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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整整两天拒绝进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牙关咬得紧紧的,把任何送进她嘴里的东西都重吐出来。泰蕾斯绝望了,她心想,万一她的姑母归天了,她对谁去哭、去忏悔呢? 于是,她对拉甘太太进行没完没了的说教,向她说明她应该活着。她悲泣,甚至生气,又恢复了她过去的愤怒,如同人们要撬开挣扎的牲畜的牙床一样,要扒开她的口。拉甘太太顽强坚持住了。这是一场可怕的搏斗。
洛朗完全保持中立,漠然处之。对于泰蕾斯为什么要疯狂地阻止残废者的自杀,他感到非常惊诧。眼下,老太太活着毫无用处,他希望她死去,但他不想把她杀死。不过,既然她自己想死,就没必要阻止她去寻死。
“滚开!让她去吧,”他对他的妻子厉声说道,“丢掉一个包袱有什么不好……她不在了,我们的日子也许会更好过些。”
他在泰蕾斯面前把这句话重复了许多次,这也提醒了拉甘太太。她担心洛朗的愿望成为现实,担心她死后,这对夫妇真能过上安逸、幸福的日子。她对自己说,她的死是卑怯的,在看到这件罪恶的结局之前她没有权利离开人间。只有当她看见结局后才能入土,才能到九泉之下去对卡米耶说:“你的仇已经报了。”她突然想到,她倘若自杀,进坟墓时她就会什么也不知道,这时,她的心情就异常沉重。果真如此,在寒冷和寂静的地下,她将永远地睡着,将时时被不知道刽子手们是否受到惩罚的挂虑所侵扰。为了能死得瞑目,她需要得到复仇后的欢乐,应该带走一个已消仇解恨的美梦。于是,她又开始吃她的侄女送给她的食物,她同意再活下去。
再说,她已看出结局也不太遥远了。每天,这对夫妇间的情况变得更紧张、更难堪。摧毁一切的总爆发就在眼前。泰蕾斯和洛朗随时都会暴跳起来,一个比一个气势汹汹。他们不仅在晚上呆在一起痛苦,就是在白天,他们也是在恐惧和悲伤的发作中度过的。对于他们,一切都成为恐怖和痛苦。他们如同生活在地狱中,相互碰撞得鼻青眼肿,彼此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难以忍受的酷刑。他们都感到脚下如临深渊,彼此都想把对方推入深渊里去,而自己也愿意同归于尽。
他们都产生了分手的想法,彼此都想过逃跑,远离这苦恼的、潮湿的、污秽的、好像是为他们忧愁生活而制造的新桥街,他们要到别的地方去享受一下安静的休息。但是,他们不敢、也不能一走了之。相互不再折磨,不再自寻苦恼和让人苦恼,对他们似乎是不可能的。仇恨和残忍已成了癖好。一种抗拒力和吸引力同时隔离了他们,也留住了他们。在他们两个人争吵时有个奇特的现象:猛烈争吵之后,他们立刻想分开;而结果总是重新回来,喊出新的咒骂。此外,他们如果要逃跑也会遇到现实的障碍,他们不知道怎么安置病人,也不知道对礼拜四聚会的客人们如何交待。如果他们逃走,人们也许会猜疑出什么。这时,他们又胡思乱想起来,仿佛看见别人在追踪他们,并最终把他们绞死。因此,他们出于胆怯仍留了下来,留下来惶惶不安地生活在卑鄙和丑恶中。
洛朗白天不在家时,泰蕾斯就在餐室和店堂之间来回跑着,心情烦躁,神志不清,她一天比一天感到空虚,不知如何使生活充实些。她若不在拉甘太太脚下悲泣或不被她丈夫痛打或臭骂,就会慌乱得不知所措。只要她一个人呆在店铺里,她就被苦闷侵袭,她木然地看着人们在肮脏、发黑的弄堂里走来走去,她坐在这个黯淡的、散发着棺材味的地窖里面,觉得非常难过。最后,她哀求苏姗娜白天来和她作伴,她希望这个脸色苍白、性情温和的可怜动物能平息她的闷气。
苏姗娜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她仍然以一种尊敬的友情爱着她。很久以来,当奥利维埃去上班时,她就很想到这里来同她一起干活儿。她把手上的针线活带来了,并在柜台后面原先拉甘太太坐的空位子上坐下。
从这一天起,泰蕾斯就稍稍抛开了她的姑母,不像往常那样频繁地上楼,在老太太的膝下痛哭一番,去吻她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孔。她另有要注意的事情了,她竭力装出有兴趣的样子,听着苏珊娜慢慢叙述她的家庭琐事和单调生活。这样,她就可忘掉自我。有时,她自己也惊奇怎么会对这些蠢话感兴趣,而接着她就会凄凉地一笑了之。
渐渐地,一些老主顾都不上门来了。自从她的姑母在楼上的沙发上躺倒后,她便任由店铺腐烂,把所有的货物抛弃在潮湿和灰尘之中,到处弥漫着霉味,蜘蛛网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地板几乎从来没有扫除过。此外,让顾客们望而却步的,还有泰蕾斯待客的态度。当她在楼上被洛朗痛打或被恐怖的发作折磨、而门铃又在狂响着时,她必须立刻下来,无暇把头发理一理或把眼泪擦干。这时,她对等候在楼下的女顾客就特别粗暴,有时甚至不愿招呼她们,在楼梯高处就回答说,没有她们所想买的东西了。附近的女工们,习惯于拉甘太太的甜言蜜语,都不喜欢泰蕾斯的粗鲁和发狂的目光。自从泰蕾斯把苏姗娜带着和她一起坐柜台后,生意就完全没有了。这两个女人为了她们的絮叨不被扰乱,表现出来的架势就像要把上门来买东西的少数几个女顾客赶走似的。从此,自此,这家妇女服饰用品商店的生意清淡到非但不能贴补一分钱的家用,而且必须动用四万几千法郎老本的境况了。
《红杏出墙》30(2)
有时,泰蕾斯整个下午都在外面。没有人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把苏姗娜召来,大概不仅是为了有个伴儿,而且还打算在她出门时由她看管店堂。晚上,她回到家里时疲惫不堪,累得眼圈都变黑,她发现奥利维埃的小个妻子仍然无精打采地留在柜台后面,以她五个小时前离开店铺时的同样态度对她微笑。
大约在她结婚之后的第五个月,泰蕾斯有了意外的恐怖,她可以确定自己怀孕了。她想到要和洛朗生个孩子,心里很害怕,虽然她不能说明害怕的理由。她隐约地担心自己会生下一个溺死的孩子。她感到一具支解的、腐烂的尸体在她的腹内散发凉气。无论如何,她要摆脱这个使她发冷而又不能忍受的孩子。她什么也没对她丈夫说。有一天,她故意挑拨他的愤怒,正当他把脚抬起要踢她时,她把肚子挺上去。于是,她的肚子上挨了一脚,差点被他踢死。
第二天,她就流产了。
洛朗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他觉得白天简直长得无法忍受。每一天,总有同样的忧虑和同样的苦闷,在固定的时间令人讨厌地来烦扰他。他艰难度日,每天晚上,他都会想起白天的一切和无法逃避的明天,于是显得忧心忡忡。他心里明白,从此以后,他的日子不会有任何改变,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痛苦。他看到未来还有无数个星期、月份和年头在这样等待他,要他永远忍受残酷的郁闷。忧郁将日以继夜地到来,而他就会慢慢地窒息而死。将来既没有希望,眼前就更显得辛酸和丑恶。洛朗不再反抗了,他颓唐沮丧,让自己陷入已经占领了他整个身心的空虚之中。懒惰害了他。每天早上,他出门去,不知道去哪儿,一想到要做他昨天已做过的闲游,就不免感到厌恶,可是又不得不像昨天一样去做。他出于惯性和固执,又去了画室。这四面是灰白墙,只能看到一方小天空的房间使他内心充满了悲哀和忧伤。他横卧在长沙发上,两臂垂着,脑子空空的,他真的不敢再去握画笔了。他又曾做过几次尝试,每次卡米耶的面容总会在画布上狞笑。为了不让自己疯狂,他终于把颜色盒子扔到角落里,干脆什么也不干了。他彻底的懒惰是被逼出来的,所以心情也郁闷得难以诉说。
下午,他焦虑地问自己究竟该去干什么。他在马扎里纳街的人行道上徘徊了半个来钟头,苦苦思索,老是不能决定究竟如何去打发时光。他不想再去画室,最后总是决定往下走,到盖内戈街去,然后再沿着码头散步。他神情木然,漫无目标地往前走,每当他看到塞纳河时,就会被突然的颤栗侵袭。不论他在画室里或在街上,烦恼总是一样的。第二天,他又重新开始,上午在画室的沙发上度过,下午沿着码头闲走。这样的生活已过了好几个月,也许还会持续许多年。
有时,洛朗心里也想,他原本就是什么也不想干才杀死卡米耶的,现在,他如愿后却又感到这样大的痛苦。他感到十分奇怪。他逼迫自己去想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对自己说,自己不应受罪,自己已达到了抄着双手不做事的最幸福阶段,而不让自己去安安静静享受这种幸福,的确是愚蠢的。但在事实面前,他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游手好闲的生活只能让他终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并且使他对这无可挽救的局面感到更加痛苦,这只能更使他苦恼。懒惰,他所梦寐以求的畜生生活,现在变成了对他的惩罚。有时,他热烈祈祷有一种忙碌的职业来解除他的苦闷,使他可以脱出幻想的支配。随之,他又放任自己,无形的命运为了彻底压垮他,已捆住了他的手脚,结果他又屈从了命运的摆布。
说实在的,只有在晚上,当他殴打泰蕾斯时,他还能感到某种安慰。这似乎让他摆脱了一点懒惰的烦恼。
他最强烈的苦痛,肉体和精神上的最痛苦之处,还是卡米耶在他的颈脖上留下的伤痕。有时,他想象这伤疤布满了他的全身,即使他忘掉过去,但在他的幻想中他似乎又感到了针扎般的灼痛,于是他在肉体和精神上又回忆起那次谋杀。他每次照镜子时,都看见这件事在重演,他无法不看到他时常留意的让他恐怖的那块疤痕。在激动的情绪下,血涌上了他的脖子,泛出紫色的伤疤啮咬着他的皮肉。他终于相信是溺死者的牙齿把一只吞噬他的凶兽藏在那里。脖颈上伤痕所在的那块肉,似乎不再属于他的身体,简直是外来的一块有毒的肉,在使他的筋肉不时地发生腐烂。就这样,他无论到哪儿,这块肉就使他生动而痛苦地回忆起那件罪孽来。每当他打泰蕾斯时,她就想方设法搔这处伤疤,有时,她把指甲挖进去,使他发出痛苦的叫声。平常,她若看见这啮痕时,总装出悲泣的样子,使洛朗感到格外难忍的刺激。对待洛朗的暴行,她复仇的唯一办法就是用这块伤痕来折磨他。
有好几次,他自己修面时,很想割伤他的脖子,以消除溺死者的啮痕。每当他照着镜子,抬起下巴,看见肥皂的白泡沫下的这块红疤时,他会突然发起疯,迅速移近剃刀,几乎要削去这块皮肉。但是,每当贴在他皮肤上的剃刀寒光一闪,他就清醒了。他感到浑身发软,只得坐下来,等待精神复原后,才能剃好胡子。
到晚上,只有进入盲目而幼稚的愤怒时,他才开始脱离他的懒散。他与泰蕾斯吵累了,把她打够后,又像孩子似的往墙上乱踢一气,再找些什么东西摔摔,这样会减轻他的痛苦。他对虎斑猫弗朗索瓦更是恨之入骨,这畜生,只要他进了餐室,就躲避到残废者的脚上去了。洛朗还没把它宰了,实在是因为他不敢抓它。那猫总是睁着两只滚圆的大眼睛,像魔鬼似的盯着他,就是这双时常向他瞪着的眼睛激起他的愤怒。他揣摩着这对须臾不离地盯着他看的眼睛,末了,他真的惧怕起来,想起了许多荒唐的事情。无论在餐桌上,在激烈的争吵或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弗朗索瓦阴沉和不妥协的目光在盯着他。他的脸色陡变,晕头转向地几乎要冲着猫大声喊道:“喂!你就直说吧,告诉我,你究竟想拿我怎样!” 要是偶尔踩住了它的一只脚或尾巴时,他总从这残暴的行为中感到突然的快乐。这头可怜的畜生会惨叫一声,他心里又无端地充满了恐惧,仿佛听见一个人在痛苦地呻吟。洛朗确实怕弗朗索瓦,尤其在它蹲在拉甘太太的膝上时,就像是躲在一座不可攻克的堡垒里似的,它置身其中,可以肆无忌惮地用那对绿色的眼珠向敌人挑战。就在这时,杀卡米耶的凶手觉得在这被激怒的畜生和疯瘫者中间,有着模糊的相似。他对自已说,这只猫与拉甘太太一样,是洞悉这件罪行的,万一有一天它能开口说话,就会揭穿他的。
《红杏出墙》30(3)
终于在一天晚上,正当弗朗索瓦直愣愣地盯着洛朗看时,洛朗愤怒至极,决定要结果它的性命。他打开餐室的窗子,走去抓住猫的脖子。拉甘太太明白了,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淌下来。猫嚎叫着,绷直了身子,试图转过头来咬洛朗的手。但洛朗抓得很死,他让它转了两三下,便使劲把它朝对面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