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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诺诺应答:“劳烦,劳烦。”
这个张公公有来头,想巴结,却又气定神闲,不做刻意之态。我留意观察,锦服华衣,目光顺直腰间金牌,纹饰清晰,心下顿时了然。原来是皇宫总管,皇上近身公公张德子,难怪颇有架势。
君臣假意之戏上演完毕,我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想被张公公唤住了:“这位便是洛夫人?老奴有礼了。”
我微微倾身,还礼道:“公公有礼了。”
“老奴离宫前,真贵妃要奴才将此物转交与夫人。娘娘说,上次见夫人喜欢,回宫便命人又打了一枚,送给夫人。”张德子伸手入袖,摸索一阵,方掏出一物。
金莲花,珍珠蕊,是上官家女子特有之物。我婉然笑道:“扶柳上次随口说了一句中意,不想娘娘竟上了心。再麻烦公公回禀娘娘,扶柳很喜欢,谢过娘娘。”
我欲与取过金钗,不料洛谦半路杀出,抢先拿走金钗。他微微眯眼,端详片刻,随后却将金钗插入我的发鬓,温柔一笑:“很好看。”
淡定的墨香蹿入鼻尖,我知道那是洛谦身上散发的,一种飘渺的清水香,只有隔的极近,才能闻到。
我轻抿嘴唇,这可不好,太引人注目了。
环顾四周,众人皆侧目。
戏台之上,铁板铜琶红牙拍板复又响,咿咿呀呀声渐浓。
严妆雍容花旦步步生莲,婷立于台中央,扬袖起舞,行云流水。
可这等美景佳人却留不住人们的目光,只因戏台角落的清秀少年。他在繁花落尽处,一身翩跹白衣,目光清丽如水,唇却艳似红梅。少年解下腰畔玉笛,横置于唇边,烟眉轻颦,似叹气,吹响玉笛。顿时,清越之声激昂破笛而出,隐隐含着金戈铁马之豪气,至中阙却急转直下,声若雪水初融,柔意缱绻,似女子闺房细语。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一曲梅花落,淡愁绕心头。
在潮水般的喝彩声中,我细声自言自语:“再过两个月,梅花就开的正艳了。”
音刚落,洛谦就蓦然回首:“不喜欢梅花吗?”
“梅花开时,菊花凋零。”
“是吗?”洛谦笑着反问。
望着他的如墨双瞳,我竟道:“其实,我只是怕冷。”然后笑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乏了,先回房去。”我转身静静地离开。在经过上官毅之时,我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今日洛谦当众为我插钗,是让你挣足了面子。
快步行至和墨斋竹林中,我拔下金莲珍珠钗,旋转打开,从中拈出纸卷。细细展开,只有小心二字,但字迹凌乱,旁边还有不少墨团。想必真妃传信时突遇急事,来不及写完,便遣人送出宫来。
“小心什么?”流苏皱眉问道。
我轻摇头,我也不知。
这时,竹林中响起笛声梅花落,呜咽之声越来越近,很快,我就看到那如雪少年飘然行来,似鬼魅般诡异。我立即叱道:“你如何能进入内府?”
少年默默不语,却将横笛竖置,缓缓舒气,眼中无限惋惜,吹气入玉笛,却无天籁笛音,只有暗器破空低鸣,一枚绯红钢针激射而出,直取我的心脏。
绯红钢针在极速之下,竟发出绚丽光华,像是一种魔咒,蛊惑人心,使人无法移目,也动弹不得。
我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钢针穿透我的心脏。
右臂被人强烈的拽了一把,身子陡移五寸,钢针恰好与我擦身而过,直入翠竹,嗤嗤作响。
少年神色惊讶,望着我身旁的流苏,面白如纸。
流苏一锁眉头,已拔出腰间软剑,欺身向前。银剑如吐信灵蛇。狠辣迅疾,直刺少年膻中穴。少年迟疑,向后疾退,才挥起玉笛挡于胸前。
激战酣浓,百招过后,流苏的软剑方才抵住少年的咽喉,“是谁指使你的?”
清秀少年依旧不语,反而清甜笑起,似不知危险的孩童。
一丝黑血沿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滴在胜雪的白衣上,像是一团污渍。
我略松气,却发现左臂麻痹,毫无知觉,遂低头望去。正红广袖染上一层黑血,血汩汩流下,顺至指尖,落地,浸透泥土。
清秀少年笑得更甜,却软软倒下。
我亦天旋地转,闭上了双目。
浴火凤凰之胭脂碎 第45章 大厦倾
喉咙如燎火烧过般的燥,一声嘀哝,我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中,似看见了碧衫的身影,便干涩叫道:“水……”只说出一个字,再无气力继续,声音就断了。
碧衫的样子懵懂,呆住好一会儿,方才惊声大叫:“小姐,活过来了。”
尖叫连连,引得好些人破门而入,冷清的厢房顿时热闹。
碧衫扑在我的身上,嚎啕大哭:“吓死我了,还以为再也不能和小姐说话了。”同时头还不断地磨蹭,将眼泪鼻涕全抹在我的衣衫上。
被碧衫压得动弹不得,嗓子哑得又无法言语,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桌上茶壶。我敢保证,如果我还有一丝力气,肯定会大吼一声,碧衫,扣你一年奖金。
瓷杯,清水,洛谦的手很稳。
碧衫这才吸吸鼻子,将我软绵的身子扶起,半躺在床榻。
我虚弱浅笑,接过洛谦手中瓷杯,微微碰触到他的指尖,手轻抖,洒出几点水,却是暖的。
洛谦细小的叹气,我不禁凝神望去,恍然间,宛如初见。他依旧俊俦无双,江南才子般气度翩翩,只是现在神情疲惫,眉峰中又透着焦急,血丝早已布满双目。
我觉得心有些颤了,手却变得极稳,将瓷杯送至唇边。先抿上一小口清水,至双唇湿透,才缓缓咽下,如此重复数次后,问道:“我睡了几日?”
“三日。”洛谦笑着回道,却带着一丝苦味。
“好像是久了点。”我揉起酸痛的头,复又笑起:“我可真经得住饿啊!可以三天不吃不喝,也算是修成半仙了。”
碧衫含泪扑哧一笑:“小姐最会说笑话了。”
房内的温度开始渐渐回暖。
我心满意足地喝下最后一口粳米清粥,才慢悠悠地伸出手臂,搭在了秋香色的锦垫上。
对面老医者长舒眉,脸上的皱纹也好似跟着平展,浅了不少。他狭目微闭,右手二指探上我的脉,即快又准。他的手保养的极好,如同少年般,修长,细腻,柔软,敏感,可以感受到最细微的脉动。
半晌,老医者完全睁开双目,撤回右手,拈起白须,沉吟几许。
不等他开口,我抢先说道:“有话直说,不必忌讳。”
老医者悠悠然道:“夫人豪爽,只是老夫无法做主,还需相爷同意。
我转头,望着身旁洛谦,嫣然笑语,却是目光坚定:“我想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吧。”
洛谦无言点头。
老医者徐徐道来:“夫人所中乃是奇毒——梅花落。”
“何为梅花落?”我询问道。
“梅花落从落红梅蕊中精炼得出,中此毒者,昏迷五日。每日额间长出一枚梅花瓣,直至第五日,红梅绽放,人吐血五斗而亡。”
“可我只昏迷了三日?”
“老夫也不甚清楚,可能是钢针仅划过夫人皮肤,中毒较浅的缘故。敢问夫人一句,这段时日内可经常服用丹药吗?”
我思索一阵:“确实吃过一些药丸。因为小时风寒留下病根,就配了药丸吃着调养身子罢了。”
“何人开的药方?”
“医邪,有何不妥?”我疑惑道。
老医者迭迭点头,赞叹道:“那就是了,天下间也只有神医医邪方想得出,如此古怪偏又具奇效的药方!医邪为夫人所配药丸中含有岭南奇花百步醉。百步醉确为祛湿良药,但也是解毒奇方。正是这难得的百步醉化解了些许毒性,让夫人早醒二日,同时夫人额间也只长出两瓣梅花。”
我轻抚额间,有两点硬物突出:“百步醉能解梅花落之毒?”
老医者快速摇头,喋喋道:“梅花落毒性强烈,百步醉最多只能拖延十日。若真要清毒,仍需老夫上次所说的青尾毒蝎不可。”
“以毒攻毒?”我略有迟疑,这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两毒齐发,当场毙命。或许还可以让密部传信给医邪,只是他两人神仙眷侣云游四海,不知能否十日之内赶到京城?
老医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铿然有声道:“老夫不才,却也敢肯定,就算神医医邪在此,他也只有青尾毒蝎一法。况且青尾毒蝎天下珍宝,极易不得,西华境内恐怕也只有五毒教尚养有几只。”
我深蹩起眉。五毒教?原来西华亦存有五毒教。
哗然声响,洛文匆匆进屋,双手捧着一方锦盒,喜道:“爷,青尾毒蝎寻到。”
洛文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置桌上,然后用一根竹签挑开锦盒。
老医者顿时连连喜呼:“想不到老夫在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珍宝!”锦盒内一只巨蝎正上下游走,长约半尺,两只大钳,高高张举,钳内数排森白倒刺,根根锋利。它尾部极长,超过了全身的一半,色泽翠碧通透,竟发出幽幽萤光。“夫人,可将中指放入盒中,让青尾毒蝎吸食体内毒素。”
盒内的青尾毒蝎张牙舞爪,我犹豫再三,终没敢把手指伸进盒中。倒不为别的,只因我从小就怕这蛇虫鼠蚁的。
在我举棋不定时,洛谦突得抓住了我的手,拽到了青尾毒蝎前。
见有猎物在眼前晃悠,青尾毒蝎自是毫不客气,双钳横行,长尾高扬,泛有碧幽萤光的尾针陡现。
“噗”的一声,尾针直插指心,顿时痛彻心扉。我却咬牙竭力强忍,但怎奈十指连心,还是禁不住地哀声连连。
洛谦手上用劲,止住我颤抖的臂膀,柔声道:“扶柳,再忍一会儿,就没事了。”可是他哪知道,他手心沁出的汗,早已黏湿了我的肌肤。
洛谦神情专注,直盯着青尾毒蝎。
那蝎子正快活地吸食着我的鲜血,不一会儿,蝎身就开始由青转红。蝎子长尾变得绯红透明时,洛谦拿起竹签,重敲青尾毒蝎的尾钉骨。那毒蝎立即将长尾高扬,拔出尾针,然后就跌落在盒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随后老医者为我包扎伤口:“待后老夫开出药方,夫人连喝五日,体内毒素也就清尽了。”
此后数日,我只重复地做三件事,吃饭,睡觉,以及喝药。是故一场大劫下来,不见消瘦,反而添了几斤肉。
第六日终于在床上躺不住了,和碧衫在园子里散步。
园子清静,我指尖抹起石桌面上一层灰,道:“最近府内可冷清不少啊!”
碧衫也似深有同感,不住点头道啊啊:“是啊,好些当差的大婶们都走了。特别是厨房的李婶子昨天还答应给我做杏仁酥的,可今天一大早的就背起包袱回家了。”
裁员可不是个好兆头,我轻拍手掌,将指尖灰尘尽数弹下:“碧衫,明儿我们自个做些杏仁酥来吃吧?”
碧衫没有意料中的欣喜,反而一脸惶恐,屈膝行礼道:“相爷安好。”
我缓转身子,回首便见得洛谦一泓深潭的眼,带着几分关切:“不在屋里养着,怎么还跑出来了?”
我吟吟笑起:“又不是什么金贵身子,养了几日早就好了。在房中憋了许久,气倒还不顺了。”
一名细瘦太监急急行来,刚至园子门口就放喉高宣:“圣旨到,洛谦接旨。”
尖锐刺声压挤耳膜,心里一阵慌闷,我叹了口气,随着洛谦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淮南赈灾银两贪污弊案经大理寺查明,淮南刺史王安贪污灾银,证据确凿,今打入天牢,秋后问斩。丞相洛谦纵容下属为非作歹,现将其贬为朔方太守,朕小惩大戒,望百官以儆效尤。钦此。”
“臣洛谦叩谢隆恩。”
难怪府内冷清,大厦将倾,谁不为各自前途奔波?
忽的,暮钟唱晚,沉厚压抑钟声涛涛袭来,一声逐一声,不绝于耳。仿若古钟就在身旁重敲,又似在天际回响,如泣如诉。
小太监脸色猝然刷白,双腿一软,匍匐在地,痛哭流涕:“皇后薨了。”
北风疾刮,卷起地上落叶,漂浮空中,形成无数哑黄漩涡。
洛谦却以极其轻柔的动作,转身面朝皇宫。大风吹鼓起他的白袍,展若白羽,枯损残叶就这样跌撞的穿过他如雪衣衫,漫天飞舞。“拖了大半年,终究是撑不住的。”
而后洛谦十指松张,随风拈起一片黄叶,同时,圣旨也坠落泥地。卷轴歪斜的滚开,一方朱砂红印跃然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