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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白狄、红狄人都在高歌应和。狄人敬畏熊的英灵,不敢承认是自己杀死了熊,要把责任推给远方的异族。这是我在狄人中见到的为数不多的谎言。但它确实很可爱。我在想我猎杀的那只小熊是否也被抬上了祭台。月神见到了小熊,是否能想起我这个寄人篱下的游子来?
然后是唱给月神的歌谣。无非是赞美祭品是如何丰盛美好,勇士们是如何披肝沥胆为月神献上了它。赵衰没兴致听这个,拿吃剩的骨头逗两只猎狗玩。月光亮亮的照在我们身上。薇子此刻在祭台前面做什么,想什么?我看着那饱满的圆月亮,想到了薇子的肚子也会那样圆,那样白的鼓起来,拖查兄弟也会像我一样抚摸着它吧。
我和赵衰很快都喝多了。我们躺回了帐篷里。外面歌唱的声音不断腾起。火烧熊肉的焦糊味道飘来。整个狄人部族在纵酒大吃,歌舞狂欢。我等待着他们散会,四丫头兴冲冲地回来,在枕头边喋喋不休地讲庆典是如何隆重,她的接人待物是如何得体,三位新人如何紧张地行礼如仪,乃至新娘的发饰衣服化妆……
不知何时,外面的喧闹声却停息了。片刻的死寂之后,嘈杂声又由小渐大,众人的尖叫声如同世界末日来临。我和赵衰疑惑对视一下,拿起刀,走了出去。除了大帐那边的叫声,外面似乎一切如常,没看到来摸袭的敌军或狼群。我猜大概是薇子自杀了,我两腿有点颤抖。
赵衰呜呜叫着,朝我比划,让我往天上看。我这才注意到:中天的月亮已经缺了一大半。是月食。月食引起了狄人部族的恐怖。一瞬间我脑袋里涌上来无数念头,飞快地假设,推理,否定,联想——我一下全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舅舅变卖了全部家当;为什么他和薇子躲在帐篷里查书;为什么大祭司要把仪式改在满月这天……
——舅舅从书里预测到了这轮月食。他用重金贿赂了大祭司。月食变成了月神的示警:这门亲事不符合神的意旨……
月亮完全被黑影吞食了。平时不绝于耳的狗吠和野兽的嚎叫也都安静了。黑暗笼罩了大地,只有远近的篝火摇曳。拖查兄弟在大声忏悔,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伴随着急促的锣鼓,神巫们又开始礼唱,那是在祈求神明饶恕无知下民的冒犯,并许愿将献上更多肥美的祭品,来平息月神的愤怒。月亮又开始显现出来了。人群开始呼号感恩。
我的心却坠入无底的空虚。薇子的愿望实现了。但舅舅的做法让我觉得……我小时候就听过中原人用日食月食吓阻野蛮人的故事。但这个诚实粗率的民族里,最受崇敬的,负责沟通人神、传达神意的大祭祀,居然接受了贿赂。一切道德的标尺似乎都倾倒了,消失了,我这个外来者感觉无地自容。
许多人跑向牛栏羊圈,拖出牛羊来再次屠杀祭祀。看来祭礼要通宵达旦了。赵衰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我说回去睡吧,没我们事了。
【说明:关于狄人猎熊及祭祀风俗,参考了民俗学家乌丙安先生的未发表文章:《民俗随笔:熊的葬礼》。狄人文化亦当属于北方萨满文化。参考网址:
关于北方民族大规模狩猎,参见拓拔人的记载:
《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列传》:“(穆帝猗卢五年、西晋永嘉六年,猗卢为刘琨击刘曜)……帝因大猎于寿阳山,陈阅皮肉,山为变赤。”
《魏书》卷四《世祖太武帝纪》:“十一月丙辰,北部敕勒莫弗库若于率其部数万骑,驱鹿数百万,诣行在所。帝因而大狩以赐从者,勒石漠南,以记功德。”】
第十四章 密诏
拖查兄弟离去后,狄人部族和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黄羊狩猎期间,父亲趁狄国空虚,派兵入侵,略去了一些牲畜和族人。狄君又发动了一次战争,焚烧了几个晋国城邑,略来了几百百姓做报复。双方都严阵以待,谁也占不到太大便宜。
赵衰的右眼还是没保住。他的半边脸也破了相。三丫头给他做了面罩,遮住那一大块伤疤,逼他整天系着。
薇子和我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多。在狄人眼里,月食给她蒙上了一层不详的阴影。薇子不太在乎,这样没人来提亲了,她更高兴。
我时常到狄君大帐下走走。狄君去打猎游玩还都叫上我,他一向沉默寡言,看我的眼神依旧透着慈爱。舅舅还是给狄君和各潘色当会计,从头积攒他的家产。
新变化也是有的。首先是我有了儿子。按周人的习惯,舅舅给他起名字叫伯修。伯表示他是长子,修是美好、修身的意思,大概是希望他成为一个完美的周人。可伯修先学会的都是狄语,因为四丫头和侍女们都说狄语,她们只能听懂点我说的中国话。我觉得儿子比我幸福,他没有生长在充满阴谋诡计的宫廷里。
还有就是,我舅舅和薇子的来往多了。猎熊献祭前,他们很少打交道。现在舅舅通过来往中原的商队,给薇子搞来了书籍、衣服和各种用品。薇子喜欢拿着书找舅舅请教,她快把舅舅的知识学完了。
到我在狄国的第八年的春天,我二十二岁,我的第二个儿子也会爬了。他的名字叫叔留。叔表示排行第二,留呢,大概是他会一直生活在这群山里了。赵衰和四丫头更能干,已经有了两儿两女。
现在狄人部族的人口和牲畜都在增长,草场开始紧张。舅舅给狄君提了一个建议,让他把历年俘虏来的中原人集中起来,开荒种田,这样就不用向商队买粮食了。那些粮食用牛车驼马辗转运到山里,价格要翻好几倍。狄君对这个建议很有兴趣,让舅舅带人到各潘色挑选会种地的中原俘虏,到一个小盆地去搞农业。舅舅算着春播在即,时间紧张,匆匆去了。
舅舅走后不久,一个洛阳商队来到行营所在的山谷,销售各种中原货物,收购牲畜、毛皮、草药。在向狄国贵族们推销珠宝时,一名商人兼密使,将一封信呈送到了狄君手里。我被叫去读信。
信件装在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里。盒盖上是烫金的云龙纹章。打开盒子,明黄色缎子上躺着一封十几片木简的简册。我原来以为体面的文书都写在丝帛上,没想到朝廷诏命还在使用这么古朴的简册。
紧接着,简册的考究再次让我惊异。紫红色的木简光滑润泽,带着一种奇异的檀木香味,用精美的金丝铰链编联在一起。看到这个简册,我感受到了天子朝廷的庄重、雍容。虽然一百年来,王室在诸侯中的威信越来越低,但它还矜持地维护着自己的讲究和尊严。我感受到了周文王、周武王的神圣在简册上延续着。我为自己是周人的子孙感到自豪。
但简册上的内容实在深奥难懂,时而还有我不认识的字和典故。磕磕绊绊看了两遍,我自认为明白了大意,主要是说郑国和南燕国的国君傲慢无礼,不履行诸侯的义务,拖欠天子的贡赋达四五年之久;且对天子的使者出言不逊,扬言要攻打洛阳,羞辱天子,实属大逆不道。最后是命令狄君带兵勤王,教训郑、燕两个国君一顿。现特册封狄君为男爵,并授予朝廷捍边大夫之职位。待为天子出征建功,更有封赏。
我试着把内容翻译给狄君听。这活儿真该让舅舅来干。狄君听完问我,狄人和洛阳朝廷素无来往,现在天子怎么会突然想起狄国来?如果他照周王说的做,中原列国会有什么反应?
我想了想,说现在的诸侯早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大概是没人肯出力,最后才求到狄国来的。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虎老余威在,周天子仍旧是中原最高权威的象征。给他出力捞不着多少实惠,但能挣个好名声。
狄君说再考虑考虑。我便告辞回家。随后几天,狄君的儿子们和各部落的长老都被召集来开会。这会外人不能参加。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狄国答应出兵,但不介入中原内战,只帮天子守卫洛阳城,攻打郑国燕国的事让天子自己的人去办。狄君让我给天子写回信,让天子在洛阳城里准备好四千人的营房和给养——他们语言没有这个数字,是我估算翻译的,他只说要带两个家支的武士过去。狄兵的识别暗号是一面狼皮旗帜。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五章 出兵
这个回信让我遭了难。本来意思挺简单,我提笔就能写出来。但那个简册给我的冲击太大,我不敢拿我的大白话唐突天子御览。我坐马扎上抓耳挠腮半天,几根竹简写了刮,刮了写,都刮薄了一半。狄君看我实在伤神,让我回去慢慢想,日期不限。狄人眼里,文字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居然能把人说的话装到那么个木头板上,送给千百里外的人听。他们觉得这是周人的神最灵验的地方。
我回家吃了晚饭,把四丫头和孩子们都赶到赵衰家,自己闷在帐篷里憋信,直到我意识到不光信我憋不出来,我的一笔烂字也根本拿不出手。我想起了薇子。她应该没问题。狄人的战争和狩猎事务都不让女人参与,他们认为这样会亵渎日神,使天地阴阳失调,带来灾难。我当然不信这个。我父亲的谋略大都是被窝里捂出来的,他还不是一直在成功,而且活的公牛一样结实。
我偷偷揣了信,到薇子一个侍女的帐篷里,让她去告诉薇子,我有事求她。侍女回来说公主就在帐篷等我。我看附近没人走动,溜进了她的帐篷。薇子在绣花,她最近痴迷中原女红,要我对她的技艺发表评论。
我赞扬说她的技术快赶上我姐姐了。然后赶紧求薇子代笔。薇子也被那匣子和木简迷住了,然后被竹简上的文章和书法彻底征服了。她简直想拿她所有的宝贝来交换这个。她一遍遍地,翻来覆去地看,用手指摩挲,放在鼻子下嗅。她在一方手帕上工整誊录了原文收藏。我提醒她给我写回信。她拿着笔犹豫了半天,说身边不能有人打扰,明天一早会让人给我送去。我只好先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爬起来,看见脚边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是朝廷密信和写好的回信。四丫头告诉我,薇子的一个侍女刚送来的,神秘兮兮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四丫头眼神话语里都有些怪。她不识字,这种文字来往最能激起她的妒意。我顾不上那些,忙看薇子的作业:
草泽臣康躬言于大周天子陛下:自
朝廷东播,川原陵替,百有余年矣。彼宋微子怀悲麦秀,岂独我心;周大夫之泣黍离,良有以也。今
圣主临朝,覃精思锐,振颓敝、树清标,
天人允望,四海归心。臣虽生长草泽,乖闻义方,固念难绝于
天恩,何尝首鼠而顾望。当速兴铁骑,急发虎贲,效节输诚,敢尽愚忠。
臣狄 康顿首再拜上。巾帚小女 薇代书,并问王后夫人安康。
另,敢言左右:此行甲士四千,谨为天子镇静街衢,拱卫
王京,未敢驰突中土,唐突上国也。谨望行人具廪饩资装以待。至日树狼旄为识。
我能看懂一大半,满心欢喜,赶紧到狄君大帐交差。狄君让我给他翻译解释了一遍,非常满意,当即用皮条捆好了,割破左手,把血淋在简册上。这是他们的誓约。然后装在一个小皮袋里封好,让人去交给密使。然后便是集结军队。
后来我才逐渐知道了洛阳事变的原委。原来,这时的周王刚即位一年多,和他的丈人家发生了冲突:现在的王后,是个来自南燕国的公主,他还作王太子的时候娶的。不久前,周王一个宠妃暴病而死。周王怀疑和王后有关,两人反目,王后赌气回了娘家南燕国。
事情到这儿本来也没什么。但王后——即南燕公主有个表弟,是当今郑君的六公子,一直住在南燕。周王怀疑这两人有什么暧昧,只是没抓到凭据。就在这时,郑国国君又给周王提了个要求:要周王把黄河北岸,一片叫“南阳”的土地交给郑国。
那又是几十年前一段公案了。当年,周桓王和他的臣下郑庄公做过一次交易,周王拿南阳,交换郑国在洛阳附近的一片土地。南阳历来是天子的私产庄园,有七八座城邑。郑庄公老实,自己的土地交给了天子,跑去接收南阳,才发现南阳各城邑的大夫都几乎独立了,既不听他的,也不听天子的。郑国和南阳远隔着黄河,不好打过去,也不好跟天子翻脸。这事当时就搁置下来了。南阳的大夫们也都父死子继,俨然成了小国君。
现在的郑君不知怎么又算起了历史旧账,新天子无奈之余,怀疑是六公子和王后勾搭搞的鬼,遂派人痛责郑君和燕君。燕国态度还好,承诺尽快劝公主回洛阳;郑君却把周王派去的卿士抓起来,说不给南阳就不放人,还要打到洛阳说个明白。
天子被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