎皎如月,温润如玉,不是不二还是谁?他闭著眼,风曳著他的衣带,衣裾飘飘。
手冢见状,咬破手指,默念咒语,指尖一弹,一滴血珠隔空飞去,正正弹在不二眉心,顿时红光缭绕。待红光过去,不二眉心已多一粒朱砂,他缓缓睁开眼,冰蓝的眸中溢满了月光似要流淌出来。
“公子!”英二大叫著冲过去却被大石一把拽住。
“不二!”手冢屏息看著被光羽笼罩中的人,那眉,那眼,在心中渐次清晰起来,这一世明明是初见,却熟悉的仿佛已在心中描摩过千万次。
“不二!”他心情激荡,正要长身而起却一个踉跄,悬於空的宝剑铮铮而鸣,他吐出一口血,忙双手画结,却怎麽也按捺不住心中狂潮涌来的思绪。过往的种种如揭开封印般汹涌而来。
那一世,他位极人臣,尊贵无比,可如不二所言,不二之後,他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叫他手冢的人。晚年,寂寞的他终於想起在宦海中几经沈浮而失意归去的幸村,几经周转,却得知他已过世。过世前的几年结庐大名山,陪伴著不二的坟冢度过。他与不二之间曾经的见证人也终於敌不过时间而去了。
他想起不二身边有个红发书僮甚是灵俏可爱,他现在也老了吧。他派人寻找英二,可任他手可通天,在茫茫人海中却寻不到一个人。他想知道不二死前到底说了些什麽?他想知道不二有没有惦著他?他想知道不二为何会失约?他还没有为他画一幅画呢,怎麽就死了呢?
他忽然莫名惶恐起来,每一天时间的流逝都让他无端的恐惧,他甚至记不清不二的音容相貌了。不二这些年从未入过他的梦,他却时常梦见过他,断断续续的出现曲曲折折的山径、风吹过的竹林、露湿的花木、甚至是临水而建的竹屋或是一石几,一盘残局,那素净的手执子而落,可他就是看不到人。越是看不到,他越想见,哪怕只是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也好。可,终於,还是没能见著,就象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大名的荼靡一般,开的时候,整个春城云霞蓊蔚,仿佛太阳不落山般。他们当初就是在荼靡开尽的时候相遇的。
手冢大病了一场,他终於意识到不二是不会见他了。浑浑噩噩中,他反复叫著不二,颠三倒四的说著胡话。他说:“不二,你怎麽不来看我?”
“不二,你怎麽不让我看看你?”
“不二,你答应我的,你怎麽忘了?”
……
“不二,你怎麽那麽绝情?”
“不二,不二……”
一向沈默寡言的手冢在梦中似把一生的话都说完般,不停的说,最後,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念著元和三年,荼靡花开。
不二,我最欢喜的事是遇到你,你是不是也忘了这句话了。他想,缓缓流下两行泪。不二已走了三十三年。
不二的墓地已成为当朝文人墨客的朝圣之地,手冢却是从未去过,他害怕见到冰冷冷的墓碑,更没有勇气去见证他的死亡。记忆中那个华若春松,芝兰玉树的少年怎能栖息在那片黑暗阴冷之地呢?可是,这一次,病还未愈他便急著起程去大名,只带了个贴身侍从。他的精神异常亢奋,从京城到大名千里迢迢,竟然丝毫不觉得累。待到了大名反踌躇起来,在一个雨天,撑著把四十八股紫竹伞缓缓行到墓地。
墓地在向阳处,地势开阔,植著一片茂茂的竹林,细细润润的雨打著竹叶,风慢慢从远处吹来,竹叶窸窸簌簌的叫唤,仿佛从遥远的召唤般。他慢慢走近墓碑,伞坠落於地,他在湿泞的泥地里跪下,抱著墓碑,慢慢的蜷起身子,佝偻著背。
“我来看你了,不二!”他潸然泪下,若不是自知大限将至,他可能仍然没有勇气来看他。
後半旬,手冢薨,享年六十三岁,留下遗嘱葬大名,却不想天子隆恩,令陪葬帝陵,其一生最後的遗愿竟不得满足。
“不二!”手冢喃喃的叫道,当初,纵使相思入骨,却也不无怨怼,怨他推开自己的手,把无边的寂寞与思念留给自己;後又怨他无情,这般决绝撒手而去,纵叫他念到断肠,恨到断肠,相思成灰也无处可诉。
可是,如今方知道他原是有情的。他从不曾失约过,他为他做画,他为他附身画中成画魂,他为他……
他的情原比他浓得多也深得多,情到浓时情转薄。
不二……
清冷的目光投过来,手冢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迎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露出焦灼、急切、贪恋等等情绪。
隔著清冷的月光,趟过三百二十九年的时光,他们终於遥遥相望,目光交接,仿佛牵起遗失在红尘中的悠长岁月,荼靡花大片大片的绽放,妖娆如斯。
手冢想起曾经趟过的忘川岸边的蔓珠沙华,那个时候也是开得如此热烈豔丽。
死亡;重生;等待;轮回,原来冥冥之中,已有安排。
………完结…
☆、番外:前世今生
一.忘川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朱颜谢春辉,白发见生涯。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崂山素有海上第一名山之称,山海相连,山光海色。古人有语崂山乃:神仙之宅,灵异之府。
“崂山是我的家。”手冢对不二道,彼时,他们正坐在太清宫看月出。太清宫的月出极是漂亮,月出海上,水托玉轮,冰魄光寒,碎金浮玉,光溶溶,水潋滟,水月一色,天地同辉,便是手冢这种不解风情的人亦见之难忘。
不二在他手中凝成形,慢慢的抽长变大,变成与生时一般无二,轻飘飘立在他掌上,衣袂掠风。月光投在他身上,丝丝缕缕浮在他的眉眼发梢。那轻蹙浅笑的眉眼,那独有的琥珀色长发,便似如同水波漫过般温柔缱绻,暗香盈盈。
地下却无影。
手冢冷峻的眉眼刚开展便倏地收敛,仿佛才要绽开的花便仓促的谢了,萧萧然,满怀落索,现在的不二与他不同,有形无实。
不二似有所觉,低身看他,笑道:“我现在终於比你高了,原来居高临下是这种感觉。手冢,你前生都是这般看人的吧?”末一句便带了丝调笑的意味。
手冢轻叹一声,伸手去抚他的脸,笑容如花盛开在他脸颊,他的手却穿了过去,碰不著摸不到。他与他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手冢的脸色越发阴郁起来,双眉紧蹙。
不二从他掌心跃下,如一缕轻风,长长的发在空中掠过一道半弧,抛碎了月光,泛起衣纹如水。月光聚在他身上散了又拢,他渺若烟雾。
手冢恍然想起前世的他。
前世的不二不仅是个享誉盛隆的画家,他善书、爱剑、能骑善射,虽然体有宿疾,但他使的剑法,举世无双;御马射箭,百步穿杨。手冢见过他将剑使得一团白光,当真矫若游龙,惊若翩鸿,说不出的风流恣意,自在潇洒。这样的风骨,这样的一个人,那样一世盛名,又不知有多少人豔羡追随,他却独独锺情於他。手冢心头一悸,胸口急遽收缩了一下,一阵剧痛传来,仿佛心口裂开一道口,有风吹过,那个缺口訇然有声。那声音极遥远极遥远仿佛从心底深处蜿蜒传来,曲曲折折,兜兜转转,历经了数百年的岁月沧桑,黯淡了累世光华,他伸手抚住了胸口,那一处传来的疼痛,撕心肺裂。
这种痛熟悉的很,似乎与生俱来,後来却不知被他埋葬在哪一处,此时连根拔起,呼啸而来,渐成灭顶之势,一时痛不可遏,他狰狞了脸。
“你怎麽了?”不二见他突然变了脸色不由担心的问,伸指抚上他紧蹙的眉心,苍白的指尖却触摸不到那纠结成川字的纵向褶痕。
手冢只觉得眉心一点薄凉,伸手握住他的手,紧紧攥在双掌心,左手触到了右手,十指相交握住的只是自己的掌心。但不二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只是安安静静的任他握著,看著他的手穿过自己的手掌如同穿过空气般握上他的另一只手。即使触不到但看得到他的手指是如何穿过自己的手背手心,交错,相叠,顿时,心中一阵悸动,莫名有种融入骨血的感觉。
这样看来,也许还不太糟糕,不二想,低下了眉眼,月光穿过他的发梢,浅浅淡淡。有些奢望只能埋在心底,有些失落不能言之於口,他与他,趟过数百年的寂寞与思念,换来今日一见,於愿足矣。
“我在忘川等你──”手冢慢慢的开口了,“我等了你三百年,不二!”
“忘川上鬼来魂往,却没有一个是我要等的人,我始终没有等到你。”手冢的声音低低沈沈却又似浸入一丝月光,慢慢的透出一分忧伤。
手冢记得在忘川上看到的第一个熟人是幸村,那个顾盼风流天下闻名的才子一扫寿终时的老态,依然风流俊雅美姿仪闲容止,令来来往往的鬼魂为之侧目。
他犹犹疑疑的站住,恍然想起幸村死的时候正是大名荼蘼花开之时,他却在那一年秋深百花落尽的时节撒手而去。那一年,元丰三十二年。不二死的第二年,天子改元,细算来,整整三十三年了。
三十三年,他见不到不二,却也没有见过幸村。幸村仕坎坷,一生多不如意,尤其是後半生不停的在谪贬路上辗转,困顿愁苦,落魄不堪,其中有不乏因他之故。手冢心知肚明。
他却不知道幸村在这里究竟等什麽。
“手冢。”在他沈默之际,幸村先开口了,声音清亮一如生时。他生性恢廓豁达,与手冢的嫌隙,生前不计较,死後自然不放心上。
他们坐在忘川边把酒饮欢,手冢虽然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酒,但得他把盏相邀,自然也不推诿,更何况,幸村也算是一个故人。他喝著酒,忘川水从身边流淌而过,水波湛湛,深不可测。彼岸花开,妖娆的红盛放在他眼中却豔不过那一春大名的荼蘼花开。他们静静喝著酒,间或闲话三两句。不谈前生,不话旧情,无关生前事,无关身後名,只是等闲人等闲言语。
喝完了酒,幸村便拂袖而起,身子有些摇晃,仿佛是醉了。他走向三生石,眯著眼睛看了会儿,道:“手冢,前世今生三生石上早已铭刻。”
手冢紧走两步去看三生石,却不看自己,只去寻不二的名字,寻了半晌也见不到,便问道:“不二呢?”
幸村回过头来看他,紫蓝色的瞳孔中暗潮汹涌,终於叹道:“这不是你能看的。”
手冢拧眉,他只想知道不二好不好,自己的一生何需再看?
“你能看吗?”
幸村没有回答,他因为前一世的才华出众被阎王相中留下作了主掌生死簿的判官,今日得知手冢寿终,故来相迎,也算一了昔日情份。
手冢顿时意兴索然,袖手道:“既已见过,就此别过。”
幸村回首看他,目光流转,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手冢,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前尘往事如烟云散,你福泽深厚,下一世仍然富贵荣华。”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