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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您胸中毫无抱负吗?”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严厉地问我。
一夫人,”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浑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仅二十一岁,又孤立无援。”
公爵夫人惊讶地注视她女儿,以为她女儿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已将我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德·勒农库公爵夫人住在葫芦钟堡期间,可把人约束坏了。伯爵夫人一再嘱咐我注意礼仪,她听到一声低语就惊慌失措;为了讨她欢心,我就得把感情隐匿起来。星期四大宴宾客,这一天繁文缛节十分无聊。情人平日无拘无束,软语温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对此习以为常,所以特别讨厌这种请客日子。爱情憎恶一切非爱情的东西。公爵夫人终于离开,享用朝廷的豪华排场去了,葫芦钟堡又恢复了原状。
我同伯爵的那次小争执,倒起了好作用;我在那里又扎深了一层,随时可以登门,不会弓愧丝毫猜疑了。我受自已经历的引导,像攀援植物一样,伸展到一颗美好的灵魂中,那里为我展示一个情愫相通的迷人世界。我们的手足之情建立在相互信赖的基础上,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融洽。我们各居其位:伯爵夫人把我里在洁白的襁褓里,以母爱哺育护佑我;而我的爱情在她面前无比圣洁,远离她时又变得灼热逼人,犹如烧红的铁块。我对她怀着双重的爱,它陆续射出千百支欲望之箭,一支支飞上天空,消逝在溟濛之中。假如您要问我,当时我那样年轻,又满怀强烈的欲念,为什么会轻信柏拉图式的爱情呢?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那时我还没有长成男子汉,硬不起心肠来折磨那个女子。本来她就够烦心的,时刻担心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时刻准备丈夫耍脾气,大发雷霆;这边雅克或玛德莱娜的病见好,那边她丈夫又闹起来;等到丈夫平静下来,她刚要舒口气,又不得不守在一个孩子的床头。在这种情况下,她听到一句急促的话,全身就会颤动,看到一种欲望的表示,就会受到伤害;她需要的是含蓄的爱情,带有温情的力量,总之,完全像她对待别人那样。况且,您是个成熟的女子,不用我讲您也清楚,那种境况既令人忧郁销魂,也给人以无比甜美的时刻,以及默默做出牺牲之后的心理满足。她心地纯正,很有感染力;她那不求现世报答、始终如一的献身精神,也令人敬佩;这种强烈而神秘的虔诚,是她其余美德的纽带,它宛如精神的香炉,向周围散发着馨香。再说,当时我年轻啊!相当年轻,还能把我的天性凝聚在对她的手的一吻上。她难得让我吻她的手,而且只给手背,从来不给手心,也许她认为这是一条界线,过了线就是淫猥的开始。如果说两颗心灵难分难解,从来没有这样热恋过,那么对肉体的控制,也从来没有这样谨严而有效。只是到后来,我才悟出这种幸福足愿的原因。我在那种年龄,不会为任何功利分神,不允许任何志向阻遏我的感情,我的奔放的感情犹如激流,汹涌澎湃,卷走了一切。是的,到后来,我们爱女人仅仅爱她本人;然而,我们在爱第一个女人时,总是爱屋及乌;她的孩子便是我们的孩子,她的家便是我们的家,她的利益便是我们的利益,她的不幸便是我们的最大不幸;我们爱她的长裙,爱她的家具;我们看到她的小麦撒掉,比丢掉自己的钱还心疼;若有客人乱动摆在壁炉上的古玩,我们就忍不住要责备。这种圣洁的爱使我们为所爱之人生活,可是,唉!随着涉世渐深,我们就要把另一个生命吸引到自己身上,要求女子以她的青春感情来充实我们贫乏了的性灵。不久,我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第一次体味到无限的柔情;这种柔情对痛苦心灵的作用,好比疲惫的身体痛快地洗了一个澡;我的心灵立时感到清新爽朗,真是无处不舒畅,无处不通泰。您是女人,理解不了我的话,因为这里讲的幸福,你们只能给予,却从来得不到。只有男子才能领略这种甜美的乐趣:在别人的家庭里,得到女主人的青睐,成为她感情的秘密核心;狗不再追着您乱叫,仆人也同狗一样,认得您身上隐秘的特征;孩子们没有丧失一点诚实的天性,慧眼识人,他们清楚自己的份额永远也不会减少,知道你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光明;他们跟你顽皮撒娇,要你百依百顺,就像对待喜爱他们并受他们喜爱的人那样;他们聪明伶俐,又十分懂事,能做你的天真盟友;他们蹑手蹑脚来到你面前,冲你粲然一笑,又无声无息地走开。大家对你都很殷勤,都喜欢你,都冲你笑。真正的感情犹如鲜花,花儿生长的土壤越贫瘠,就越是叫人赏心悦目。我加入了这个家庭,找到了可心的亲人,确实尝到了不少甜头,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在这之前,德·莫尔索先生对我总还讲点分寸,他的缺点我也只是大体了解,但时过不久,我就感到他的缺点处处充分表现出来,从而明白伯爵夫人在向我描述她每日的斗争时,表现出多么高尚的宽容。伯爵那种叫人无法容忍的性格,我耳闻目睹,便有了全面了解:他无缘无故就吵闹不休,动不动就呻吟起来,说是有病又毫无症状,他天生的不满情绪大煞生活的乐趣,他总要大脑淫威,每年都得吞噬新的受害者。傍晚我们出去散步,分明是他带着走,可是无论到什么地方,他总是感到厌烦,口家来就怪罪别人,说他妻子想到什么地方就强拖他去,全然忘记了是他带的路;他还口口声声抱怨说,事无巨细,全是他妻子一人做主,不准他有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就好像家里没有他这个人。他要起蛮横来,若是碰到对方耐着性子不讲话,便觉得自己的权威有限,越发火冒三丈,尖刻地责问道:宗教不是训喻妻子侍奉丈夫吗!鄙视孩子的父亲究竟妥当不妥当!最后,他总要触碰他妻子一根敏感的心弦;等心弦哀鸣了,他仿佛尝到某种乐趣,那正是好逞雄的庸才所追求的乐趣。有时他故意少言寡语,闷闷不乐,装出一副病病恹恹的样子;他妻子一见惯了神儿,就会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甚至嫉妒雅克和玛德莱娜,也要像他们那样受溺爱,如同宠坏了的孩子那样,一味任性胡闹,根本不管母亲怎样提心吊胆。总之,日子一长,我就发现无论在大小场合,伯爵对待他的仆役、孩子和夫人,完全像他下棋时对待我那样。这种种困难像藤萝一般,伸出条条细蔓儿,束缚并窒息这个家庭,捆住人的手脚,使人无法喘息,寸步难行,弄得必办的事情也节外生枝,致使家业迟迟不能兴旺。深到根须,上至枝蔓儿,我一旦了解了这些困难,就不禁又赞叹,又惊骇。这种情绪支配了我的爱情,并把它压抑在我的心中。天主啊,我算什么呢?我饮下过泪水,产生了一种高尚的陶醉心理,并在分担这位女子的不幸中找到了幸福。起初,我屈从于伯爵的专横,如同一个走私犯偿付罚金;从此以后,我甘愿忍受这个专制者的虐待,以便同亨利埃特的心贴得更紧。伯爵夫人看出我的心思,便让我在她身边占据一席之位,允许我分担她的痛苦,以此作为酬赏,如同从前海过自新的弃教者,渴望与他的弟兄们一齐升入天堂,得到思准死在竞技场上。
“没有您,这种生活就会要我的命。”一天傍晚,亨利埃特对我说道;那天伯爵比平日更加尖酸刻薄,更加喜怒无常,像炎热天气的苍蝇一样招人厌。
伯爵睡下了。我和亨利埃特在槐树下消磨黄昏时分;两个孩子在旁边玩耍,沐浴在夕照之中。我们话语不多,仅仅发几声感叹,表明我们心心相印,借此平复一下我们的共同痛苦。缺乏语言时,静默也忠实地沟通我们的心灵;两颗心灵不用亲吻相邀,就毫无阻碍地彼此渗透了;它们都在细细品味这冥思的快意,随着幻想的波涛荡漾,一同潜入梦幻的河底、浮出来时像一对仙女似的玉洁冰清,美满的结合到了令人艳羡的程度,但又没有丝毫尘缘的关系。我们沉入无底深渊,又浮出水面,两手空空,仅以眼神相互探问:“这么多时日,没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吗?”快感为我们采撷了这些无根而发的花朵,肉体又为何长嘘短叹呢?向晚诗意盎然,把砖护墙映成桔黄色,看上去那么纯洁,那么令人欣慰;氛围一片肃穆,两个孩子的嬉笑声显得十分柔和,我们感到心神恬然。尽管如此,欲念像节日篝火的信号,在沿着我的血脉升腾。三个月之后,我不再满足于所得的份额,开始轻轻地抚摩亨利埃特的手,以此来传递我内心的欲火。亨利埃特把手抽回去,板起面孔,又变成了德·莫尔索夫人。我眼睛闪着泪花,她见此情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到我的唇边。
“要知道,这会叫我伤心落泪的!”她对我说道,“索求这么大恩惠的友谊,可就危险了。”
这下我发作了,连声责备起来,说我心中有多痛苦,如若忍受,总需要点安慰。我还斗胆对她说,在我这个年纪,七情六欲固然都体现在心灵上,可心灵也有男女之情;我死去可以,但不能闭口而殁。她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迫使我住口,那眼神分明在重复卡西克的一句话:我呢,难道我在玫瑰花上吗?①也许我理解错了。记得在弗拉佩斯勒堡门前,我曾把一种想法错误地安在她的头上,亦即我们的幸福能从一座坟墓中产生;从那天起我就惭愧,不敢用带有强烈感情的祈愿玷污她的灵魂。继而,她又开了口,委婉地告诉我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把她当作我的一切。听她这番话我就领悟了,我若是依从,必然会在我们二人之间挖下深沟。我低头不语。她接着说,她有一个虔诚的信念,可以爱一个兄弟,这既不会亵渎天主,也不会冒犯世人;把这种信仰化为圣洁爱情的具体形象,是会感到甜美的;照她那位善良的圣马丁的说法,这种圣洁的爱情就是尘世的生活。我对她应当像她的老忏悔师那样,比情人远,但比兄弟近;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就休想再同她见面。哪怕是泫然流涕,心痛欲裂,她也宁愿背负这额外增加的强烈痛苦去见上帝。最后她说:
①卡西克(即加蒂莫赞)是阿兹特克族(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最后一个皇帝,在抵御西班牙人入侵时,于1522年被俘。殖民者要他和他的大臣说出藏匿财宝的地方,用文火烧炙他们的脚掌;大臣受刑不过,叫苦连天,卡西克便说了这句话。
“我给予的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再也拿不出什么来了,为此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我只好又安慰她,保证再也不惹她烦恼,保证我这二十来岁的青年要像老人爱幼子那样爱她。
次日,我去得很早,见她那灰色客厅的花瓶里没有插花,就飞跑到田野里、葡萄园中,为她采摘两束鲜花。我从根茎掐断,采了一株又一株,边采边赏玩,忽然想到鲜花配绿叶十分和谐,不仅看着赏心悦目而且对善于意会的人还富于诗意,犹如乐曲在相爱之人的心中唤起千百种思念。乐曲组合起来便有意义,颜色是光的组合,怎么就不能有意义呢?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兴致勃勃地商量好,准备一个意外的礼物送给我们心爱的人;我们把下面几级台阶当作鲜花总站,由他们做帮手,我扎了两束花,用来描绘某种感情。请想像一下,鲜花从两个花瓶竞相涌出,向四周散开,白玫瑰。银杯百合在中心亭亭玉立,象征我的心愿。花锦之上又有矢车菊。毋忘草、蓝蓟等,各种蓝色的花深浅不同,宛如澄空,同白色交相辉映,显得十分协调。这不正是两种纯真吗?蒙昧无知的纯真与洞晓一切的纯真,一个孩子的思想与一个殉道者的思想。
爱情自有它的纹章,伯爵夫人暗暗地解破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锐利的目光,俨如被戮痛伤口的病人发出的叫声:她是又羞又喜。这一眼是多高的奖赏啊!使她幸福,使她心情安宁,这是多大的鼓励啊!我发掘出一门在欧洲失传的科学,把卡斯泰尔神甫①的理论引用到爱情上来,用鲜花的图案,取代东方以溢香的颜色书写的情书。用太阳的这些女儿,这些在爱的光照下绽开的花姊妹,来抒发自己的胸臆,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啊!我同田野花仙的女儿们很快言语相通,如同后来我在葛朗利厄遇见的一个人,能通蜜蜂言语一样。
①卡斯泰尔(1688—1757),耶稣教士,著有《颜色光学》,发明了音阶与色调相对应的色差羽管键琴。
我在弗拉佩斯勒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周两次重复这种诗意的创作,做起来很费时间,需要各种各样禾本科植物;我必须深入研究这些植物,不过,我是作为诗人,而不是作为植物学家来研究,偏重于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