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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我的嘴,我伸出舌头在嘴唇周围转一个圈,做个鬼脸,陆奶奶便开心地笑起来。
然后我们就去后院晒太阳。
陆奶奶坐在圈椅里,我坐在矮矮的小椅子上,靠着陆奶奶的腿。陆奶奶熨贴的、半旧而洁净的衣裳轻轻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边放着一本线装书,这个时候不看,却一定是在看着我和院子里的花,慈祥而优雅。
温暖而放松的坐在太阳底下。每隔两个星期,我一定要到这里陪陆奶奶吃早饭,这么多年来,这始终是我觉得最好吃的一顿饭。
太阳慢慢移到我脸上,我唔一声,转过脸压到陆奶奶腿上,陆奶奶的身上全无老人的气味,洗衣皂的味道清新而洁净。陆奶奶拍拍我的头,含笑说:“懒囡囡没睡醒?”我懒懒地说:“才不是,人家老了,晒太阳会出雀斑皱纹的。”陆奶奶噢了好长一声,可以想见她点着头的样子:“是这样啊。”
我笑出来,仰起头看她:“可是太阳晒到脸上是不好嘛。陆奶奶,我听陆鹏说他要回来了?”
陆奶奶笑:“那个野小子,忽然说要回来陪我,唉,管他呢,回来看看我就够啦。难道还要小孩子们都守在身边不成?”
我喃喃地说:“可是陆奶奶,你不想陆鹏吗?”
陆奶奶叹一口气:“想啊,怎么不想。我还想陆鹏的爸爸,陆鹏的妈妈,可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啊,对不对?不过我还有囡囡在身边呢,一个囡囡就抵得过他们仨个了。”她笑着用手拉拉我的头发。
我伏下脸:“不对,囡囡是最不听话最坏的孩子,连十分之一个陆鹏也抵不上。”
陆奶奶扳起我的脸,非常非常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囡囡,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陆奶奶知道,你的奶奶也知道。”
奶奶也知道么?我望着天空,在心里轻轻地问,奶奶,你知道么?你还当我是好孩子么?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过你?对不起啊奶奶,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现在已经是个乖孩子了,你原谅我罢。
我埋首陆奶奶膝上,泪水慢慢洇湿了陆奶奶的棉裤。
背仍然是暖的,阳光透过初春厚厚的毛衣暖暖包裹着我,我模模糊糊地想,任多少泪水也会被这阳光慢慢晒干,但那个泪迹如果不马上洗去,总会泱黄了那一块布,再也退不去。许多的事情就象这一块块泪迹,斑斑驳驳,错错落落。我抬起头,陆奶奶微微眯着眼,低着头,陆奶奶究竟也是老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有粗大的筋脉突出,纵横交错,深色的老人斑遍布。陆鹏,你也知道陆奶奶老了,所以才说要回来陪奶奶是吧,可是我的奶奶,我再也陪不了她。
我轻轻站起来,陆奶奶一惊,抬起头,笑着:“囡囡要走了?”我点头,说:“陆奶奶,我下次再来。”陆奶奶笑,点头,摸一下我的手:“乖囡囡,笑一个,陆奶奶喜欢看到囡囡笑的样子。”
我于是笑,看到她的白发,忽然说:“陆奶奶,我去拿梳子帮你梳头。”
陆奶奶很高兴,我从梳妆匣里取出梳子,站在她身后拆开她的头发,慢慢轻轻地梳顺,一遍一遍地梳,陆奶奶的头发还是不少,白色的柔顺地归到脑后,刚刚可以梳一个小小的髻,陆奶奶满足地叹气:“囡囡的手最巧,我最喜欢让囡囡梳头。”我微笑,这个是真的,我双手绵软有肉,手势轻巧,以前奶奶也最喜欢让我梳头,她总嫌姑姑婶婶梳得不舒服,可是以前,我不肯帮奶奶梳头,总是不耐烦。奶奶最享受的时候也不过是我站在奶奶身后帮她一遍遍慢慢梳头,罗见坐在奶奶面前说说笑笑地帮她洗脚,可是,罗见隔几天便高高兴兴帮奶奶洗脚,我却是隔好几个月才帮奶奶梳一次头。
甚至,甚至奶奶临终的头发,也不是我梳的。我看到婶婶梳的头发从奶奶帽沿散了几缕下来,去拿梳子,姑姑说:不能再动了,奶奶身体已经僵掉,你再去动奶奶,颈骨会折断,算了。我惘然地看着床上的奶奶,奶奶微张着嘴,含着一小块银子,好象在说:一一,你听话啊。手中的梳子扑的掉到地上,身边所有人的哭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忽然婶婶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人铁石心肠,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然后是啪清脆一声,罗见低声吼:“你闭嘴!”尖叫声响起来,夹着姑姑和二叔的怒骂和劝解,我听着听着,望着奶奶,在心里轻轻地问她:奶奶,我是不是真的和我妈妈一模一样?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理我。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再也不理我。
我慢慢地梳拢陆奶奶的白发,握在左手,右手顺着发势圈上两圈,再用发网紧紧扣上,边上别几颗夹子,看了看,手指抿了抿发脚,放好梳子,拿了镜子给陆奶奶看。陆奶奶笑着笑着,说:“丫头和小子就是不一样,囡囡这个丫头又是数一数二的不一样。”
我说:“我走了啊,陆奶奶保重身体。”关上门,我走到阳光晒不到的楼边慢慢地走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喜欢走在太阳底下。阳光那么刺目,浑身燥热难当,我愿意隔着那条分界线在阴地里淡淡看着阳光在身边飞舞。除了陪陆奶奶晒太阳的时候。
可是陆奶奶真的很老了,我不知道还能陪她晒几回太阳,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章
叶华把两份档案放到我面前,说:“这两个公司归我们。”我头也不抬地笑:“好大的口气,我们几时发了大财?”他右手虚击一拳:“我还没放在眼里呢。”
了不起。我笑盈盈支着下巴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青春真好啊。”他一下子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罗一一,罗奶奶?”我哈一声,抓起笔就扔过去,他轻轻巧巧地侧身接住,抱怨:“女人!”我理直气壮:“对于女人来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理所当然的事。女人可以自嘲老了,别人,尤其是男人只应该追着捧着夸她年青,否则,活该被打死。”他嘲笑:“罗一一准则?”我伸出食指摇动:“所、有、的、女、人。你不信也没关系,你得罪我无所谓,如果是何真知,眼角轻轻一带,你就买块豆腐撞死算了吧。”
他马上吃瘪,整张脸只剩下眼睛骨碌碌地转,我忍住笑,忍不住说话:“何真知真是个法宝。”抓起那两份档案看,微微一怔。
叶华说:“我们今天先去这一家,怎么样?”我低头翻开档案,说:“无所谓。”他拿起电话:“那我打电话安排车子了,你看档案吧,我看过了。”他是主审,材料由他安排,自然早我一步看过,不过这批企业是这个月的计划,我们整组人早都全部准备过,现在只需要再细看一遍。可是我仍然抱怨:“你也该给我多点时间。”他笑:“不是,本来我们明天才开始,今天一起看档案的,但办公室的车子从后天起排不出来了,这两家公司比较远,时间又紧,就委屈你啦。”我说:“那你得表示一下歉意。”叶华笑:“好啦,请你吃晚饭。”我不放过他:“是不是要叫上何真知?”
他抄起档案卷啪一声打在我头上,愤怒地说:“王八蛋罗一一,你不给我制造机会还风言风语!”
我哈哈大笑,但一眼看到档案上的名字就笑不下去了。
等我们到达目的地我已经仔细看完整份档案,车子停下,公司办公室负责人笑容满面地站在大门口与我们一一握手,叶华自如地和他们谈笑,我也笑着寒喧,心里并不是没有不耐烦的,可是我相信脸上的笑容一定也十分自如。他们未必真欢迎我们审计,都是表面功夫罢了,可还是需要滴水不漏。我抽空看着叶华游刃有余从容有度的样子,不得不叹息任何一方面都需要天才。
我们被迎进一间布置好的小会议厅,空调和水果早就准备好,我们取出材料目录的时候,门外就走进来几位头头。
叶华笑着招呼他们,我也一个个微笑着打招呼:“舒经理、林主任。”然后我看着面前的人:“罗总。”
他看着我,微微怔道:“原来你是副审。”
我不语,转过脸笑着对叶华说:“我去财务室拿资料,顺便让他们把电脑拿过来。”
叶华说:“谢谢啊一一。”笑着眨了眨眼,和他们递烟。我转身跟着财务经理出去。
手提电脑和网络线早就准备好,我按着目录同工作人员拿资料,一边翻查,一边说笑,财务室人来人往,忽然有人叫我:“罗一一?”我抬头,呆了一呆:“赵义?”可不就是赵义和气的脸,我笑起来:“你在这里做事?”他笑:“是啊,领导来视查业务?”带着几分调侃但一点也不显轻浮,赵义原本就是温厚的人。我虚踢一脚,笑道:“好久不见啦,千红怎么样?还在家带孩子吗?”赵义说:“找到工作啦,在车间里做,孩子早送幼儿园了。”我大吃一惊:“有那么大了?”赵义笑:“你以为呢,罗一一,你自己都说很久不见了。”
我捧着资料走到会议室,只有叶华和林主任在聊,林主任看到我进去,说:“那不耽误你们工作了,有事情叫我们就是。”叶华走过来帮我捧东西,一边说:“好的,麻烦你们了。”
我和林主任错身而过,他对我笑笑,说:“一一。”
叶华看他走出去,对我笑了笑:“原来你认识罗总啊。”我也笑:“我忘了申请回避。”叶华说:“这次只是自查,下次正式就需要回避了。不过?”我答他:“在血缘上,他是我二叔。”叶华看我一眼,不再说话,联上电脑开始看。
我不是忘了申请回避,我是故意来看看他的资产和公司运营。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下班铃响的时候林主任来请我们去吃饭。饭桌上仍然是杯起杯落,热闹喧哗,我淡淡地喝酒吃菜,偶尔说几句话,桌面上几个人都十分懂看眼色,看到林主任替我挡了几杯酒,就不再与我起哄,叶华酒量非常好,不过十分滑头,到后来喝得脸红红的倒是他们一帮人。
酒足饭饱之后的他们去休息室休息,叶华和我站在走廊上吹风。叶华说:“今天你不太一样。”我笑了笑,不想回答,凉凉的初春的风吹着喝过酒后微热的脸,非常舒服,我仰起头,看着蓝天白云,说:“你知道西藏的蓝天白云是怎么样的吗?清澈。”叶华笑着说:“罗一一你做梦,你这种人,西藏都养活得了你?”
这时候林主任走过来,对我说:“一一,罗总请你过去一下。”
我不动,他看着我,轻声说:“他到底是你二叔。”我看一眼叶华,他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我,扬了扬眉,想想,随林主任走过去。
豪华的办公室十分宽敞,一列沙发排在门的左侧,他坐在那里看着手中的相架,看到我进去,站起来说:“一一,坐。”
我靠在办公桌前,不动,四下打量。
他叹口气,也站在那里,半晌,说:“一一,你最近还好吧?”我看着他。
他说:“有空到我家来玩,罗识老是说很久没见到姐姐了。”我淡淡笑了笑。
他犹豫一下,说:“罗见……,他,好不好?”
我说:“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摇头:“他不肯见我。”
我笑了笑:“怎么,不是应该他哭着求着要见你吗?一个罪犯居然还有资格要见谁不见谁?这样的阔爸爸都不见,罗见他真是疯了。”
他脸色微微发白:“一一,我知道我对不起罗见,可是后来你也看到了,我弥补过,也努力过。”
我打断他:“是,你的努力非常见效,终于成功送他进了监狱,令你不再蒙羞。”
他看我:“我也不想,可是,一一你也不是不知道,罗见,他再不受教训,他没得救了!”
我冷笑:“没得救?谁种的因?”
他忍耐,终于忍不住:“罗一一,如果不是你带着他到处——,他怎么至于到这个地步!?”
我心中一痛,掩饰住,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始乱终弃,如果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如果你肯给他一个家,罗总经理,如果不是因此他有父母等于没父母,从小孤零零被扔在别人家没人教没人管,他会跟着我这个没爹没娘没家教的堂姐到处鬼混?”
他颓然坐下,怔怔地抬头看着我,过半天,说:“一一,对不起。”
我笑起来:“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因为答应过我父亲照顾我没有做到?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弃置不理的人,会照顾侄女?我父亲的眼光一直不好,那是我的命。我可从来没怪过你。可是罗见是你亲生儿子,你为什么不能发发善心?十几万嘛,你有几百个十几万,要因为他拿了你家里十几万让他坐牢?罗识一辆专车都不止十几万吧?”
他看着我:“一一,罗识也是你的弟弟。”
我冷笑:“我只知道,罗见是我相依为命的弟弟,他和我一样都是孤儿,不象罗识父母双全,宠爱疼溺,应有尽有。我们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