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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地的小号-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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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1)
带着他那埃及人特有的微笑,伊莱亚斯爷爷说,一点点烦心事儿可是上天赐给苦命人的礼物呢。妈妈瘫坐在椅子上,一脸倔犟地朝着门口努了努下巴。“如果确实是上天送来了这些个礼物,那上天可真爱打趣儿。”她这么回应道,好像就等着门被撞开,好多双粗野的大脚闯进来,把客厅光洁的地板弄个一塌糊涂。这位在生养了我和玛丽后就开始守寡的母亲,对操持家务无比热衷,至今仍像处女般喜爱洁净,或许是因为她结婚较晚,抑或是因为父亲匆匆把我们姐妹带到人间,又毫不迟疑地离开人世吧。从听到的关于他的点滴里,我知道了他并不像他父亲,也就是伊莱亚斯爷爷那样富有幽默感。或许我比较像他。我们已经在瓦地①生活多年,我却从未交到一个*朋友,不论是男是女。我正设法让自己变得比犹太人更像以色列人。就像一个撒网捕鱼却每每空手而归的渔夫那样,我从一个渔场游荡到另一个渔场,寻找着心灵的寄托,但是此刻耶胡达·阿米亥①这位犹太诗人却比任何*诗人都贴近我心。但玛丽无需付出任何努力。在这个家里,就数她最像以色列人了。她比我小两岁,性格大胆,行为莽撞,总是带着妩媚的微笑,用自己的人生当赌注。我是不会对她唠叨说教的。我们姐妹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我沉湎于幻想,她却敢于尝试;我寄情于梦,她却亲身体味。通向屋顶的楼梯上那粗野喧闹的脚步声可惹恼了住我们楼下、与猫咪相伴偕老的杰米拉,也让母亲夜不能寐。在我耳畔,嘈杂的脚步声倍加难忍,在梦中更是幻化成另一番景象。夜半的梦魇里浮现出肌肉健硕、长满绒毛的腿,让我难以安眠。醒来后,回想起那些梦境,我真是羞愧难当,不禁憎恶起梦中男性的强壮躯体,还有那些声音和气息。玛丽则会凝神谛听,感受着来自这些活生生的男孩的讯息。也许他们人数并不太多,可能只是五六个来自约旦河西岸的农村孩子。可是楼梯早已摇摇欲坠,再加上杰米拉在楼下大声叫嚷,你会觉得这座房子马上就要塌了。那些男孩你追我赶地跑上楼去,穿着靴子的脚重重地踏在楼梯上,我们的公寓就像个关上门的捕兽笼子一般咯吱咯吱摇晃起来。如洪水般攫住母亲的那种感受却不会对我有丝毫影响,因为我会缩回躯壳,躲进右肩的阵阵抽痛里,那种蔓延的疼痛让我佝偻起身子。我坐的那把椅子会颤抖,正是因为这种疼痛,而与楼梯上咚咚作响的脚步声无关。与我截然相反,玛丽则会沉迷于房间的这种震颤,就像一个孩子痴迷于过山车的骤升猛降一样。此刻她对着小圆镜修起眉毛来,还心平气和地建议道:“也许咱们哪天应该敞开门,请他们进来吃点儿或者喝点儿。”她又用希伯来语补充道:“为什么不呢?”
  虽然明知玛丽是在开玩笑,母亲还是被气得哽住了。“我都气坏了,你还在那儿火上浇油。”她这样呵斥着玛丽,却看见爷爷咧嘴直笑,摆明了不站在她这边。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管别人怎么说你。”爷爷开腔了,“我年轻那会儿,等到一天的活儿都干完的时候,也喜欢唱啊跳啊的。”
  “什么?就和这些野小子一样?”
  “不是。那时候我们可是起早贪黑地干呢。我还得做吃的。你丈夫还是小伙子那会儿,也总是跑跑跳跳,吆喝那么一两声。”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2)
“接着他就闷不吭声了,一直到走了为止。”
  爷爷低声哼哼着什么,朝水烟壶弯下腰去,用黑黑的手指拨了拨余烬,却没为自己的儿子辩白一句。烟壶里汩汩的水声似乎在暗示:这样数落自己过世的丈夫可不对。母亲和她公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我总是充满好奇。年龄差距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阿米亥在我出生以前就在写诗了,但如果我和这位诗人共居一室,如果我们都体会着冬日的严寒和春日的寂寥,如果他养家糊口而我操持内务,如果围绕我的总是男性那略带克制的温存和无言的凝望,就像伊莱亚斯爷爷对母亲那样,那么也许……就算发现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我也不会吃惊。虽然爷爷如今已是一位老者,他的确切年纪已经无人知道,却依然体格稳健、行动灵活、笑意盈盈,当年他一定是个器宇不凡的小伙子。他的儿子去世后,是什么让这两人多年来依然保持彼此间的界限,或者说,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们分开吗?无论是在认识巴赫吉以前,在巴赫吉来到我身边,用另一个世界的光辉照亮我灵魂的时候,还是他离我而去的那段阴郁日子里,我总是被羞怯感紧紧束缚着。太过害羞的我不敢去当面问个明白,总觉得只有思想污秽的人才会问及某些事情。我也知道这很虚伪,但虚伪本是怯弱者用以自卫的盾牌。即使如此,我也难掩好奇。我那憎恶一切神圣事物的妹妹对我叫道:“你还责怪我总是活得太自在呢!”我觉得她这样大叫,是因为这种猜测居然萌生在我的心头,而不是由她第一个想到。不过之后她又咧嘴笑道:“母亲和爷爷?你听说过一只鸟和一块石头亲热吗?我不能确定的,只是他们中哪个是鸟,哪个是石头。”
  爷爷把红色的烟管绕上烟壶,然后靠在起居室的长椅上说:“楼上的小伙子们安静下来了。咱们可以看电视啦。”
  母亲起身去给他煮咖啡。但走到起居室中间时,她却整个儿僵在那里,缩着脖子,好像怕天花板很快就要塌下来。楼上有人冲着一只空桶狠狠地踹了一脚,摔瓶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一个大嗓门咆哮着:“还得看你这张脸,真是见鬼!你这畜生!”
  玛丽轻轻叩齿,兴奋得好像正坐在体育场前排。
  “听听,听听。”母亲带着责怪的口气对爷爷说。
  “他们闹腾一会儿就累啦。”
  天花板又颤抖起来。好多双粗笨的大脚跑来跑去,又踢又踹。一个惊恐的声音尖叫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把他扔到街上去。”另一个声音催促道。
  “前天晚上,”母亲轻声说道,她脸色煞白,就好像这事儿刚刚发生一样,“我刚打开窗子,他们的臭尿就差点溅到我脸上。隔着栏杆朝外撒尿,这样做对吗?”她朝爷爷问道,就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小学生。
  爷爷笑了,他可不愿意扮演老师的角色。“谁会在秋天冷飕飕的寒风里打开窗子呢!”
  母亲看着自己那双差点儿被弄脏的手,说道:“我可不稀罕上天送来的这些个礼物。”
  爷爷不是宗教信徒。如果他心目中有神,那神一定是个不为生活重担所累、喜欢打趣的单身汉。“不去追求这些天赐的礼物,”他对母亲说,“的确明智。”然后他转过身,冲着玛丽的侧影说:“有时候上天会在他的礼物上系根看不见的绳子,拖着往前跑。看着那群追在后面的傻瓜,他会笑破肚皮。”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3)
“你是在说我吗?”玛丽笑道。
  “我?”
  妈妈仍不罢休。“连我睡觉时也不得安生。他们半夜三更还在楼道里上来下去个不停,打牌的时候老是大呼小叫。更别提他们带上楼去的毒品和那些龌龊女人了。”
  “最好不要提嘛。”爷爷说。
  “继续笑吧,如果你愿意。不过阿布·纳赫拉①是故意这么干的。他把房子租给这些人,就是想让咱们在这儿活受罪。”
  我很喜欢看母亲和爷爷这样斗嘴。他们深深扎根于岁月的土壤中,好似一对连理枝,经得起任何风暴的侵袭。我总是想,他们已经看尽了世事变迁,放弃了追赶那些系着看不见的绳子的礼物,尔后,如果这两人之间萌生出一种深深的爱意,那么斗嘴莫非就是这种关系的精髓所在?
  “这些姑娘们该怎么办呢?”母亲问道。
  “关姑娘们什么事?”爷爷反问道,话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担忧。他甚至还挪了一下身子,好像马上就要站起来。
  “你忘了他们喝醉酒时是怎么来撞门的啦?谁来保护我们?”
  爷爷装出一副自尊心受伤的样子,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说:“有我在呢!”
  爷爷身材高大,长长的身影一直拖到厨房的门楣上,玛丽却不为所动:“他们只要对你吹口气,你就飘走啦,爷爷。”
  爷爷转过身去,似乎要跟她理论。“你这么觉得?”
  “您可比您自己想的要更老一点儿呢。”她回道,话里充满怜爱。
  三人都没理会我。或许他们清楚,那种真切、猛烈而邪恶的忧惧就潜伏在我的心中。这些据说在餐馆和建筑工地打工的男孩,其实就是阿布·纳赫拉的黑暗巢穴里的魔鬼。夜复一夜,每当黑夜把我笼罩,他们就会穿越黑暗而来。因浸透汗水而硬结的衣衫、粗直蓬乱的头发、脸上好似大火后的森林一般焦黑的胡楂、发黄的牙齿、湿润的双唇间逸出的丝丝笑意,这些画面合为一人。他的手划过屋子的四壁,在砖隙间滑动,攥着檐槽和窗棂。面对这个咆哮的怪物,我不禁沉湎其中难以自拔,未经挣扎便气力全失,不曾谋面就已被征服。
  “肩膀又疼了吗?”母亲关切地问。
  对这种疼痛,我羞愧难当。“不,不是。”
  “她脸色都发白了。”玛丽说。
  “亚力酒在哪儿?轮到你和你的手艺上场了,女人。”爷爷对母亲命令道,“涂上亚力酒,开始按摩吧。”
  他总是丝毫不顾及家庭预算,自己打开一瓶酒,接着等待一个适当的借口,比如招待客人或治疗病痛,然后把剩下的酒喝个精光。亚力酒的味道让我不悦,因为自儿时起它就伴随在我左右,我总把这股味道与疼痛联系在一起。母亲的手滑进我的衬衣,熟练地解开内衣,然后用力按摩起来,就像在追赶着疼痛那刺穿我前胸后背的触角。爷爷轻轻地顿着脚,他的声音似乎与母亲手指的动作交织在一起:“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女人,再来一下。”我闭上眼睛,随着母亲按摩的律动摇晃着椅子。因这按摩,或是亚力酒浓烈的味道,或是爷爷那平缓的声音,那种疼痛似乎逐渐消退。“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宛如非洲巫医一般,爷爷用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语调反复念叨着。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母亲和玛丽的脸凑在一起。我注意到,他在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丝紧张和担心。自孩提时代起,每当我发病,爷爷就会站在我的床前,双唇翕张,念念有词。这些咒语很可能是他早年学来的,因为现在他不信教。我喜欢听爷爷咕哝的这些咒语,可是无论我怎么央求,他都不肯大声重复。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4)
这时他又开始蠕动双唇,念起咒语,然后自然而然地挤到母亲和玛丽之间,把两人从我的床边挤开。他用那双棕褐色的大手捧着我的面颊,我闭上了眼睛,待到再次睁眼,看见他满是汗水的脸上已露出疲惫的神色。
  我握住他的手腕,吻着他的双手。“够了,爷爷。”
  他朝我弯下身子,似乎要吻我的头发,好像仍把我当孩子,但随即直起身子,从桌上拿起已经打开的酒瓶,朝长椅走去。这时敲门声响起,他匆匆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塞到长椅底下。
  我们楼下的邻居杰米拉走了进来。“又犯病啦?”她责备着我,就像在训斥那些给父母添麻烦的小孩。这位独居的老妇人心肠不错,喝咖啡是她的一大嗜好。虽然对她过于敏感的性格,爷爷有些反感,但是她对我和玛丽疼爱有加,爷爷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随时都会来我家串门。如果正赶上我们吃饭,她也不回去,而是顺势坐在爷爷坐的长椅上,却不肯尝一尝我们的饭菜。所以我们习惯了吃饭时有她在场,还边吃边和她聊天。
  此刻,她朝我走来,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就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前额。我发现这样触摸别人,在犹太人中并不常见。我曾跟爷爷说,这要比我们东方人的相处方式好些。他不同意。“他们就像欧洲人,会隔着一段距离相爱,也会隔着一段距离相残。”
  “你还年轻呢!”杰米拉对我说,就像在诊断疑难杂症的医生,“你该嫁人了。谁又惹你生气啦?”
  爷爷一下子板起脸,“还”这个字眼让他不悦。
  “我们正在说阿布·纳赫拉和他那些个房客呢。”妈妈解释着。
  杰米拉把她专为我们做的一碟刚出炉的小甜饼摆上桌子,显然在等咖啡端上来。“这些小鬼头!”她忿忿地说,“我老得从他们手里把猫给救回来。上个礼拜,他们把一只啤酒罐绑在它的尾巴上。可怜的小东西吓得发了疯,前天回家的时候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吐得到处都是—他们把大麻掺到鱼里喂给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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