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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绕-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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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根清还是没有抬头,说:“够石板。”

  陈根红没明白,还是奇怪地问,“够什么石板?石板怎么了?”

  陈根清气乎乎地说,“让他们给我扔到房上了。”

  陈根红和弟弟来到生产队的大院,站在房檐底下,用绑好的竹竿试了几次,还是差得太远。用绳子绑起来的竹竿并不结实,伸出去还没等够到房檐就摇摇晃晃地歪了,陈根红放下竹竿,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这不行,就算够着了,我把石板够下来,你在下面要是接不住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陈根清接不住,石板就会掉在地上,那么薄薄的石板肯定禁不住这样一摔。陈根红把手里的竹竿扔到一边,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她看到房子的旁边是一堵墙,墙的旁边有一堆石头,如果她爬到石头上站起来,伸出手就应该能够抓住墙头,如果陈根清在下面抱着她的腿往上推一下她,她应该就可以爬到墙头上,上了墙头她就可以走到屋檐边,这时用竹竿就可以把石板划拉过来,然后用手就可以拿到,保证不会被摔坏了。

  两个孩子开始了他们的构想,事情开始时进行的也很顺利,在陈根清的帮助下,陈根红真的爬上了墙头,虽然她心里也有些害怕,可还是颤颤微微地爬到了屋檐边。陈根红用竹竿一点点把石板往自己这边挪,陈根清站在下面拍着手不断地喊,“快了,快了,再够一点儿就能拿到了。”两个孩子的心里都充满了喜悦,他们根本不会感觉到,一个影响他们一生的悲剧转瞬就要发生。

  当陈根红伸出小手试图去拿石板时,李爱国出现在生产队院子的门口儿。李爱国肯定不会想到,他脑子里突然产生的恶作剧意识竟然会给别人带来终身的遗憾,而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肯定也不会对这段往事无动于衷。李爱国在门口儿出现的时候,另外两个孩子的眼睛都盯着屋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所以他那声嘶力竭的喊声“有人来了”,对其它两个孩子的冲击是致命的。这时的陈根红手指刚刚夹住石板,正准备往自己这边拖,她已经把全部的意识集中在了指尖,生怕会有失手,乍一听到李爱国的声音,出于本能她就全身哆嗦了一下,手指一滑石板就没有夹住顺着茅草往下溜去。陈根红到底还是个孩子,她的脑子里只想着石板万一掉下去就会摔碎,却忘了自己是站在墙头上,心里一急竟然就探出身子想要抓住石板。就这样,在陈根清的惊叫声和目瞪口呆里,她的姐姐已经飞在了空中,穿着红褂扎着红头绳的陈根红像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可她却无法像蝴蝶那样自由的飞翔,只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标本,晃晃悠悠就落在了地上。

  那天傍晚的夕阳很红,映照得大地都有些刺眼,陈根红躺在地上后,这种刺激就更加强烈。陈根清鬼哭狼嚎一般的喊叫,很快就引来了不少大人。陈根红的额头摔破了,膝盖和胳膊肘都大面积的擦伤,不过这些都是外伤并不碍事,问题最大的是她右腿的骨头好像摔折了位,陈旺宗被人从地里急急喊回去后,在生产队的合作医疗室里,大夫是这样和他说的。陈旺宗赶去的时候,陈根红的腿已经让大夫用绷带给固定住了,大夫说你最好是带着她去公社医院,让那里的大夫给检查一下。陈旺宗就问严不严重?大夫说不是很严重,就算骨头断了接上后养一阵子也就好了,不过怎么说伤筋动骨也要一百天。陈旺宗看着疼得满脸是汗的女儿,脸上的表情非常厌烦,真是没事儿找事儿,生产队里的活儿那么忙,不仅假不好请还得少挣一天的工分,于是他就问大夫不去公社医院行不行?大夫眨眨眼说不去也行,反正也没大事儿,骨头会自己长好,去公社医院是为了能检查得仔细,看骨头有没有其它问题,要是以后长歪了什么的可就麻烦了。

  陈旺宗把陈根红抱回了家,并没有带她去公社医院,他乐观地想,谁小时候没摔过,小孩子没那么娇贵,养一养骨头长好了就没事了,而且他以前当兵的时候,见过的比这个伤得还重的多得是,子弹都打穿了,长好后不也什么事都没有?而且回到家后,陈根红的疼痛似乎轻了不少,哼哼呀呀的频率明显变得缓慢,苗香菊看到女儿不再是非常痛苦吃不消的样子,也没有再逼着陈旺宗带女儿去公社医院,公社医院那么远,带着行动不便的女儿去一次很不容易,而且既要花钱又要耽误挣工分。就这样,陈根红的伤让村里的大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后,就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养。

  李韬略得到消息后,来看了几次陈根红,也不仅仅因为事情可能和李爱国有关,他也是陈根红的老师。李韬略鼓励陈根红好好养伤,落下的课等回到学校一定会撵上。离开时,李韬略看着送他出门的陈旺宗,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韬略其实很矛盾,他想带陈根红去公社医院,可他不敢这样做,马红军是绝对不能同意的,而且他现在的身份和以前不一样,做什么事情不能光考虑他自己。目前的情况是,马红军一口咬定这件事情和李爱国没有关系,如果他带陈根红去医院看病,村里人会怎么说,他这不是在打马红军的脸吗?马红军的事自然就会影响到马德全,这不是让他这个生产队长在村里难堪吗?李韬略不敢这样做,心里又确实担心陈根红的腿,他就想让陈旺宗一定带孩子去公社医院看看,可一想这是人家的事,而且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家当爹的都不急,他这么急是不是有点儿多管闲事?犹豫来犹豫去李韬略嘴里的话到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陈根红的摔伤,罪魁祸首应该是李爱国,姐弟两个都这样说,可李爱国却一口否认,他说他当时根本就没有喊,是陈根红没有站稳自己摔下来的。没有证人,而且就算能证明李爱国当时喊了,也不能把责任全赖在李爱国头上,陈根红毕竟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而不是李爱国推下来的。而且由于李爱国的特殊身份,事情似乎也没有法子去追究,你能到马德全的门上去争吵吗?马红军结婚后和父母住一个院儿,进出都是同一个门。可陈旺宗总觉得事情就这样算了太窝囊,好好的怎么出这么一段子事,真是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恶心人。

  苗香菊也不主张追究,她觉得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比较好,真的闹下去又能有什么用?反正根红的腿是伤了,你是让李爱国家赔钱还是让他们带根红去看病?无论哪一种都要得罪马德全,你以后祖祖辈辈还要在这里生活,为了这种小事,似乎不值得。陈旺宗还想再争辩几句,苗香菊就面色沉重地说,“你忘了我爹妈是怎么死的了?”陈旺宗一听,神情也立刻就黯淡了下去,他又怎么能够忘了,那些事情对他对苗香菊,都是这辈子抹不去的记忆。

  前面说过,苗香菊的爹是城里的小业主,解放的时候他在城里有自己的织布厂,最后定成分也就成了资本家。解放后,国家实行社会主义改造,苗家的工厂被收为国有,苗香菊的爹,这个资本家,就被人拉出去批斗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也直接影响到了苗香菊,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被安排去了扫垃圾。苗香菊和陈旺宗结婚后,一直和自己的爹妈住在一起,陈旺宗那种情况哪里来的房子?陈根红出生的时候,苗香菊的爹为了给自己的外孙女弄点儿布缝件衣服,就偷偷去了织布厂,他心里头是觉得这厂子是我的,里面的每一间厂房每一台机器以前都是属于我的,我争不过你们让你们无偿收了去,现在我有了外孙女,找点儿碎布头拿回去给她做件衣服总不过分吧?结果苗香菊的爹让人当场抓住,偷社会主义的财产,这还了得!苗香菊的爹又让人批斗了好几天,回来后就大病一场,整个的人立刻就老去了许多。谁知事情并没有这样算完,几年后,又一个运动来了,苗香菊爹的这件事又让人翻了出来,两个人都清楚地记着那一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突然一群人涌到了家里,二话没说就把老人押了出去,上了街之后,所有的人都挥着拳头喊,“打倒资本家反动派苗XX!”“坚决拥护党中央的指示,打倒一切破坏社会主义的反动分子!”

  苗香菊的爹被人再一次拉出去批斗,在批斗台上,群情激奋的人让他承认自己的罪行。苗香菊的爹却死活都说自己没罪,有人说你开工厂榨取工人阶级的血汗,是万恶的资本家,还说没有罪?苗香菊的爹就说,开工厂招工人理所当然,他们干活我给钱也天经地义,凭什么说我有罪?又有人说你偷偷到厂里偷布,破坏社会主义生产,还说没有罪?苗香菊的爹又反驳,那么大的一个工厂我都给了你们,难道连几块布都不能拿?我拿布是给我刚出生的外孙女缝衣服,又不是出去卖……可已经没有人再听他继续讲下去,口号声已扑天盖地的响起,更有激动的群众捡起地上的石块朝他身上打来。就这样,折腾了许多次,每一次倔强的老人都不肯承认自己有罪,不承认就继续斗,让你知道跟政府作对的后果。一把本已风烛残年的老骨头,最终没有熬多久,在一次批斗中他倒在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苗香菊的爹死后,她的娘就受了很大的刺激,每天都是傻傻地看着墙,反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你说你怎么那么倔,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承认个错误又有什么,又不会要你的命,现在好了吧,你终于把你的一把老骨头给赔上了。”

  几个月后,苗香菊的娘也在悒郁中断了气。两个老人突然都撒手人寰,对陈旺宗夫妇的打击很大,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生活空了许多,甚至都看不到方向找不到目标了。这也是陈旺宗为什么不喜欢陈根红的一个原因,因为她的出生,间接让两位老人送了命,似乎她生来就是一个催命鬼。就在这时,又有风声传来,国家又要搞什么运动,两口子立刻害怕起来,他们每天提心吊胆怕的就是运动,因为成分不好,一有什么运动,他们肯定都是首当其冲。被人批斗他们并不怕,怕的是自己万一有什么意外,孩子怎么办?那几年他们见过了太多的运动,哪次运动不死一些人?有吓死的,有上吊的,有窝囊死的,还有一些是让人打死的,死了也就死了,这些人本来就是让人民群众批斗的。而且在这个时候,苗香菊的肚子里又怀了孩子。商量了好几夜后,陈旺宗决定和苗香菊回自己的老家,一来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牵挂,继续留在这里肯定是是非非会很多,二来回去后毕竟还有几个亲人,就不怕万一自己出事后孩子没人照应。两个人决定后就到组织上去申请,理由他们也早就想好了,自己是反动分子出身,不应该呆在城市里吃着国家的粮食,这样的好岗位应该让给那些根红苗正的人,所以他们要求回农村老家,去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教育。组织想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就大笔一挥,给他们开了回乡介绍信。

  “我们回老家,图的不就是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嘛,就不要再惹事了好不好?”苗香菊带着哀求的神色,静静地看着陈旺宗。陈旺宗也开始犹豫,他反复地想后,觉得这口气只能咽下去,人家毕竟是政府的干部,你去和人家争斗,那不是以卵击石嘛!况且陈根红也只是小伤,就当一次经验教训吧。两个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就决定不再追究,可他们似乎都忽视了一个微小的问题,那就是大夫说的,如果有其它问题,骨头可能会长歪。

  三个月后,陈根红果然可以下地慢慢行走,可却是一瘸一拐像个跛子,一些调皮的孩子就跟在她的旁边,边学她走路的样子边唱着儿歌,“左一拐,右一拐,东边来了个栽歪栽,不脱裤子就下海。”(注:方言里,栽歪的意思是摇晃,栽歪栽是指鸭子。)孩子们儿歌里唱的是鸭子,陈根红走路的样子也确实像鸭子,受到孩子们嘲笑后,陈根红就哭着回到家里。苗香菊并没有太在意,告诉女儿她的腿是刚刚好,所以走路才不灵便,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可又过了一段时间,陈根红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苗香菊这才紧张起来,有些害怕地对陈旺宗说:“这孩子的腿该不会是真的瘸了吧?”

  陈旺宗带着陈根红到了公社医院,可惜已经晚了,大夫告诉他,由于孩子受伤时骨骼还没有发育完善,受伤后又没有得到及时的矫正,有一块骨头错位后就一直在畸型发育,现在骨头已经长成定型,谁都没有办法再正过来了。陈旺宗听完大夫的话,就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女儿还这么小,难道这辈子就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这……这,陈旺宗心里的懊悔无法形容,他真想对着墙狠狠地撞自己的头,女儿一生的幸福不是毁在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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