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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地的小号-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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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多年都没去过他们那儿了吧。如今人家可是住在一栋小别墅里,里面还装着意大利的大理石和德国产的水龙头呢。那回我去参加阿布·萨德的葬礼,看看她们那些女人的穿着打扮,再看看自己,我都觉得自己太寒碜了呢。”
  “你到底是去参加葬礼还是去参加时装表演啊?”
  妈妈带点自持地哧哧笑起来。如果哪天早上玛丽的口气像起爷爷来,那么这天多半会事事顺遂。妈妈把手伸到玛丽的腰下,似乎要胳肢她。“你敢!”玛丽尖叫着从床上跳下来。看见玛丽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妈妈也跟着开心起来。玛丽学着模特走台的样子,步态优美地走到门口,然后转身回来挖苦妈妈。“你觉得怎么样,赫达?”她问我,“我是不是该去学时装表演啊?”
  “那当然,”我回道,“这可是唯一一门你没试过的课啦。”
  “噢,玛丽,可别这么说。”妈妈警觉起来,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乞丐发现财宝后,怕失去它时才会流露出那种恐惧,这深深刺痛了我。她从没那样珍视过我。我的外貌从不会让她担忧。我长大后,她也从未提醒过我晚上要早点回家。好色之徒是不会对我产生兴趣的,这点她似乎非常确定。
  “赫达,”妈妈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告诉她。他们真会以为她是那样的姑娘呢。”
  “我就是这样啊,”玛丽说,“如果他们不喜欢,就去死吧。”
  “女儿啊,”妈妈又用那慈爱的目光望着玛丽,“他们和我们有点不一样,说话和想问题的方式都不太一样。”
  “有了意大利的大理石和德国的水龙头,他们的想法也该跟得上大家了吧。”我说,却想到了巴赫吉—他的思想有一半是现代水暖设备,另一半是辘轳、绳子和水桶,所以我也不太肯定了。
  “你俩真要把我气疯了,是不是合起伙儿来要把每件事儿都搞砸哪!”
  多么健忘的人!昨天她还诚惶诚恐地来询问我的想法,说如果我反对这门亲事,她可以理解呢。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妈妈。”我说。
  我没有撒谎。我一直都在观察玛丽的举动,揣测她的想法。在她那挺拔的脖颈后面,我看到了一个低垂下来、等着上轭的脖子。她的反抗似乎不堪一击。自由,我心想,本身就是一种负担,它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尤其是女人,一个*女人。头天晚上玛丽还在高谈阔论她那“电脑理论”,可是就像很多人那样,她自己也没有听从“也许”和“不可能”这两种讯号的指示。有数不清的因素是她无法掌控的,这些她一定都考虑过了。也许她最终发现,听天由命,把自己的人生留给他人去决定反倒省心。此时她还光着脚在屋里来回走着,但这种调皮的样子却让人心生怜悯。现在的她,与其说像个神清气爽的模特,倒不如说像个疲惫不堪的走钢丝的人,心里巴不得早点掉到安全网里。

《瓦地的小号》 第四章(2)
“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回头的,”我说,“这门亲事还可以取消啊。”
  “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应了这句话才好!”妈妈大声说。
  此时,玛丽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一种我宁愿不要看到的神情。那副怨忿的样子活像一个斗败了的人。她虽没说一个字,却好像在暗示我还在忌妒她。我试图反驳,但又觉得心痛,因为她没看错。当初我拒绝了巴赫吉,就像赶走一只微不足道的臭虫,如今她要嫁的人只不过是一个读过小学、以修百叶窗为生的乡下人,而我却对她心生忌妒。
  出门去上班时,妈妈从后面叫住我:“梨挺不错的。也许该给客人们准备些葡萄……”
  “我会买的。”我扭头答道。
  我早早下班回家,似乎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失态。爷爷也在家,刮了胡子,穿上了盛装。我也摆出了旅行社工作人员的职业笑容,好给这场面增色。我摆好椅子,把回家路上买来的玫瑰花放在桌上,把爷爷的水烟袋收拾到墙角。
  爷爷像个刚上舞台的演员那样举起手来问道:“啊?连那个都不允许吗?水烟袋可是件体面的东西呢。”
  “但不够时髦。”妈妈说。
  爷爷假装吹了吹夹克上的灰。“时髦!他们也吃皮塔饼①和橄榄,跟我们没两样,他们也不是出门就搭直升机啊。”
  看到爷爷咧嘴笑了,妈妈抗议道:“这些麻烦事儿全要我一个人扛啊!”
  我觉得真正的麻烦还在酝酿呢。走进卧室,我看到玛丽蜷缩在那面小镜子跟前,泪流满面,她用眉笔在上唇画了一撇黑黑的小胡子。充满男性特征的胡子和眼泪形成的对比再鲜明不过了。我坐到自己的床上。
  “我就这样出去见他们,会怎么样?”她要挟道。
  我没说话。因为我和她都很清楚,她最后还是会妥协的。我问她:“要不要吃片安定?”
  “我知道你放药的地方,已经吃了两片。”
  “现在一定感到头晕眼花了。”我镇静地说。
  “他们说,如果吃完那药再喝点酒,就真的解脱了。从爷爷那儿帮我偷点儿亚力酒怎么样?”
  我放在两膝间的手攥成了拳头。玛丽回到镜子边,又给那撮黑胡子添了几笔。
  “为什么不用口红画撇红胡子呢?”
  我本应保持沉默的。只有爷爷开的玩笑永不乏味,而且他的幽默不会招人厌烦,因为那些笑话都来自一个宽容善良的灵魂。玛丽用手背擦掉眼泪和胡子,说:“你知道在我过去常常做的梦里,我是怎么和意中人相遇的吗?我和他都穿着白色的网球服,我的裙子很短很短,*也是雪白的。打完球,我走到球网旁边和他握手。谁输谁赢在梦里都无关紧要。他握着我的手不放,于是周围的一切—人群、天空、球场和球网—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俩站在那里,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我觉得身心都有了着落。赫达,这些美梦也是现实的一部分啊。为什么生活就像是一只病怏怏的胃,把所有的美梦都吐出来呢?这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我问道。我已经学会了在世俗的樊篱中生活,如今某种东西正试图冲破这束缚,于是我本能地反击。
  “我可不像你那样精心编织自己的美梦。只是某个人或某件东西在我这个可恶的梦里出现,搅乱了我的脑子。虽然这是白日梦,可看上去、听起来又是那么真切。我甚至能听到网球着地的砰砰声,能看到那人前额的汗珠,体会到自己的手陶醉在他掌心的感觉。可是一切都破灭了,就像尿在尿盆里溅起的泡泡。”

《瓦地的小号》 第四章(3)
“梦想,”我说,“也是商品,就和其他东西一样。人们都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选择梦想。”
  玛丽用拇指直直地指着天花板说:“我敢打赌,上面那个人可不会在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还去考虑哪家店贵,哪家店便宜。”
  我走到起居室去和来客们打招呼,觉出了妈妈的紧张。爷爷拆开两盒万宝路,递给男宾客。这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看上去不像村里人。他们中有未来的新郎、他的父母,还有他当教师的哥哥阿西姆。我一眼就看出了哪个人是准新郎。他的头发湿乎乎的,好像刚刚冲了淋浴。他动作迟缓,小心观察着别人的举动,显然准备好了随时听从别人的指示。虽然只有四十岁,但他看去有五十岁的样子。他那当教师的哥哥虽然年长,看去却比他年轻些。
  看见我出来,准新郎并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还以为我就是玛丽,于是仔细打量起来,就像把我浑身上下剥个精光,检查完我的胳膊腿脚,再用同情的眼光把我的身体盖盖好。他母亲也咬着嘴唇。我的身材实在是太过瘦小,根本不合他们的口味。我虽然早已见识过这种失望,但还未习以为常。我十几岁时,杰米拉常常督促妈妈把我养得再胖点,因为那样才能“看上去像个女人”。
  我在爷爷旁边坐下,用手扇开烟雾,就像赶苍蝇那样,然后说道:“玛丽一会儿就出来。”
  准新郎的母亲舒了一口气,就像是气球泄气的声音。瓦希德立即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一脸困惑,就好像他本来打算去咖啡馆,却误打误撞进了理发店。他母亲如释重负般大声说道:“那你一定是老大赫达吧?”
  我冲准新郎那当教师的哥哥点了点头,他报以微笑,这个已婚的男人倒是没有被那些传统观念束缚。爷爷又给客人们递上那种价格昂贵的香烟。
  玛丽很会把握时机。一条穿惯了的裙子、精致的妆容、轻便的鞋子、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的黑色长发,她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离经叛道、傲慢无礼的神色已难寻踪迹。此刻她神态羞涩、举止端庄,让人觉得她像一个纯洁的东方少女,于此刻卸下了面纱,第一次面对一群陌生人。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可我也无从解释。如果玛丽要演戏,只有爷爷猜得到她这出戏会怎么收场。爷爷专心地抽着烟,或许玛丽的举动也让他吃惊不小。
  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同样是这群人,我走进客厅的时候,他们坐在位子上纹丝未动。玛丽走到瓦希德的父亲面前,低着头和他握手,黑发颤抖得好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狗的皮毛。她眼帘低垂,双唇微启,轻声地问候着,模样不胜娇羞。她又和那个老师握了握手,对方刚才那种已婚男人式的潇洒微笑顿时不见了踪影。她又轻抬眼帘,匆匆瞥了呆呆的瓦希德一眼,跟他连手都没碰一下就逃也似的跑向他的母亲。这个女人马上被降服了。她紧紧地搂着玛丽,然后啜泣起来,仿佛自己唯一的女儿刚刚失而复得。她那阔大的前胸差点把玛丽一声声细细的“阿姨,阿姨……”都给淹没了。这个女人几乎站不住了,似乎要与玛丽倒在一处。妈妈赶紧朝她推过去一把椅子,而这女人却先让玛丽落座,接着贴着她坐下,抓着她的手不放。“我要这姑娘,”她泣不成声地回头对丈夫说,“阿布·阿西姆,这孩子是我们的。”
  准新郎像个瞎子似的摸索着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满心希望这就是自己的归宿,可是他的样子又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我注意到爷爷有些激动。他的目光游荡到了墙角处的水烟袋上。那位先知先觉的老师递给玛丽一包烟,脸上还带着一丝体贴的微笑。玛丽吃惊地抬头望了望他,然后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那些神魂颠倒的来客显然没有从她的气息中觉察出香烟的味道。

《瓦地的小号》 第四章(4)
“别抽烟了!”妈妈命令道。
  那些吃惊不小的男人还没回过神来,根本忘了扔掉他们赖以思考的道具。只有瓦希德匆匆掐灭了烟头。要不是对玛丽心生妒忌,我肯定也会喜欢上她这出戏。从来没人这样溺爱过我。顾影自怜,我不禁想起了阿米亥的诗句:“他们扼杀了我童年里的那个女孩,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如果爸爸还活着,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瓦希德的母亲还是抓着玛丽的手不放。我心想:把她迎进门,然后被她给活活气死吧!你还不知道自己正抱着一颗地雷呢。将来只要你踩上去,它就会爆炸,炸飞你的腿,再炸,直到你的身体被炸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颗脑袋去忍受痛苦和悲伤。我仿佛看见这女人的身体慢慢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一颗头掉在地板上,滚到玛丽脚边。
  我呷了一口妈妈分给大家的冰镇柠檬水。玛丽为什么耍这种花招呢?毫无疑问,她那台电脑肯定在大叫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只需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就足以吓跑准新郎和这些随行的人了。他们会仓皇逃下楼去,正好迎上杰米拉张开的双臂,她正充满好奇地等在下面呢。
  我又看了看瓦希德。他几乎没出声。爷爷问他生意做得如何,他也只回了句“感谢上帝”,好像整个人都被困在了一个隔音的泡泡里。玛丽怎么能忍住自己那股子任性劲儿,不去取笑他呢?从小到大,她都以折磨这种闷不吭声的人为乐。甚至连瓦地的孩子们都害怕她那张刀子嘴。我默默比较着这位笨拙的男人和玛丽想象中那位矫健的网球选手。可是她非但没有嘲笑他,反而扑闪着长睫毛偷偷看他,像只胆怯的小母鸡那样仰视着他。这种表情让瓦希德如醉如痴。
  爆炸始终没有发生。玛丽把脸转向那位母亲,向她发出无声的请求,似乎希望她把自己从这紧张气氛中解救出来。这位母亲随即松开玛丽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就像在说:女儿啊,你是对的。然后她在位子上挺直了身子,命令道:“说话啊,阿布·阿西姆。”
  于是那位父亲开了口。起初他不知道该对谁讲。他把脸转向我,我面无表情。他又把脸转向妈妈,妈妈也现出一副不当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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