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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板凳坐半天;板凳一翘,打了我的腰,板凳一脱,打了我的脚,我问板凳要膏药……”于是月亮就升起在巷子尽头一片黑瓦屋顶上了。
我小学时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市政府的机关宿舍,是在一个名叫郭家巷的巷子尽头,进去之后,如武陵捕鱼人进了桃花源,别有洞天,原来是个好大的院子。我有几位小学同学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有个同学的妈妈喜欢拉二胡,他家住楼上,有个圆圆的小窗,他妈妈夏天里就坐在小窗前,拉《洪湖水浪打浪》,拉《良宵》,仿佛拉出一巷子的蓝烟来。另一个同学家有个保姆,保姆的丈夫是沅江边上的农民,到了有鳝鱼的时节,他就进城来,从篾篓子里捉出一条条黄鳝,在院子门外小巷尽头的一块大麻石旁来剖。他脑壳上扎蓝色家织布的盘头,满脸晒成古铜色,把食指同中指弯起来,夹住滑溜的黄鳝,朝麻石上一摔,黄鳝就晕了过去。然后他就拿刀来剖。我们总是围在旁边看,惊叹他的麻利同指力。因为我们试着去捉黄鳝,根本捉它不住。
郭家巷里除了有我们这个院子,还有一个什么单位,总之,每天,巷子里头停放了七八辆单车,院子里的细伢崽有调皮的,就去下那些单车的铃铛。单车的主人办完事出来一看,铃铛没了,就破口大骂。那愤怒的声音在巷子里像蝙蝠一样飞来飞去。
另一次是搬到东庆街的一个名叫芋园里的小巷,也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外头有口老井,井壁上长满了虎耳草同满天星。伏天里,有老人就坐在井台边上歇凉,井口里冒出来一丝一丝的凉气,扇子一扇,拂到满身,通体爽快。细伢崽们,夏夜里最喜欢把竹床架在巷子里,央求大人讲鬼故事,讲关公战长沙,讲秦琼卖马,讲唐僧到西天取经。仰起脑壳来时,真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遥看牵牛织女星。
小院子里有两个天井,长满了绿绿的青苔,人从上头过不得,一过会要滑倒。院子里有个叫娟子的妹子,乒乓球打得特别好,我们没有哪个是她的对手。我们的乒乓球台就是一块门板,架在板凳上,没有球网,就跑到巷子里拾几块砖头来逢中拦着。我小时候喜欢吹竹笛,经常站在天井旁练单吐双吐。天井上是四四方方的天空,有白云静静缱绻,仿佛是驻足来听我的笛声。
我年少时住过玩过的许多小巷,如今大多业已消失,如同曾经有过的岁月跟童谣。我经常怀想起那些小巷,那些小巷人家跟小巷生活。怀想起麻石的小路同井台,怀想起青苔浸染的墙根,夏天里横七竖八的竹床同星空下的故事。或许,这证明我已经上了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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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水亲亲
我童年时亦即上世纪五十年代,长沙城还真是古色古香,闾巷深处,麻石青幽,人声隐隐;人家檐头,黑瓦青砖,粉苔茸茸;白昼里阳光,夜阑里月光,皆将百姓脸面及日子照得清清朗朗。而那一时长沙城里少有自来水,布衣人家,除了吃井水,多半还吃湘江河里的水。于是专有一类肩头有力的汉子,从事挑河水沿街叫卖的生计。我那时住藩后街,只闻得麻石街上整日里有人叫唱卖河水,一分钱一桶。挑水汉子,家织布的青衫敞开来,胸膛是岁月的铜色,又裤脚卷起,赤脚草鞋,一边喊一边来来回回走,竹扁担在肩头吱吱地叫。那水桶里的便是湘江河里的水。又扔一把筷子在桶里,为的是防止那河水漾来漾去荡了出来。
那时的河水清清冽冽,无有污染。长沙百姓人家又家家皆有大水缸,我家里的那一只是铜官窑的,青绿的釉色,蹲在厨房门边上闪着暗暗的淡光。我外婆叫住汉子,汉子便急步拢来,左手一桶,右手一桶,将河水哗哗倒进缸里,收了硬币,道声谢谢你郎家,又复沿麻石路走出巷子,往西行,影子在身前或身后,再到河边上去挑水。印象里挑河水的汉子又有力气又极乐观,走在街巷里如同走在戏台上,无不有生活的得意。
所以我说我是从小喝湘江河水长大的,一点不夸张。似我这般年纪长大的五十年代长沙人,又哪一位不是喝湘江河水长大的?
到月亮升起来,万户灯影人影,我们巷子里院子里的细伢崽便出来玩官兵捉强盗游戏,沿了藩后街跑,穿过东牌楼药王街太平街,追追杀杀于是就到了河边上。那湘江河水正无古无今地流,河面上明晃晃亦不知是水光还是月光。那时又无湘江大桥,人过河要坐轮渡,就望到对岸岳麓山如一只卧虎,在明光万里中伸脚伸腰自在而眠。只想着哪一天坐了轮船,呜的一声,就到了对岸,于是爬到麓山上,采糖罐子采鬼爪子来吃,做梦都是甘甜发腻要长虫牙的。
及我念小学,湘江河上亦还未修桥。我只喜春游秋游,因可以坐轮船过河去爬岳麓山,那山上有座五轮塔,男孩子便毛手毛脚往上爬,塔内这里那里拱出一些石块,滑滑的,我们是手脚并用援了石块爬,好危险,而上去不易下来更难,有同学朝下一望便嗬嗬大哭,下头女孩子亦掩面不敢望。下得塔来我们又朝山顶响鼓岭上跑,要听得自己的脚声如鼓响。到得那上头回身一望,呵也,一带湘江正从脚底下流了过去,河面上白帆片片,如同日历纸一样翻动岁月。那时亦不知古人有诗云:“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但只觉得河上凉风吹上来,人间又是春秋。那河水在天底下闪闪亮亮,仿佛是本命年里缠在腰间的绸带,亲得系住了我的一生,亲到了命里头。
日月盐水豆
我儿时吃过很多有味的吃食,如今是很难得吃到了,比方,盐水豆。我外婆因是农村中长大,承祖训,修得来女人最大的妇德,就是持家,尤擅“衣食住行”里的“食”,即做得一手好饭菜,又养鸡养鸭,一九六○年过“苦日子”时,竟还在后屋里养过一头猪,使人人面有菜色的日子里我家比别人家多出几分鲜见的红润来。我外婆说:“有吃就是福。”又还一门本事,就是闲来便给我们细伢崽制零食吃,免得我们找父母讨钱,鼻涕口水流一脸模样不好看。制得好的零食是盐水豆。
把黄豆洗了,置盐水中煮到微糜,沥干,拌以辣椒粉(又少许甘草粉)以及紫苏叶跟干笋丝,于是取个竹篾大簸箕,摊在上头,拿筷子一粒一粒拨得匀匀爽爽,放到太阳下头晒,晒到豆皮起皱,仿佛全体思考哈姆雷特的那个人生大问题的苦恼模样,且内里豆肉硬硬的将干未干有嚼头,遂收拢来,装到一只泥陶小罐里,每在教育了我们一通细伢崽要听大人老师的话之后,便一人赏一把盐水豆,将指甲很长的五指聚成鸟喙,朝罐口里啄去。所以盐水豆对我外婆来说,除了好吃解馋,还是施教之物。但我们细伢崽是全不理会“豆以载道”,只觉得这东西美味至极,天下难有,握在掌心里,一掌心的汗,吃完了盐水豆,还来舔掌心。我外婆斥我:“哪里见你那副样子,一把把地吃,要一粒一粒地吃来!”意思是不要贪,不要馋,要慢慢品味,好吃东西性不得急。我妹妹是照她的话来吃,然而我做不到。我于是挨丁公,坐到地上嚎。嚎的结果,是外婆摇摇脑壳又回身去抱泥陶小罐来。
我今想起来,盐水豆确应慢慢吃,一粒又一粒,因为有嚼头,因为细嚼之下,其味悠长,异香满颊,可体会到平常日子的好。豆子好吃,拌在一起的紫苏好吃,干笋丝亦好吃,但要合在一起吃才是五味俱全。我有时把它装在口袋里带到学校,跟邻座的女同学谢三毛兑梅子来吃。梅子也是她家里外婆做的,染了色,红红的、又湿湿而脆,我亦是看见不得,说得文气点叫“望梅生津”,说得难听点叫一见就流哈巴涎。我吃了她的梅子,点点头:“好吃好吃!”她吃了我的盐水豆,亦点点头:“好吃好吃!”这种“好吃好吃”的易货而交,从一年级直至六年级。我的小学如果要说有什么味道,那即是盐水豆跟梅子的味道。吃还不是明目张胆地吃,是在老师眼皮底下偷偷地吃,有冒险的刺激同快活。
我外婆做完了家务,天气好,就抽一把竹靠椅坐到院子的太阳下头,手心里握一把盐水豆。她牙齿不好,于是慢慢磨,眼睛微闭,嘴角嚅动,长日亦有滋有味。
我外婆早已不在人世了。盐水豆也仿佛同她一起去到岁月的尽头了。
去岁末,我一位经商的朋友老罗,在圣诞节的第二日跟我大发感慨,说如今的年轻人,过起洋节来比过中国人自己的传统节日还起劲,又天天晚上来蹦迪,喝洋酒,吃咖啡,好不数典忘祖。他于是冒出了想法,说要来开一个茶社,名字就叫“复辟”。凡洋必拒,一律复古,佐茶的统是传统的吃食,比方灯芯糕、交切、红薯片,比方寸金糖、蚕豆、小花片……末了,又说,还有盐水豆!只听得“盐水豆”三个字,我心里便铿然一震,仿佛岁月如巨浪卷来,将今日摇撼。我外婆遂从记忆深处走出来,苍苍白发,眉目依稀。
但是动过感情之后,我也分明晓得,复辟其实是复不了的。古人说得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许多的人事物事被时间卷走,是再也不会回到今生今世岸上来。年轻人没有历史,于是亦不会有记忆。正因为盐水豆是我的个人历史,所以它只是我记忆深处最美好的吃食,何况与它襟连的,是我的老外婆,她将指甲很长的五指聚成鸟喙,朝泥陶小罐里啄去,那罐子里恰有我的天性天趣,以及童年少年。
俱往矣。
月亮粑粑
谭盾在中央音乐学院念书时作有《潇湘八景》,后在美国送与郎朗,郎朗的一张钢琴CD里收有它,我开车时常放出来听。那钢琴套曲里跳动了谭盾的一脉乡恋同乡情,郎朗也是弹得心有灵犀,我听来想起台湾诗人郑愁予的一句诗:“一步即成乡愁。”因那曲子的音乐元素里有长沙街头的谣曲《月亮粑粑》跟《乡里妹子进城来》,还有湘地嘉禾民歌《娥眉姐》等,只听得我脸颊发麻通身血热,尤其那变了调的《月亮粑粑》,只觉眼前恍然跃起湘水麓山之上的一轮皓月,正照白了长沙千家万家黑瓦檐角、天心城墙,又青青麻石街面上细伢崽成群结队跑,赤脚溅起的是满街清冽银碎的月光。
我少时住藩后街,拐过来一条巷子极深极长,叫做落星田。落星田两壁皆是高墙,并无临街人家,又无路灯,到夜里一巷阴森漆黑,走路时只闻得跫音橐橐响,像是后头有人提刀紧紧追来,极是吓人。院子里老人吓唬爱哭闹的细伢崽:“还哭,还哭就把你丢得落星田去!”因好多年前,闻说落星田的苦楝树上吊死过人。吊死的人,长沙人俗称“吊死鬼”,舌头吐出来一尺长,想起来就是一背冷汗。
我们院子里细伢崽胆子大,晚上出门打游击,“官兵捉强盗”,做“强盗”的没处躲,就往落星田巷子深处跑,“官兵”追进去,又无火把同电筒,只壮了胆子吼:出来!出来!老子看见你哒!却是两眼一抹黑,如在一团酽酽墨汁中。末了,“官兵”退出去,“强盗”拱出来,于是一场游戏结束。
当那月儿圆了,照在长沙城头,落星田明晃晃如同白昼,我们一群细伢崽便疯疯地在巷子里跑,影子在地上忽长忽短,又拍着两股仰头嚎唱:
月亮粑粑,
肚里坐个爹爹(读diadia),
爹爹出来买菜,
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
绣扎糍粑……
那童谣同月光一样,亦是明晃晃的,漾在长沙无数麻石老街上,漾在无尽的岁月跟回忆里。
长沙当年的细伢崽,如今已是两鬓飘霜,却谁人心里没有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童谣,这样的月亮粑粑?
这就叫岁月,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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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山
我的老朋友马原到长沙来给湖南卫视录节目,录完了,打电话给我,说你带我在长沙逛逛吧。我不假思索,开车接他直接飙到了岳麓山上。秋天的阳光甚好,站在山顶,可以鸟瞰这里那里闪闪亮亮的长沙全城。马原八年前来过长沙,现在,他说,长沙变得蛮漂亮哦。又说,来的那天,他和接待他的卫视的一位湘妹子聊天,说到他喜欢香港,因为有山还有水。那湘妹子说,我们长沙也是呵。他一拍脑壳,可不是吗?以他喜欢一个城市的标准,那他就应当喜欢长沙。
长沙就因为有一条湘江,有一座岳麓山,使一座古城显得钟灵毓秀,显得独特而有韵致。
而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岳麓山。
山上的名胜甚多。我小的时候,每年学校春游秋游,十之六七要选择登岳麓。我记得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爬五轮塔。塔不是很高,但很难爬。因为没有梯子,只是内墙上这里那里有突出物,攀援时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