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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和二叔都哭。奶奶看着他们落泪,半晌,失望地转过头。
在这样的一天一天里,我们都忘了新年。
那是正月初二的深夜,姑姑回家去了,说是第二天再来。二叔二婶睡在隔壁,罗见睡在奶奶床前搭的榻上,我趴在奶奶床前,身上盖着被子。可是我睡不着。再累,我也睡不着。
凌晨的时候,我听到奶奶的呼吸变得极重,便抓住奶奶的手,大声叫:“罗见!罗见!”罗见醒过来一下子便扑到床前,奶奶的手抓紧了我的手,慢慢睁开眼睛,混浊的眼变得清亮,她看着我,看着罗见,我叫:奶奶!她笑着,眼睛中全是爱怜和疼惜,我叫:奶奶,你好起来,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听话,我再也不让你伤心了,真的,奶奶,真的。
奶奶点着头,用力点着头,轻轻地吃力地说:“一一,小见,你,你们要听话啊,啊?”我紧紧抓住奶奶的手,奶奶的脉搏跳得好急、好快,罗见大声应:“知道了,奶奶,你一定会看到我们听话的!”奶奶笑,眼中的不舍越来越浓,然后,突然之间,没有了。
这个时候,二叔二婶从隔壁冲过来。
我怔在那里,手里感到脉搏越来越慢,这一定是个噩梦。我茫然地看着二婶披着衣服急着给奶奶梳头,她真不会梳头,都不整齐。二叔在打电话吗?罗见呢?我看见罗见呆呆地看着奶奶的脸。我便也去看奶奶的脸,眼角有好大一颗眼泪。是我又惹奶奶生气了吗?还是罗见?
我的手好冷,奶奶的脉搏怎么没有了?刚才还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跳,只是越来越慢,现在全都没有了。啊不是,是奶奶的手好冷,慢慢地变成温的,现在冷了。
奶奶的手为什么这样冷?这样硬?
我一下子惊起来,奶奶!身边已是姑姑的哭泣,二叔在给奶奶的嘴里放银子,奶奶的头发好乱,我拿起梳子,二婶没梳好奶奶的头发,二婶从来都没有帮奶奶梳过头发的,她怎么会梳呢?姑姑挡住我:不能再动了,奶奶身体已经僵掉,你再去动奶奶,颈骨会折断,算了。
我手中的梳子掉到了地上,我死死地盯着奶奶的脸,奶奶的微张的嘴,奶奶不再起伏的胸。
身边所有人的哭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看着奶奶,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忽然二婶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人铁石心肠,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啪清脆一声,罗见低声吼:“你闭嘴!”尖叫声响起来,夹着姑姑和二叔的怒骂和劝解。
我看着奶奶。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理我。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再也不理我。
奶奶。
啊啊,奶奶。
奶奶的被褥被抽掉,硬硬的冷冷的床板上,奶奶瘦小的身子穿了她生前为自己做的寿衣静静地躺着,脸容平静。她再也不用为我们担心,再也不用心事重重。
第一次,罗见跟着二叔出去办事,为奶奶。二婶姑姑也出去张罗,留下我和罗识表妹,他们害怕,我就让他们走了。他们怎么会怕奶奶呢?我坐在奶奶床前,时时摸摸她的手,抿抿那没梳整齐的头发,真想替奶奶再梳头啊,以前为什么我总是不肯帮奶奶梳头呢?
床前的烘篮换成火盆,我折着纸钱和元宝,一个一个地烧,奶奶,以前你总替爷爷折,你说过,除了亲人,过世的人要的纸钱元宝,老人不能折,夜晚不能折,所以不能用买的纸钱元宝祭奠,因为不晓得他们卖的是不是老人折的,是不是夜晚折的。你放心,我会替你折得多多的,白天折。可是,奶奶,如果我肯乖肯听话,你宁愿在地府里饿着冻着也快活的吧?
我咬着唇,死死地咬着,心里一阵一阵地剧痛。奶奶,你活过来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陆奶奶来了,流着泪看着奶奶,又看着我,我不说话,她摸摸我的头,深深叹气。
我给夏为春打电话,打通了,我说:我找夏为春。那边叫了一声,是保姆,有脚步声过来,我叫:夏为春。却又听到保姆犹疑的声音说不在。
我再打,打了一通又一通,没有人接,没有人接。
我知道他在,他只是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他说话算话,从来,夏为春张扬拔扈,他从来不收回他的话不改变他的决定。
可是夏为春,我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你总在我身边的啊,你一直都会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整夜整夜陪我说话的啊,我以前做任何事你都不会责备我半句的啊,现在你知不知道,我奶奶走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看我不理我不照顾我了,我奶奶死了,我害死我奶奶了,我怎么办?你不能在这个时候不理我,你接电话啊,我求你,夏为春,我求你。
我咬破了唇,握着话筒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最后电话那端被拔了线。
夏为春,你真的,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你真的,再也,不想,理我了。
我死死抱着电话,蜷着身子,不能呼吸,没有眼泪。我的心真的痛,我不知道心会痛得这样,就象撕裂了一样,要不停地吸气,它才会缓一缓,才会跳一跳。
奶奶,你不理我了,夏为春,你也不理我了。
那七天为奶奶守灵的日子,我木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为奶奶续烛续香,我不停地想:奶奶,我错了,奶奶,你再看一看我,奶奶,我情愿死的是我,你活过来好不好?奶奶,我现在去死,你是不是会活回来?奶奶呀,你不要不理我,从小到大就是你肯理我你说我是你的小一一你最疼的小一一你心肝宝贝的小一一,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
罗见一直一直守在奶奶灵前,守在我的跟前。他说:一一,喝点粥好不好?一一,喝口水呀。一一,你哭呀。
七天后是我和罗见替奶奶填平最后一铲土。
我要去上学了,我仔细地理好包,然后站在奶奶的卧房里。帐子、被褥、奶奶的拐杖、烘篮……,所有奶奶用过的东西,都烧在奶奶的坟前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大床和桌子、箱子柜子。我环目四顾,这不是梦。
我坐在奶奶的床沿,我听到奶奶的呼吸奶奶的笑声奶奶最常骂的“猢狲!”还有奶奶说一一,奶奶的宝贝一一。
我滑落到地上,无力的头靠在床腿前,泪水象疯了似的涌出来涌出来。我痛哭失声。
罗见慢慢走进来,看着我,轻声骂:“罗一一,你哭个鬼啊。”
然后他趴在奶奶床前,呜呜地哭起来。
空旷的大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大屋子里,我和罗见哭成了一团。
我背着包,在奶奶堆满新土的坟前跪下来,我发誓:“奶奶,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了。”然后,我去坐车,去上最后一个学期的课。
第二十一章(上)
第二十一章
因为夜深,街灯很亮,寂静的大街涌动着不安的气息,狭窄的小巷急急穿过去便是一条窄街,因为是街,略宽,旁边都是破落陈旧的建筑,这里的灯因为电压不稳时亮时暗,气息更加躁动。
混乱开始,两群人无声冲到一块,棍子、铁条一下一下打在人身上,也听不到声音,脑海里却有蓬蓬蓬的闷响,有被打的人张大嘴无声大叫,眉目缩成一团,无还手之力,打人的便放过他找另一个目标,有被打出的鲜色血花,不多,点点斑斑而已。一片混乱。
忽见有雪亮刀光闪出,一把恶狠狠的表情狰狞露齿,大惊,不假思索直冲过去,刀光一闪,夏为春敏捷闪过,身后一棍扫过他手,身形于是一滞,刀光便又起,说时迟那时快,我闷头抽出包中尖长水果刀,扑一声闷响。
扑一声闷响,我终于听到这无限放大的响声,划破了刚才无声场景。街灯忽的大亮,有鲜亮血色涌到手上,所有声响忽忽大作,被我一刀刺中的人开始厉声狂叫。
混合着警车厉号自远处呼啸而来。
夏为春一把拉住我于熟悉街道中奔走。
困难奔走,我艰难呼吸,纠缠中终于逃离到夏家空置别屋,一身雪白衬衣全是血渍——我一手的血抹上我的白衣。夏为春撕下我的外衣,紧张中两人都无视我半裸身子,他替我仔细抹干净手掌手臂血渍,再找出自己干净衬衣替我套上。
“一一,回去洗净手,什么都别提,一切交给我处理。”
点头,转身,一群警察站在门口。失声惊叫。
辗转翻身,汗落如雨,闷热的床席上粘搭搭如同那夜的满手血渍。我霍然惊起,心仍在砰砰急跳,不得安息。
窗外月光如水,初夏的风温柔吹过,没有警察,那晚的事最终是我安然返家,夏为春妥善处理整件事,那被我捅了一刀的对方头目痊愈后从此对我有三分忌惮。
可是为什么我的梦中总会有整群警察荷枪实弹在那夜的最后出现?一次一次,我无法逃脱。
我去洗净手脸,擦净床席。凝目窗外月光盆花,才是初夏,怎么这么的闷热?
月亮开始如圆镜子般明亮,窗外柳树枝叶隐隐,风忽然变得凉爽,歌声轻轻细细响起,旋律无比熟悉亲切,凝神细听,声音稚嫩含糊不清,再听,却顿了顿,我转过头,歌声也转过来,到底在唱什么,为什么这么熟悉?我探出手,却惊见自己手臂幼细手掌细小,直如幼婴。
我再度惊醒。
我坐在床上紧盯双手双足,是正常成年人的手和足,也许略粗些也许略细些。我怔怔地、安心地叹口气,这是真实的我。
天亮了。
我洗漱完毕打开房门,正欲到厨房做早饭,却见一纤细女子已在厨房忙碌,长发挽成别致的髻,淡紫色衬衣,淡米色七分裤,清爽宜人。这不是程天恩,我一惊,下意识回头看房门,我不是从外面进来,我好象也不是在做梦。
怔忡间她回过头来,看到我,也一怔,紧接着便笑:“是罗小姐吧?我是程天恩的妈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啊,我吁出一口气,她好象刚才也被我吓了一下,这时跟着我也吁出一口气,两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天恩的妈妈很美。美妈生美女,那是一定的。但是程天恩大概只有一半象她妈妈。她妈妈更纤长苗条,小小蛋型脸,五官清雅秀美,虽然应该已经五十多,看上去却象不到四十,只笑起来眼尾有细密皱纹,脸也有些松驰了,但妆容十分细致。
她说:“罗小姐,我昨晚做了些玫瑰茶叶蛋,今早又做了酱瓜肉和青椒炒乌笋干,还有白粥,做得多了,不如一起吃好吗?”
她微笑着望着我,热情而充满希望。我看着案台上摆着的三样菜,不禁暗地里叹一口气,见鬼,这三样都是我喜欢的早餐菜式,但是和陌生人进食?在外头是没办法,在家里就不必了吧?我正要拒绝,她低声带点恳求地说:“罗小姐,我还没多谢你救了天恩呢,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合适,又跑到这里来打扰你,只是吃早饭,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也不知道合不合罗小姐的口味的。”
我一怔,这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得点头:“好吧,那谢谢你了。”
她把菜端出来,我去盛粥,粥很稠,正是我所爱吃的,不禁笑了:“天恩妈妈,这稠粥和菜都是我喜欢吃的,你怎么会知道?”她也笑起来:“我昨晚问天恩的。天恩那个马大哈,居然还记得不错。”
我一边坐下来一边说:“你也吃吧。程天恩呢?还在睡吗?”
她也盛了粥,满脸宠溺的笑容:“她啊,昨晚跟我说了一晚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叫我记住,唉,这孩子可喜欢你了。”
我扑一声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这就不对了,她让你记住这么多我的喜好爱恶,可见我对她其实也不怎么好。”她连连摇头:“住在人家的家里,当然要遵守人家的规矩。天恩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在家就没规没矩的,何况你的要求一点也不过份,她住在这里被管着也好。”
我有趣地看着她:“可是,好象天恩是交租金的。”
她微笑:“哪里都要交租金,可是好房东不是哪里都有的。罗小姐……”
我打断她:“你跟程天恩一起叫我罗一一好了,叫罗小姐听着不习惯。”她倒笑了:“你还一口一个天恩妈妈呢。”
我笑了笑:“您可不就是天恩妈妈吗?”
她要说什么,却笑着打住,程天恩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抱怨:“一大早又笑又吵的,妈你在干吗?”
天恩妈妈笑着骂:“怎么我和你一一姐说笑也要你批准?自己睡懒觉还有理埋怨别人。”
程天恩走到我身边,鬼笑着说:“一一姐,我妈问了我一晚上你爱吃什么呢,这会儿就献宝来了。”天恩妈妈拍一拍她:“罗小姐救了你这条小命呢,自己不知道报答人家,还在这说说说!快去洗脸刷牙过来吃早饭。”
程天恩吐吐舌头:“今天我补休,吵醒我还骂我,你可真不讲理。你要是知道一一姐周末不到中午不起床你就知道我是有理由的!”
我本应发窘,却看到她妈妈看我一眼有些发窘,不禁大乐,笑嘻嘻看着母女斗嘴,一边吃着美味的乌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