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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辆辆小汽车又漂亮又敏捷,在他面前眼花缭乱地穿行着,吓得他不敢过马路。深色的车窗后坐着什么人,他一个都看不见。
他这辈子只见过乡长坐的高级轿车,那车在乡里绕了一圈,就变得灰头土脸的,上面布满了孩子们的脏手印。完全无法跟这些光鲜锃亮的轿车相比。
唉,只有出过大山的人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诱人。
哦,对了,还有自来水,那就象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水龙头一开,清冽冽的水就喷溅出来。哪里象是这穷山沟,井水都快要见底了。一桶水提上来,几乎有小半桶的泥。
不过,就是那自来水有股子怪味,不如咱井水甜……
父亲正想得出神,却听见月儿在山梁上远远地喊着:“爸,回家吃饭啦。”
他回头看了眼女儿夕阳下模糊的身影,挥了下手,表示听见了。把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了磕,倒出里面的烟灰,重新慢悠悠地又点了一锅,猛吸了一大口,咳嗽了一阵子,才直起身子双手背后,溜溜达达地回家去了。
晚风将他冲鼻子的烟味送到麦地里,熏的原本象将军般趾高气扬挂满麦穗的麦秆一阵子前仰后合,象金色波浪般泛起美丽的涟漪……
收——麦——啦……
收麦了,庄稼人最忙碌紧张也最喜悦满足的日子到来了。
父亲选在最晴朗的一天开镰收麦。
头一天,父亲就从布满蛛丝的架板上取下沉睡已旧的镰刀,仔细地擦拭着它,就像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儿子,然后嚯嚯的磨刀声便在院子里响起。
雪亮的镰刀在阳光下闪耀。父亲用手指试试刀刃,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五点,天还没全亮。全家人吃过早饭,提着水罐和前一晚炸好的油饼,扛着镰刀去地里收割麦子。
月儿是头一次使用镰刀,有点笨手笨脚。她看着旁边的父母亲和弟弟熟练地手起刀落,那一茬茬的麦子便听话地倒在地上。而她自己总是畏首畏脚,怕不小心没割到麦子,却伤到自己。
但很快,笨拙的月儿就掌握了使镰刀的诀窍。熟练运用镰刀后,那些麦子也听起话来,顺从地随着她的动作倒在身后的地上。
月儿一直弓着腰努力的割麦,她知道自己拉大家很远,但她顾不得丈量距离。
渐渐的,汗水滑过她的额头、鬓角、鼻尖,顺着下巴落到地上。她怕晒黑皮肤而特意穿的厚衣衫也慢慢湿透,胳膊越来越沉重。
直起腰来看看前面的父母亲和弟弟,仍然不知疲倦地朝前行进,只留下一侧的麦子和身后整齐的麦茬。
她摘掉草帽,用脖子里的毛巾擦着汗,趁机歇一歇几乎直不起来的腰。
稍歇一会,她似乎有了些许力气于是又继续弯腰割麦……
一家人一直忙碌到中午12点多,太阳升的老高,热得受不了,父亲才让大家停下来,躲在阴凉的树下喝水、吃饼、休息。
此时的月儿已经累得疲惫不堪,腰直不起弯不下的。发上、皮肤上沾满灰尘和麦芒,刺痒不已。
青墨的情况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晒得黑亮的脸上被汗水冲的左一道右一道,像个大花猫;身上的白衬衣已被汗水泡成淡黄色。
他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闭着眼,全身脱力般的,累得只会喘气了。
麦收时节(下)
月儿渴坏了。
她取出碗从水罐里倒了一碗茶水一口气喝完,又重新倒了一碗连同饼子和碗一起递给青墨。青墨稍微欠了下身,有气无力地靠在树上,接过饼和水。
月儿靠着树疲惫地坐在草地上,看青墨大口大口地喝水,连气都不换,急着喊:“别着急,慢点喝,小心呛着。”但已经晚了,青墨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完,青墨才象活过来一样,有了点精神气,他看着仍在田里忙着捆收割好的麦子的父母亲,叹口气说:“唉,人家现在都用联合收割机了,就咱这穷山沟还用手和镰刀这么原始的方式收麦。这么多亩地,得收几天啊!”
月儿也叹气:“唉,就算有现代化机械,那也得能进这山沟啊。收完麦子还要脱粒、扬场、入仓。哪一样活都累死人呢。想想真发愁。”
青墨说:“你是女子,爸妈心疼着呢。我听妈跟爸商量,明天不让你下地了,说怕把你晒黑了,嫁不出去。就让你留在家里做饭、喂牲口什么的。爸没吭声,估计是同意了。唉,你总算逃脱了这苦活,我可就惨了!”
月儿心里先是一喜,接着就有些愧疚地看着青墨。青墨嘴里机械地嚼着饼子,眼睛已经有要闭上的趋势。
说句心里话,月儿怕极了干这种枯燥苦累的农活,但她知道少一个人,剩下的人更累。
“不过,我不割麦,可以碾麦呀。总之,这么多农活呢,我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还是别跟自己逞强了。”月儿思想斗争了一会,总算找了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中午,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太阳极毒,酷暑难忍。父亲善解人意地没让大家上地,说等太阳稍下去些,再干活。
一家人就在树荫下,靠着大树,歇起午觉来。
远处山谷里的布谷鸟傻乎乎地叫着,头顶树枝间蝉鸣一声紧似一声,旁边父亲响亮的扯酣声,吵得月儿难以入睡。
她索性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着玻璃般透明晶莹的蓝天,以及间或飘过的一朵朵白云。
金光灿烂的阳光趁机冲破树叶的障碍,照在她的脸上,让她一阵阵眼花,不自觉地闭上眼,渐渐睡去……
晚上,直到天黑得再也看不清楚割麦时,一家人才披星戴月、疲乏无力地回家。
推开大门,走进院子里,走在当先的父亲就发现家里竟然来了贵客。
“他柳叔,生娃,你们咋来了呢?”父亲吃惊地招呼声让随后跟着的月儿也惊讶不已。
柳叔呵呵笑着说:“这不是到了麦收的时候了嘛。我家的地早就租给了别人。娃娃考完试闲在家里也是闲着,不如就让他到你们家来搭把手,帮帮忙。也算是体验一下农忙生活,以后就不会随意浪费粮食了。”
借着窑里明亮的灯光,月儿看见院子里站得可不正是柳家父子。
母亲惊喜地说:“哎呀,这可太好了。只是生娃从小在城里长大,没吃过苦,恐怕干不惯那累人的活计。”
柳润生腼腆地说:“姨,不用担心,我是男人,啥苦都能吃。”
青墨不以为然地说:“能不能吃得了苦,得明天下了地才知道。润生哥,别看你现在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地,等明天一晒,你就和我一样成黑蛋蛋了。”
柳润生笑笑说:“男人不怕皮肤黑。黑了显得健康。”
这时母亲已经拍打完身上的土,进窑舀水洗了脸和手,开始点火烧水煮米粥。
父亲拍打完身上的尘土和柳叔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抽烟说话。
青墨在父亲的吩咐下,取出磨刀石和镰刀一起放在父亲身边,敷衍了事地拍了拍身上浮土,就进了窑一头栽倒在炕上。
月儿摔打着毛巾拍干净身上的土,走到柳润生身边,问他:“考得怎么样?”边说边往窑里走。
柳润生随着她进了窑,边走边说:“我觉得考得还行。不过估完分好像进不了清华。有点遗憾。”
月儿说:“恭喜你。就算进不了清华,你也一定能进重点大学。”
柳润生点点头:“是啊,清华虽然进不了,不过应该还是能进其他重点大学。这次英语成绩考得很不错,多亏了你的辅导。”
月儿笑着说:“你太谦虚,是你自己的基础好,人又聪明好学才会有那么好的成绩。”
母亲接话道:“就是,生娃一看就是个机灵娃。——月儿,给你爸端盆水,让他先洗洗。你爸今天最辛苦了,你们姐弟两个活儿没干多少,就叫苦连天的。唉,到底是年轻人吃不了苦呀。”
月儿羞得脸都烧起来,忙借着舀水,避开柳润生善意的微笑。
父亲放好磨亮的镰刀,洗完脸,拉着柳叔进了窑。
月儿泼了水,喊着懒得象抽了骨头的青墨也洗了脸。
等她清爽爽地最后进了窑洞,母亲已经把小米稀饭和馒头、咸菜摆到了炕桌上。
柳家父子也不见外,捧着大碗,和月儿一家人一起喝稀饭。
母亲很为这么晚了,做不出像样的饭菜而抱歉。柳叔却说:“别客气了,在地里累了一天,你也辛苦的很。这样挺好,小米稀饭养人哩。”
吃过饭,一家人更加疲累困乏。
天也晚了,明天还要早起,于是闲话不多说。父亲和柳叔一炕,青墨和润生一起,母亲睡到了月儿的窑里。
许是累极了,月儿倒在炕上片刻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早的,母亲和月儿便做好早饭,叫醒男人们。
吃罢饭,柳叔就要和父亲他们一起走。父亲让月儿送一送柳叔,告诉她不用去地里干活了。
月儿有些愧疚和担忧地看着正准备和父亲他们一起出门的柳润生。
他今天的打扮跟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头戴草帽,脖子里围着毛巾,身穿着父亲的旧衬衫、肥裤子,手握着镰刀,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见月儿在看他,柳润生咧嘴一笑:“别担心,再苦再累,我也会坚持下来的!”
青墨在一旁调侃着:“哎呦,这还没干活呢,我姐就心疼上姐夫啦。心真偏!”
月儿又羞又气,狠狠瞪了一眼青墨,青墨嬉笑着跑前面去了。
父亲和柳叔呵呵笑着往前走。
母亲笑骂着:“这臭小子,诚心臊你姐呢。”在后面带上门也跟了上来,脸带着笑越过月儿和柳润生,追赶着前面的青墨。
他们这样故意让给两个人独处的做法,使月儿尴尬不已,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不语。
柳润生吭吭了好几下,似乎有话要说,但直到到了岔路口要分手时,也没说上半句话。
月儿和柳叔站在路口,看着父亲他们沿着山路越走越远,这才转头往山外走去。
月儿和柳叔一路走着,回答着柳叔有关学习方面的问题。两人边走边聊,就到了涝坝边。
柳叔忽然停住脚步,看着月儿说:“月儿,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咱生娃对你可是上了心的。其实这次到你家帮着收麦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孩子懂事,我和他妈当然不反对。这孩子实诚,对人好就是实打实的好,全心全意的好。从小喜欢什么就是一根筋似的喜欢到底。唉,生娃上学一去就是四年,再过两年你怕是也要去念大学的。柳叔就担心你们年轻人心花的很,被那些个花里胡哨的事情迷了眼,蒙了心……”
柳叔这番话虽然有些毫无头绪,但月儿却听得明白,柳叔这是担心她将来会喜欢上别人,悔了亲呢。
她心里有些不服气,只知道担心她变卦,咋就不担心自己儿子变了心哩?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小草和野花,没有说话。
柳叔叹口气说:“生娃本来不让我们多管你们的事,说他心里有谱。我也是瞎操心,惹你心烦了。刚才柳叔说过的话,要是你听着不中听,就当柳叔没说过吧。——好了,送到这里就行,你回去吧。”
月儿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柳叔说:“叔,你放心,我月儿是个懂道理、知好歹的人。不会做那些水中捞月,镜里摘花的蠢事。”
柳叔欣慰地点点头,笑着说:“我就说我没看错月儿嘛。好孩子,你回去吧,叔走了。”
……
且不提柳润生当天晚上回来时的劳累样,只说这几日的农活。
麦子全部收割完后,一家人又赶着牛车,一趟趟地把麦垛拉到麦场里。
麦场上金灿灿地堆着麦子,这些麦子要散开在阳光下曝晒一天,第二天用牛拉着沉重的石磙,一遍一遍的压,直到把麦粒压出来,然后再扬净、晒干、入仓。过程很繁复,活计颇为沉重,时间也很紧张,因为要赶在下雨前,将麦子入仓。
虽然没有去地里干活,但月儿仍然要起早贪黑,除了挑水、做饭、打扫、洗衣等家务活外,还要割草、喂猪、喂牛、喂鸡。麦子收完后,她要去地里拾麦穗……
忙累得每日里月儿连话都很少说,不止是她,青墨和柳润生的话也少了许多。
麦子铺在场里晒干时,需要有人去照看着,以防鸟雀偷吃粮食,或是有人不小心把火苗扔在麦场引起火灾,将一家人的心血化为乌有。
这活算是比较清闲的了,三个年轻人便轮流看场。
晚上轮到了月儿。
她早早吃过晚饭就来到了麦场。
夜色美得很,叫了一天的知了终于疲倦地休息,把表演的舞台让给其它小昆虫,草丛里传来它们悦耳动听的鸣叫声。空气中,弥漫着淡雅清新的麦香,晒了一天好太阳的麦穗干爽松脆,一阵风过,便发出极其好听的簌簌的声响。
月儿看着铺成一地的麦子,觉得这几日的劳累是值得的。
麦场里有一堆麦草,是先收了地的人家没来得及抱走的。月儿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躺在上面,仰头看夜空。
还没到满月的时候,皎洁的月亮露出半张笑脸,温柔地注视着她。旁边有颗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似乎在和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月儿沉醉在迷人的夜色里,觉得自己的心要被这深邃的夜空吸走了……
远远地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柱手电筒的光亮。
亮光在月儿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