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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吓唬她说打针,她怎能体会!
我的眼刹那间有些视觉模糊,手轻轻贴近苏拉,搂她在怀里。
“好了苏拉,你要说出来,不然老师着急呢?”
苏拉犹豫片刻,从我的怀里爬出来。望望我,又望望宾馆里粉白色墙体和墙体上挂的她看不懂的抽象艺术画,很不安地,“老师,这个房间不好,不好!”
不明白孩子本意,我只愣愣地望着她。
苏拉有些委屈,最终说出来,“这个房间里没有佛像!”在我的惊诧中,她又说,“看不到佛像,我睡觉一点也不安心!”
原来这孩子的手一直按在心窝上,是在摸索她的护身符啊!
“老师,没有佛像,我就摸摸这个护身符,心里才会踏实一些。”苏拉跟我解释,手紧紧地抓住脖子间的护身符。
这是一串由开司米打结的绳索。已经很旧,充满油亮的污渍,其间坠着几位大活佛的塑料头像。另有两只红布缝制的布囊,里面装的喇嘛念经后的陈年松香。再有几块莲花生大师的石块像,重量差不多在三两左右,几乎埋住孩子整个胸口。
唉蒋央,我真是太粗心!或者悟性不高,思想够不着苏拉孩子的境界。我们内心都充实着丰盛又真实的情感,但是我们思想不同,即便是和月光,这让我很无奈。
我拍拍苏拉孩子,用手势告诉她,墙上虽然没有佛像,但是佛祖已经在你的心头置下一尊佛像。所以只要你闭上眼去,用你的臆想来观想,你就会看到它……好了孩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安心睡吧。
我的手轻轻安抚在苏拉孩子的小肩上,迟缓,也犹疑。
蒋央你知道,其实我用不好这样的语言,引导不好这样的事情。因为自身并没有观想的经验。是的,这样的事,我不懂。
月光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半夜里,在歌唱。
载着一生的负担
我心甘情愿
汗水和污垢中 那种油亮的脏
只是你眼前的迷障
你不能明白我心灵的纯洁
就像头顶上的天空
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蓝
哦,我的护身符
我的神灵 我的心脏
这是歌声?还是启示?把我的脸弄得花花不成样子。那些梦中流淌的泪,似是轻易,毫无触觉,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潮湿伤痕。蒋央,你说一个心中只有佛祖的人,一个他认为混沌的信任现代文明的人,这两个人为什么今生要碰在一起?
我的泪有点浅淡的盐碱的咸,横流在醒过来的脸面上。苏拉孩子两手抓住护身符,已经睡去。清亮天光映照下的客房里,月光却是醒过来。他一双朦胧的眼睛正在静悄地望着我。
我混乱了。方才到底是我在梦里听到他这么歌唱?还是他真地在低声轻吟?
他的目光又跌进第一次我们在草原上相见、他唱《东边月亮》时的那个模样,有着月色模样的清凉,也有点淡淡莫名的纠结,似是沉浸于某种观想状态。望我,起身,轻轻贴近我的床头来。
会有什么呢?我静静地等待。也许我的身子会像孩童那样纯洁和绵弱无力,需要一个深厚的怀抱把它护在怀里。我闭上眼去,感觉身体很柔软,像一条丝绢,它滑落在一个明亮的漆器上,一个人到来,在悉心欣赏它……
好了,月光在用我的小方巾拭抹我脸上的泪水,小方巾又脱落掉,是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在潮湿中抚摸。这是我们最为混乱的亲密接触。壁灯暧昧地闭着眼睛,水一样的天光下,他的脸慢慢朝我垂落下来……
可是我紧迫地搂住苏拉。是的,这孩子浑身突然一阵抽搐,紧着愣头愣脑地醒过来。她做梦了?是什么梦?担心害怕的神色爬满她的脸。
“苏拉?”我的心在延续着爱的幻觉,手却摸到孩子一脸的泪水。
“阿姐!阿姐!”苏拉一身紧缩我怀里,“阿……老师,我见到阿姐了!”
“苏拉!”
苏拉却是在我怀里怏怏哭出声来。“老师!我的阿姐在哪里?我梦见她不在拉萨,她掉进一个巨大的河里了!”
“苏拉!别担心孩子!我们会找到你阿姐的。不久,是的,我们会找到她……”
第46节:彩绘(1)
彩 绘
我们又用去一整天时间,终是在格龙草场上寻找到所画。幸好,这男孩不是被偷猎者带走,但情况还是有变化。当时所画到格龙草场,他的亲戚全家却是变卖牦牛搬迁了。一说是到拉萨定居,一说是去了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所画没找到亲戚,正踌躇在路上。
见到这男孩时,他的脸上爬满蜈蚣一样的伤痕,像是被荆棘刺划的。我们都很惊讶。所画不等我们问话,早是捂着脸蹲在地上。半天不起来。
月光挨上所画也蹲下身,掰开他的手,望那脸,“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你看有我们在,你别怕!”
所画眼神惶惶不安,“阿哥,我也不情愿……菩萨在上……”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上,“我再没有说谎!我不愿意的!但是他们强迫让我带路进山,我躲开,还是被他们找到……我看到他们开枪的时候,看到有动物倒下的时候,我心里……”所画突然止住话,垂头不作声。任凭月光怎么追问,他好像连呼吸也同时止住了一样,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我推过月光。“所画,所画!你知道我这是特地来,特地来找你吗?”
所画朝我点头。
“那现在别的什么也不说了,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可以送你去学习绘画!”
所画眼睛湿润起来,朝我重重地点头。
害怕再有什么闪失,当下安排月光带苏拉回学校,我领着所画上耿秋画师家去。
我与画师半年未见。这之前他一直在我的家乡寺庙绘画,直至现在工程结束回来。半年前,也是画师竭力推荐,我才来到麦麦草原。所以画师对于我的工作很是支持,积极配合,非常乐意接收所画。
这对新组合的师徒,反过来又是一路护送我回学校。
画师来,把各式各样的绘画工具,上好的原生态矿石颜料,酥油,糌粑,茶盐,一一带过来。做了个小小的工程准备,他们师徒二人准备给我们学校的碉楼门窗户扇好好换个新装。
回到学校时,月光见到耿秋画师,情绪却有些冲动,目光里按捺不住的隐晦神色,一半欲要揪住画师不放,一半却又无可奈何。
画师佯装马虎,一进学校,便是楼上楼下地查看,研究,设计,绘制草图。然后一一摆开画具颜料,开始工作。所画做他的助手。
起先所画只是跟在师傅身旁,帮忙拿拿工具,做些手边活计。几天过后,画师开始指导他调配一些简单颜料。再有几天,画师又在学校碉楼相对偏僻一些的窗户上框出草图,让所画描摹图案。半个月后,所画便可以一个人慢慢来调配颜料,描摹师傅的图画了。虽然描摹得有些笨拙,与单独作画还相差十万八千的距离,但耿秋画师对于这个老大不小的徒弟倒挺满意。预言这男孩只要努力钻研,两至三年即可以一个人单独作些活计。不说手艺能学到怎样精湛,或者有师傅那样的练达,但肯定因此会有一份长久的工作可做。
我们学校在经过耿秋师徒二人长达二十天的精心打扮过后,焕然一新。陈旧的木门被绘上了大红大蓝大金大紫的彩色图案。莲花画出一半,即像是开了。金鹿儿蹄子刚刚完成,就像要跑起来。海螺法号才显露个模型,苏拉孩子就来当真对上它吹一口。一切都像是生生活着的。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也是亮灿灿的。五彩哈达编起粗壮的门环,扣在画满彩绘的大门中央,威武气派。七色积木花儿构织的装饰门框,层层叠叠,一直从门槛爬上门头去。一楼二楼三楼,门,窗,楼梯,我们的床榻,桌子,都油上了好看的漆料。一时间孩子们恨不得要把小脸蛋儿也油上色彩。苏拉孩子要求耿秋画师在她的小手腕上画一串绿松石做成的珠子。耿秋画师只望得笑了,指派所画去完成这件事。苏拉孩子在得到手珠后,米拉同学就提出要有一串一百零八颗珍珠做成的大项链。所画便把米拉的整个脖子都画满了,排过三圈,才排出一百零八颗。问阿嘎要什么,阿嘎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崭新的练习本,说,你用珊瑚粉在这个上面写:阿爸,阿哥,两个彩色字母。所画朝阿嘎愣住神了,他握着画笔,不知道这两个词的字母怎么拼。所画眼神空洞的时候,我便接过他手里的画笔,在阿嘎孩子的练习本里画上一个四十岁男人的面相,两个二十岁青年的面相,一个小男孩的面相。然后在每个面目底部用藏文标注:阿爸,阿哥,阿嘎。
第47节:彩绘(2)
阿嘎瞧着那些图画和字符,抬起头,眼睛望向远方。
耿秋画师把学校碉楼装饰完毕过后,接下来准备去青海北边的高原。他在那边寺庙接下了一个一年半的壁画大工程。正好可以带上所画,教他一些壁画技术。所画很兴奋,在我们学校尝试了足够的画画乐趣,还有孩子们给予他绘画的肯定和喜爱,叫他对绘画充满热情。只盼望早一天离开学校去青海。
画师却是磨蹭了。
结束我们学校工作,分离的日子,这个有着精湛画艺的男人情绪却一度低落。高高兴兴地来,却是拖沓着脚步迟迟不肯离开。终像是有话想对我说,满目的隐晦心思,也是不易出口。
为避开孩子们耳目,这个男人拉我到距离碉楼很远的地方,我们学校下方的小河坝上。
河坝上有一棵百年树龄的古老核桃树。男人就站在核桃树下,复杂的眼神望着我,是隐晦,也有忏悔;恍惚,也有伤神。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的神色。我愣住了,像是认不得他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阳光下核桃树的阴影里。核桃树很大,花花的叶子像一把巨形大伞罩住这个男人。树荫基本湮没他的面目。但是有风刮过来。树荫随着风向的变幻,又把男人的脸晃得花花亮亮的,似是有些不真实……还是他的话叫人难以理解?
这个男人用从未有过的复杂语气在问我,
“梅朵,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推荐你来草原上吗?”
“嗯?”
“唉……”画师一声叹息。
“画师?”
“你认为你们汉地的那些心理医师,他们能治疗别人,也能治疗自己吗?”
“画师?”
“我倒听说,在你们的地方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心理医师,他一生医好无数心理病人,可是有一天,他自杀了!”
“哦!”
“你认为我的手能画那么完美的图案,我的心也能画得那么完整吗?”
“唉画师!”
“我每次画出一尊菩萨,菩萨就会问我,‘你的心也在我身上吗?’我说:‘在,我的灵魂都在您的脚下。’菩萨就说:‘那你去寻找一位善良人来化解你的罪孽吧!’……梅朵姑娘……她怨我了,她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只要她生活在困难当中,我的心一天也不会安宁!”
“画师,我不明白您具体在说什么!”
“我是个自私的人梅朵,我们这里的,没有我这样自私的人!所以菩萨对我也硬起了心肠,她不管我了!”
“画师?”
“……不过推荐你来我们草原,也不纯粹因为我自己的……是草原上……你也知道,的确还有很多和我那孩子一个模样的娃娃。我想除了你这样有文化又心地善良的姑娘,还有谁能够真心实意来帮助他们呢!”
“好了画师,您到底想要说什么,有什么您直说吧,我若是能够做到,我一定会去做。”
耿秋画师听我这话,神色才稍有一些放释,掀起身上宽大的氆氇,从腰间解下一只绛红色大腰包。鼓鼓的一腰包东西,递上来。
“这是我所有的钱……梅朵姑娘,不单是孤儿,你也去做做草原上私生子的工作吧……把那样的孩子也纳入你们的救助当中来,我都跟月光商量过了,他会领你去做这件事……”
“哦!私生子?”我当下即愣住了。
第48节:翁姆
翁 姆
我们学校右边丛林上方有一块孤立的小草场。这个草场上就有一个单身妈妈,翁姆。是牧民的女儿。也是月光家的远房表姐。听说人长得很漂亮。画师所说的私生子,有一个即是他与翁姆的孩子。
翁姆十八岁时在寺庙结识耿秋画师。怀孕带回家去,画师家人大为不满。这样一个轻薄低下的女人怎可以进入富贵人家大门!草原上至今仍然沿袭家族血统观念,牧民的女儿永远只是牧民,长得再好也难以攀上富贵人家。如此,翁姆便要求画师带她私奔。因为草原上有着不成文的规矩:青年人恋爱遭到家庭干涉时,如果恋人之间真心相爱,可以选择私奔,造成一个长久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