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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余轻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他踏出一步，鞋子与草地摩擦出细微的响声，黑色的眼瞳之中有流淌的温和：“请将四魂之玉交予我。”
不待十日回答，杀生丸已抬起了手，锋利的指爪露了出来，金瞳之中印着不满。
慧余却是毫无惧色，仍旧带着浅浅的笑容：“大妖怪的子嗣么？人间之中，术法已经难及，可惜……”
他摇了摇头，看向十日：“勇而有余，亲而不疏，智而不企，唯有爱……就算这样，你也还是要将四魂之玉留在他的身边吗？”
他仿佛确信一般，朝十日伸出手来，食指之上，有小小的如同豆子一般的茧子，那是长期拉弓的人所受的伤和所得的福。
他的背后，那一脸平静的少女安静的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箭尖准确的指向十日的胸口，只是，她的呼吸似乎在杀生丸外放的气势中变得有些快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做到此，已是难得。
慧余对十日摊出手，却对那名为桔梗的少女道：“收起来吧桔梗，他若要动手，便等不到你的箭了。”
名为桔梗的少女指尖在弓弦上动了两下，这才慢慢放松，让那绷满的弓缓缓回到最初的形状。
十日盯着慧余的手心看了一歇，手指在四魂之玉上慢慢擦过，沉思而不语。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尖尖的指甲在十日手心刮出一阵战栗，那四魂之玉却已经再一次用抛的形式落入了慧余的手中。
杀生丸冷冷的道：“这种东西，我杀生丸还不屑。”
十日笑着摇头，却又理所当然一般松了一口气。
那粒玉并非无用，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因为杀生丸的妖怪之血……
桔梗花
小小的村落中，桔梗跟着师傅缓缓穿过，田间的农人热情的抬起头来，对他们微笑着打招呼。
“慧余大人——”
“桔梗大人——”
师傅会一一点头回应。
师傅会说，看到了吗，桔梗？这就是我们守护的东西，笑容还有勤劳。
身边有小孩子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低着头跑，一不小心就撞上桔梗，让她一个踉跄，却还是赶紧伸手扶住了小孩。
小孩抬起头来，眼神慌乱了一下，然后乖乖的退开一步，站好、弯腰，恭敬的道：“对不起，桔梗大人。”
她微微笑着，如同大人一般安抚的摸了摸那比她矮不了多少的孩子的头，放柔了声音：“没有关系，下次要小心。”
那孩子点了点头，便规规矩矩的退开，直到隔得远了，才又撒开腿跑，留下一串的笑声。
别人见到她，即使她年龄尚幼，也总是会恭敬的唤她“大人”，其实，她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
只是，她是巫女，用手中的弓净化一切邪恶的巫女。
她站直了身子，自身便像一张笔直的弓。
她略略转头去看那跑远的孩子，却听到师傅柔和的声音：“桔梗，回去了。”
她的眼神柔了一点，轻声应答，跟了上去。
她天生具有强大的灵力，从小便被师傅看中，不到一岁便被送到山上的寺庙跟随早已有名的师傅学习各种巫术。
她从还不会走路开始就穿上大红的巫女袍，用不清不楚的口音练习那些拗口的言灵和咒语，稍大一点，便日复一日的揽弓射箭。
那个时候，师傅会穿着白色的狩衣站在旁边的长廊下，默默的看。
师傅曾说，桔梗，你是命定之人，所以，好好的成长吧。
那个时候，师傅会摸摸她的头顶，偶尔也会叹息一声，而她，只会回答：“是的，师傅。”
她的生命中，从小便塞满了那些复杂的咒语和巫术，再没有其他。
就连说话，若不是师傅，若不是常常不听父母的话偷偷跑上山来看她的妹妹枫，她恐怕连张嘴都不会。
即使如今，她说话的声音仍旧与常人不同，有一种不属于女子的冷硬，尽管，这被别人误以为坚强和勇敢。
师傅并非只有她一个弟子，这寺庙之中，也并非只有师傅和她。可是，却只有师傅与她最亲。
她生来就有灵力，在别人还不断的积累灵力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以幼龄追随师傅左右了。
这种，其实，也算是怪物吧？
所以，没有人愿意靠近她。就连她的名字，桔梗，也只是偶尔在背后才能听到。
师傅，是唯一一个会微笑着唤她的人。而那些村民，则只是把她当作神来崇拜，她一直都明白的。
桔梗两个字，在那些眼露崇拜的村民眼中，大概跟那寺庙中的泥像一般模样一般意义。
桔梗，其实是一种花，有淡紫的色泽，四片带着棱角的花瓣，白色的细小花蕊，还有许许多多好听的别名，比如六角荷、铃铛花……
那是，她还小的时候吧？师傅摘过这样一朵小小的花递给她，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桔梗是花，很漂亮。
师傅说，所以，桔梗，会有人喜欢你的，会有的，不用担心。
她跟着师傅爬很长很长石梯，她与师傅就住在那上面的寺庙中。
这一路上，因为带着四魂之玉的缘故，有很多的妖怪都在骚扰他们，却被师傅和她一一消灭。
这个时候，她不禁想起那两个将玉给他们的妖怪，美丽、强大，还有……不屑一顾。
他们将玉就这么随手一抛，像任何不起眼的东西一样，抛给师傅。
师傅说，桔梗，你以后就懂了，这才是真正的强大，依靠自己的心、自己的力去寻找强大的道路，与想要借助四魂之玉力量的妖怪是不同的。
那个时候，师傅甚至还一脸感慨的看着那两个妖怪走掉，轻声说：“这才是……大妖怪啊……”
她一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忍不住略带疑惑的问：“可是，师傅，另外一个……明明是半妖吧？”
师傅笑着摇头：“桔梗，你果然还太小了，这双眼睛，即使能够看清这世上的一切罪与恶，也看不到人性和真实。所谓半妖，不过是人与妖的子嗣，可是，人尚且可以堕落成妖，又何来半妖之分？这个世界，唯有力量才是正道。那个人，很强啊……”
他说：“桔梗，其实，在佛家，讲究便是众生平等，我们、妖怪、草木鱼虫都是一样，没有谁应该死亡，没有谁应该受到保护。”
“可是，师傅，我们不是斩杀妖怪，保护人类吗？”
“啊，是这样，可是，那是因为……我们和人类是同类啊……”
山顶之上，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桔梗自然知道，那是师傅另一个得意的弟子，比她晚入门一年多点的椿。
在这个乱世，人们崇尚力量，所以，像巫女这种能够除妖的职业是被无数的人推崇的。也正因为此，一旦有谁发现自己的孩子有成为巫女的潜质，便会想方设法的送来学习。
椿正是如此。
桔梗现在都还记得，那天，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师傅抱着爬山那高高的山门石梯的样子。
缩在师傅怀里，像只小猴子。
桔梗一箭射出，箭尾轻颤发出嗡嗡的声音，却略略偏了靶心。
她遗憾的回头，就看到那个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师傅说，桔梗，这是我的弟子，椿。
桔梗点点头。
那个时候，或许是年龄相仿，椿是少有的会与桔梗说话的人，会高兴的向桔梗炫耀她新学会的巫术。
只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从她发现自己永远也超不过这个被称为天才的师姐的时候？即使，她自己也同样拥有那个称呼。
还是，从她发现，师傅常常会私下教授桔梗许多特殊的术法？
或者是，从她开始穿上一身黑衣，与她的红衣同样显眼却鲜明的不同之时？
师傅说，桔梗，看人不该只看表面，椿能够那么快的习会那么多的黑巫术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从来没有想过吗？不是的……
黑巫术，虽然被称为巫术，同样对于鬼怪妖孽有巨大的伤害，可是，却是靠抓住心的黑暗来攻击。
抓住内心的迷茫，内心的痛苦和疏漏，以诅咒、操纵这样的方式来伤害对方，是一种极其厉害，也可以说，极其……邪恶的巫术。
而，能够在这样的巫术上日进千里的人，内心又怎么会纯洁无暇……
椿迎上慧余，却仿佛并未看见桔梗，只是唤了一声：“师傅，你回来了。”然后恭敬的低头行礼。
黑色的狩衣，像渐渐落下的夜幕。
慧余只点了点头，对桔梗道：“桔梗，跟我到里面来吧。”
“是的，师傅。”年轻的巫女恭敬的点头，跟上，背后箭筒中所剩无几的竹箭相互撞击发出沙沙的声音。
“师傅……”椿咬了咬牙，竟然也跟了上来。
慧余的脚步顿了顿，却并未回话。
黑巫女椿
祠堂之中，点着小小的油灯，像一盏一盏的萤火，并不十分明亮，有一种隐约的幽暗之感。
慧余一身白衣，盘坐在蒲团之上，指尖捻着佛珠，喃喃的吟唱着古老的咒语。
许久，他才睁开眼，在袖中一掏，一粒光华流转的美玉柔和的光芒便隐隐明亮了幽暗的祠堂。
“这便是四魂之玉，亦正亦邪，端看持有者所用。桔梗……”他星子一般的双眸看向静静跪坐一丝不苟的弟子：“以后，便由你来守护四魂之玉。”
桔梗前伏于地，轻声应答：“是的，师傅。”
她满是薄茧的双手平举伸出，接过那串串在月光石上的美玉。
“不！这不公平！师傅，为什么，为什么你老是看不起我！”玉石还未握稳，旁边已有人劈手夺过，桔梗惊讶的回头，却看到椿低垂着头，右手紧紧的握着四魂之玉，轻轻的颤抖着。
乌黑若鸦羽的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隐隐透着不满和怨恨的眼。
慧余皱了皱眉，声音虽轻却带上了几分严厉：“椿，放下，四魂之玉，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不是我能碰的？凭什么！凭什么我什么都不如她？凭什么你眼里从来看不到我？就连那些愚昧无知的村民都是！把她当神，把我当什么？就只是师傅的弟子，就只是桔梗大人的师妹！我不要！我不要一辈子都被她打压着！”
椿猛然抬起头，声嘶力竭一般朝慧余吼着，然后，慢慢的，她的眼里滑出一滴一滴的泪水，噼啪噼啪的打在地上。
“椿……”桔梗以手撑地，慢慢的站起来：“不要这样，将四魂之玉还给我吧。”
“不，只有这次，只有这次，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将四魂之玉交给你的，桔梗！只要有了四魂之玉，我一定能够胜过你！”
黑衣的巫女脸上显出狂热来，将那玉石紧紧的握在手中，她手一挥，白色的纸鹤扑腾着翅膀变成巨大的式神，载着她迅速的破窗飞走。
“椿——”桔梗快步跑出去，条件反射一般从背上抽出一只竹箭，箭尖直直的对着那个式神纸鹤上的黑衣人影。
“椿……”她嘴唇开合，轻念这个名字，像小时候她跑来烦她时，她轻轻的无奈的摇头那样。
手指扣在弓弦上，勒得指节发疼，最终却是慢慢的放松了。
红衣的巫女回过头，恭敬却有些不安的弯下腰对着随后而来的白衣男子低声道：“对不起师傅，桔梗没能守护四魂之玉。”
慧余惆怅的看着远去的椿，直到看不见了才喃喃自语，声音小到桔梗都听不清楚。
他说，这，便是宿命啊桔梗。而四魂之玉，却是宿命的源头。
他说，是你自己放走了把握命的机会，桔梗……
你的犹疑，你的不忍都是你最大的考验。
巫女是残忍的职业，一生孤独，而天生就具有灵力的你，那双眼睛即使能够看到世上所有的罪与恶，却唯独看不清人性。或者，即使能够看清，你也不忍。
身为巫女的你，拥有最洁净无瑕的灵魂，因而，更加容易被污染。
愈是白纸一张，愈发的能够令人一眼就看到上面的污点斑斑。
桔梗，如果有一天，你有了那个污点，恐怕，连你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桔梗，桔梗——”
“桔梗——”
是谁，谁的声音……
桔梗抬眼看去，眼前的迷雾仿佛有意识一般一点一点的随着她的视线散开。
一个女子，英气的脸，黑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披在肩上。她身着繁复的紫色战铠，踩在哗哗流动的河水中，眼神慈悲而忧伤。
她提着剑，慢慢的转过身来，看向桔梗，那双眼中的熟悉让桔梗一怔。
她说：“对不起桔梗，当初，若不是我的任性，不会让你承受这样的命运，请，一定要净化四魂之玉，请，一定……”
“你是……翠子小姐……？”
请一定要净化四魂之玉……
耳边还隐隐回荡着那个传说中的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