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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然胸前的围裙和身上的染花罩衫表明了她的身份,任天嘉还是为她的清丽秀气所打动。没想到市委书记家的小保姆都像出水芙蓉一样超凡脱俗。她一下子想起留在北京的女儿,心里油然喜欢上了这个头一次见面的女孩子。
“您是任市长吧?请到屋里坐吧,姑父来过电话了,他马上就回来。”
任天嘉随着小保姆穿过甬道进到客厅里。这幢别墅外表看起来很显几分豪华,内里却不见新潮之处,不仅装修落伍,家具也多是老款式,沙发后侧那盏落地灯,还是不锈钢灯柱,塑料灯罩也被烤糊了一块,显得多少有些寒酸。
任天嘉接过小保姆斟的茶杯,和蔼地与她聊起来。她叫苗苗,是孟宪梁老伴儿的侄女,因为家里穷而辍学,前年从贵州老家来到双阳投奔姑妈,一直住在这里帮着打点儿家务事。由于姑妈脑血栓后遗症导致半身不遂,行动不便,这个家也就真的离不开这么个人。任天嘉留心打量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齐齐的刘海下,一双弯弯的柳叶眉,杏核般的眼睛里含着几许羞涩、几许妩媚,椭圆脸蛋很细嫩,没有农家女儿通常的那种酡红,个儿头不高,却显得瓷实圆润。不过任天嘉依稀觉得,她的眉宇间隐约有几分淡淡的忧郁。
说话间,孟宪梁回来了。虽然脸上面露倦意,他的兴致却很高,不像在市委大楼里那样严肃,而是谈笑风生。今天是星期五,前天他就约任天嘉周末到家里吃顿便饭。任天嘉婉拒,他笑着说:“你只身一人来到双阳市这么长时间了,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班子里的一班之长,我都应该为你接接风啊,不然远驰书记知道了,还不得骂我一通!”
苗苗在厨间张罗,两人唠起家常。孟宪梁的家庭结构与任天嘉差不多,比较简单,老伴儿提前办了病退,一直卧床在家,唯一的儿子在英国留学,现在已经在读硕士了,学的是精算师专业,这是国内金融保险业极缺的冷门,父亲希望他毕业后回国发展,儿子却想在国外打拼一番,“都说要想方设法招揽人才,可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想当‘海归’,咱们的政策看来真是有问题。”孟宪梁无奈地笑着摇头。
墙上是一帧大照片,孟宪梁正在与儿子置枰手谈。这是个很阳光的大男孩儿,长得像父亲一样帅气。任天嘉想,如果不是有个病人,这个家庭倒是很美满的,只是现在儿子远涉重洋孤身在外,老伴儿又卧病不起,作为一家之主的市委书记,肯定也要背负很重的生活压力。
工夫不大,苗苗请两人去餐厅。孟宪梁歉意地表示得先上楼打点一下病号,任天嘉提出要跟上去探望,他略一迟疑,领着她登上二楼。
这是一间厢房卧室,面积不大,又被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了多半空间,更令人意外的是,地中央竟然立着一只已经多年难得一见的小火炉,炉膛里火烧得很旺,一进屋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病人半倚在一辆轮椅上,任天嘉一眼看出,这已不是一般性的半身不遂症,而是接近于植物人症状。说是孟宪梁的老伴儿,但从外表看,足足像大她丈夫二十岁的老太婆,不仅满头白发,而且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像树皮一样苍老萎缩,更严重的是,两只眼睛空洞无物,只有眼球间或转动、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哮喘声还能表示这个人依旧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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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市委书记的“接风宴”(2)
“她这病不能吹空调,所以只能用炉子取暖。”孟宪梁见任天嘉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解释道。他接过苗苗手里的汤碗,坐在病人对面的矮凳上,用调羹给她喂面片汤。他做得很耐心,不时用纸巾给老伴儿擦拭溢出嘴角的饭汤。病人吞咽困难,好一阵子,一碗面片汤才喂下去。孟宪梁温柔地把老伴儿的身子往上扶了扶,附在她耳边大声赞许道:“你今天晚上吃的不少,表现很好。这位是任市长,特地来看望你。大家都这么关心你,你要好好养病,早些好起来,是吧?行了,一会儿让苗苗给你洗洗,早些睡吧!”
下楼梯时,望着前面孟宪梁高大魁梧的身材,想着刚才他对老伴儿那份爱怜与体贴,任天嘉忽然有一些感动,同时也觉得,这个男人啊,真是难以捉摸,看他在妻子面前的表现,谁能想像到他在市委办公楼里那副严厉冷漠不苟言笑的形象呢?
餐桌上摆设很简单,只有四个中盘和一钵蛋花羹。孟宪梁开玩笑说,这是严格执行“四菜一汤”的公务招待制度,“苗苗说,招待贵客要鱼肉齐全,我说不必那么讲究,便饭就行。你可不要说我吝啬哟!”他给任天嘉倒了一杯张裕解百纳葡萄酒,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菜虽然清淡,酒却是够档次。
任天嘉道过谢,两人浅斟慢酌地边喝边聊,唠的都是各自工作上的往事,捎带着说一些京城里的各色传闻。作为地方官员,总是对首都的信息格外关注,而任天嘉离京时间不长,来自大机关里的务实性或务虚性消息多少还知道一些,所以两人交流的气氛很融洽。
“你去看望老郭了?”孟宪梁举杯示意任天嘉喝一口,放下杯子,突然问道。
任天嘉略微一愣,旋即点点头。她没想到,孟宪梁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哦,”孟宪梁吃了口菜,沉吟一下,说,“双阳市情况复杂,郭斧的案子牵扯面恐怕要很大,你初来乍到,最好别去碰这个马蜂窝。前任是前任,你是你,他遗留下来的问题记不到你的头上;你只要重打鼓另开张,按自己的思路去干就行了,我这边会全力支持你的。”
他的话说得语重心长,任天嘉觉得应当解释一下:“地铁集资案头绪纷乱,市民连续上访,可是当事人没有几个能说清楚这件事的。我想正面与郭斧接触接触,看看他能交待出一些什么线索。事先我与检察院沟通过,得到他们允许。我还打算周一碰头会上向您汇报呢!”
孟宪梁关心地说:“以后有重要公务活动,跟我打个招呼——肖书记叮嘱过,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任啊!”
任天嘉举杯敬酒表示谢意。
这时苗苗推门进来,悄声说有客来访。孟宪梁冷下脸责备她说:“忘记我的规矩了?凡是公家人来,你要告诉他,孟书记不在家里办公事!”
苗苗委屈地说:“可是他一定要进来,还说给您写过信。”
“荒唐!”孟宪梁骂了一句。正好两人吃完了,便一起回到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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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市委书记的“接风宴”(3)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进来,看到任天嘉,显然一愣。任天嘉认出他是市政府机关的一个干部,但是记不起叫什么名字。
“佟天忱,我在几次大会上讲过,不在家里谈公事,你没听到过吗?!”孟宪梁黑下脸问,一点儿不像刚才轻松开朗的样子。
佟天忱扶扶眼镜,多少有些局促,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孟书记,您别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能错过,东钢那边的招聘截止期要到了。我在机关工作十多年了,很想到企业去锻炼锻炼,这次东钢新上百万吨生产线,基建任务很重,与我所学专业也对路,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的理由在给您的信里都写清楚了,希望书记能考虑……”
孟宪梁严厉地打断他:“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坏了两个规矩:一,你坏了我坚持十来年不在家里办公务的规矩!二,向组织讨价还价,你坏了我们党的规矩!你回去吧,我已经把你的信批给组织部了,他们会有所考虑的。”
听到逐客令,佟天忱无奈地站起身来,向两位领导作礼而去。孟宪梁显然余怒未息,操起电话接通了市委组织部部长关本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告诉他,佟天忱要求调动的事,不能轻易答应。
对方大概是说,东钢看中了这个人才,蓝盛戎也打来电话为他说情。
孟宪梁说:“谁说情也不行!不能让四处钻营的人为所欲为!”
放下电话,孟宪梁的脸色很快由阴转晴,话题又转到郭斧身上:“你看老郭的身体还好?”
“身体倒不见异常,只是情绪不太稳定,似乎对市里有些想法。”任天嘉字斟句酌地答道。
“难啊,天嘉。”孟宪梁往沙发上一仰,微闭双目,以手击额,良久,才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与老郭搭班子在一起干了十多年,不吹牛地讲,在全省十几个地、市,我们俩是配合最融洽的,前些年在省委召开的班子自身建设经验交流会上,远驰书记点名让我们发言介绍经验。以我的观察,老郭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涉及个人利益时一向表现得很大度,谁能想到在地铁案上栽这么大的跟头,一下子就是几千万呢?老实说,可帷第一次向我汇报时,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我还把可帷骂了一通,怎么能这样怀疑同在一个班子里共事的同志呢?所以,我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说实话,一直到今天,我仍希望整个案件只是一个误会。可是,后来的事态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何广慧跑了,群体上访越闹越凶,甚至有人进京上省里告状,省委把案子接了过去,压也压不住了,为这个,省委还给了我一个内部通报批评。批评我倒是小事,我感到惋惜的是,老郭这样一个为党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同志,就这样一下子趴下了,痛心啊!”
任天嘉同情地点点头:“其实,孟书记您也不必为此而内疚,如果证据确凿,案情确实,那郭斧也是咎由自取,您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只是郭本人提出来,有些事实出入很大,他的律师也认为案情定性不准确,所以法院一审进行了一半便停止了。下一步,恐怕还有很多证据核实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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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市委书记的“接风宴”(4)
孟宪梁表示认同,说:“所以我的意思,这个案子牵涉面较大,内情复杂,你就不要再过问了。集资人员上访的事,我正在考虑,实在不行,就从财政想办法逐步返还吧,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总有全部还清的一天,这件事,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因为与你毫无瓜葛。”他起身给任天嘉添上水,用担心的语气说:“现在不知道检察院方面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只怕老郭想把案子翻过来,很难。”
告辞出来时,天色已黑,老钟已经返回来,正在车里等候。苗苗把她送到门外,任天嘉喜爱地刮了她的脸蛋儿一下,笑着说:“等哪天空闲了,上招待所去玩儿哦,那里还有个你的大姐姐呢!”
她说的是何平。
“谢谢您,任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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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空山鸟语(1)
空山鸟语
天刚放亮,任天嘉就从市委招待所大院出来,信步向东山风景区走去。昨天晚上又是一场酒宴,折腾到很晚。到任一个多月,别的感受没有,官场上的应酬的确让她应接不暇。虽然她一再表示不喜欢这些场合,但下边的人也有难处,来的客人都有冠冕堂皇的身份,而且哪个也得罪不起,市长不出面,就好像没把人家放在眼里似的,能办成的事可能也就办不成了,尤其是各种检查团,往往是接待规格决定检查结果,而市长能不能陪着喝酒,便是接待规格的主要标志。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满心不愿意,看到下属一副为难的样子,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虚与委蛇。昨晚的酒席是为北京一个新农村建设调研组送行,好在领队的那位司长听说任天嘉也是来自北京,便没太过分地与她拼酒。即使这样,饭后又去观看了一场当地的特色艺术专场演出,回到招待所也是小半夜了。
市委招待所就位于东山风景区脚下,所以在这里下榻的客人早晨和晚上都喜欢到山道上转转。任天嘉打从住下后,便坚持每天早晨出来活动一会儿。所谓东山,不过是因为它坐落在城市的东部,其实它也是整个黑龙山的一部分。黑龙山从城北逶迤向南,呈半月形从东和北两个方位将城市拢在怀中,山不是很高,名气却不小,其缘由便在于它的主峰古时起便是佛教禅林。这几年,双阳市政府在郭斧主导下,提出“经营城市”的口号,大打旅游牌,在黑龙山的规划与整治上投入很大,上百座寺观庵堂次第得到修缮,进山公路也铺上了沥青,还架设了几十公里远的碘钨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