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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楼，看着不远处后花园里满园的萧瑟。原先繁花盛开的景象，在经过两、三个月以后，现在已不复见，只剩一片片叶子停留在树梢，等着逐渐转变成秋季的红褐色。
由石板步道走向凉亭的路上，我已经看见林思禹和郑子齐两人坐在石椅上等待。一见我来，林思禹便扬起招牌笑容同我打招呼，而郑子齐依旧只是朝我点点头，补上一句「赶快开动吧，都快饿死了」。
「好，来吧，」我才刚坐下打开便当，林思禹就满心迫不及待地开口，「说好了今天要听妳唱歌的，快唱个几句来听听，先唱才能吃下妳今天的第一口午餐！」手里的筷子还不时指向我。
「急什么啊，先让她吃完。」郑子齐瞪了林思禹一眼。
我一边吃一边笑着看他们两人斗嘴，林思禹像告密似地对着我说：「我们从刚才就在猜妳喜欢的歌手到底是谁。」
我点点头，觉得他们直率得可爱。
「所以啦，到底是谁啊？妳只说她是上一代的有名的歌手，真的很难猜耶。」他皱起眉头一脸苦恼，但随即又绽放笑容，「不过我有猜到一个，孙、时、艳。」
「哇靠，她也太老了吧！」郑子齐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可能，绝对不是她。」
「欸，可是她很红耶！」林思禹不甘示弱。
郑子齐摇摇头，「不，她是祖母级的。」
我咽下口里的食物，笑着回答，「对呀，所以不是她。」
「那所以是谁啦？」林思禹一脸挫败。
我抬起眼看向郑子齐，他刚好也正看着我，一见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马上一脸不自在：「干、干嘛？」
「你不猜吗？」我礼貌地问，意外地发现在认识一段时间之后，郑子齐居然还是会害羞。
他低下头夹了一口菜，避开我的视线，「我妈说当年最红的是A。J。，但我不知道。」
「你为了这个跑去问你妈啊！作弊！」林思禹指着郑子齐的脸孔大叫。
郑子齐一脸不耐烦地看向他：「又没有说不能问。」
我忍不住笑出声，他们俩人同时因为我的笑声停下了拌嘴，转过头来看我，脸上也多了笑容。
我笑着回答：「是A。J。没错哟。」
吃完了饭，依照昨日的约定，我哼了几首A。J。的歌给他们听。在我唱完之后，林思禹没有半点迟疑地大力拍手并且赞美我：「也唱太好了吧！」
郑子齐也淡淡地下了评语：「嗯，拿这副嗓子上台唱歌绝对不用怕饿死。」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起班上发生的种种趣事，包括老师课堂上说的笑话、同学闹出的糗事等这一类不太需要认真看待的琐事。听着他们说话，我突然想起两、三个月前的今天，我跟班上的同学完全没有交集，所以这类跟班级相关的人事物，我一向没有太多认同感跟参与感。
但现在，我竟然能够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深有同感。
若雅。守门人突然出声，吓了我好大一跳。
怎么了？我问守门人，她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严肃。
别说。她命令。
他们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可以说出心里话，这点妳不能阻止我。我拒绝守门人的要求。
「怎么了，若雅？」林思禹打断我和守门人的对话，回过神我才发现他们两个早已安静了下来，并且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没事，我只是觉得好神奇，在认识你们之后，我跟班上同学也开始有互动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呢。」
在我说完话之后，守门人立刻在房门外咆哮，但是我不打算屈服。我尊重她认定朋友的方式，她也应该要尊重我交朋友的方式才对。
听完我突如其来的有感而发，林思禹一脸尴尬地转过头看郑子齐，但郑子齐却倏地站起身子，快步地走到凉亭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非常不自在。
我说错什么了吗？我焦虑地看着他们两个，开口问依然坐在我面前的林思禹：「怎么了？」
他盯着郑子齐的背影一阵子，之后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我，脸上带着难为情的笑容。
「他其实本来不打算说的啦，不过既然都这样了，」他耸耸肩膀，单手撑着下巴，「其实在妳母亲葬礼的前一个礼拜──也就是妳请假没来学校上课的那个礼拜──他听见妳班上同学在说妳的坏话，一怒之下把那些学弟痛殴了一顿，还接着警告他们，」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他的双眼再指着我的，看起来象是在模仿郑子齐当时的动作，「『你们班上的人再不对她好一点，我就找你们算帐！现在就去写一张卡片慰问她，立刻！』」凶狠的口气像极了郑子齐说话的语调。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班上同学态度转变的背后原因竟然是因为这样。
守门人冷哼了一声：真是多管闲事。
郑子齐回过头来看我，「事情都过去了，就算了，」接着又对着林思禹开口：「八卦说完了可以走了吧，午休钟都要打了。」
林思禹搔搔头，一脸好气又好笑，「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害羞的嘛，真是的。」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他跟郑子齐的餐盒，站起身，「那就先午安囉，若雅。」
看着他走出凉亭跟上郑子齐，我急忙喊了一声：「等一下！」
林思禹回过头来看着我，而郑子齐只是稍微侧了身，并没有直视我。我深呼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缓缓开口：「子齐，谢谢你。」
他扬起头来迎向我的目光，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嗯。」
看见他的微笑，我心中忍不住感到一股悸动，甚至觉得自己的脸居然有些发烫，「午安。」
「午安。」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说，接着便转身逐渐走远。我站在凉亭内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伸手抚摸自己温度稍嫌过高的脸颊。
佩玟说的是对的，郑子齐真的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我低下头，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他送我的坠饰，花苞上缘的玫瑰钻闪着粉嫩的光泽，我看得有些发傻。
妳会受伤的。守门人突然警告我：他会伤害妳的。
才不会！我生气地反驳。他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他怎么可能伤害我。
爱会带来伤害，妳不要忘了。守门人淡然地提醒，而她这么一句话却顿时让我心惊。
不会的，我摇摇头，他不会像爸爸伤害妈妈，也不会像爸爸伤害我那样地对待我的。我试着说服守门人，也试着安抚、鼓励自己，但守门人不认同。
我恐惧地看着她。
她遮起我的眼睛，使我的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慢慢的，她向我重现那些我抗拒再回想起来的画面：在我小学三年级时，爸爸强行拉着妈妈离开房间，打算将她送进精神病院的那一幕，每个动作都深刻地投影在眼前一片黑暗中。
不要！我对着她大叫，但守门人没有罢休，她反覆播放着妈妈尖叫哭泣的影像，直到我蹲低身子哭了出来，围绕着我的一片黑暗和投影才终于消失。
别忘了，爱是这样的。守门人最后冷静地看着我流泪，这么说着。
※
隔天早晨，我才刚到学校放下书包，林思禹就急急忙忙出现在教室门口，也不顾教室里头还有其他人，便直接走进教室来找我。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耸耸肩膀，「没办法，郑子齐这家伙做事情都这样心血来潮没头没尾的。」
听见这个名字，我心头一紧，按捺不住心里头澎湃的渴望，却又同时害怕。
守门人不会准许我跟任何人有更亲密的关系的，可是──
「走吧！他在等妳呢。」拉着我站起身，他这么说道。
走到二年级教学大楼的正后方，草皮上开满了白色和粉色的波斯菊。虽然跟在林思禹后头，我理应安心，却焦虑地不断搓手，视线仅仅停留在那些花朵上，而不是抬头看林思禹任何一眼。
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面对郑子齐，还没准备好面对自己心中波涛汹涌的感受，也还没准备好跟守门人谈谈这一切：情感，爱，还有跟郑子齐和林思禹他们的关系。
怎么办？
林思禹停下了脚步，我站在他身后，只见他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到囉！那我就送妳到这边，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两个囉。」便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我的视线之外。
我抬眼，看见郑子齐站在一棵枫香树下，双手插着口袋，抬起头看向我。
我好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现在焦虑得手足无措的模样，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早安。」他对着我说，「过来吧。」
不要过去。守门人的声音出现，我站在原地迟疑着该怎么做。
为什么不？我们是朋友。我反问守门人。
妳喜欢他。守门人尖锐地指出：但他是真心的吗？
我觉得他是。我咽了口口水，迈出步伐朝他走去。
妳会后悔的。守门人恶狠狠地诅咒。
我走向他，脚步停留在他身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向我伸出手，「坠饰，妳有带在身上吗？」
我愣了一下，接着点点头，从胸口的口袋拿出来递给他。他从我手里接过那颗漂亮的花苞，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银色镶着绿叶色系条纹的项鍊，仔细地将花苞坠饰连接到项鍊上。
「刚刚好。」他轻轻一笑，拿起手里的项鍊，替我戴到脖子上。
我一定羞赧得脸都红了。
「找了好久终于找到合适的鍊子，所以就等不及要见妳。」他边帮我戴上边解释，我紧张得不知道该把手摆在哪里才好。
「好了。」他松手，我低头看见冰冰凉凉的坠子安稳地躺在我的胸口。
「为什么，」我有点哽咽，「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抬起眼，我看进他眼中和以往不同的一些什么，似乎是有股情感在流动，流动在他眼里，也跳动在我的脉搏里。
「因为我喜欢妳，从新生入学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注视着妳了。」他不疾不徐地将话说出口，一头金发在早晨的阳光中闪耀。
「妳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第二章 2…7：【现在、曾沚萱】
2…7：【现在，曾沚萱】
骑上机车，我一路狂飙赶到台大医院。停在捷运站附近，下了车，不远处就看见Verna的身影。娇小如她在医院前的草皮上蹲坐，整个人蜷成一团，冷清的大医院外头，只剩下昏黄的路灯照在她身上，看起来象是个凭借灯光寻求温暖的孤儿。然而无论她距离那盏灯有多么的近，看起来似乎都得不到她需要的温度。
我将安全帽放下，朝着她奔跑，却在距离她两公尺左右的地方停下，慢慢走向前。她不是被灯光围绕着的，即使她的褐色头发因光线而闪着光泽，我都能感觉得到围绕着她的是这医院的冷，和这背景的黑。
我绕过她的身子，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
「Verna。」我唤着她的名字。
她缓缓抬起头，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眼珠子却不安地晃动，即使她已经努力克制并露出笑脸。
她在想什么？
「妳来了。」她轻声说，「我果然……还是被赶出来了。」
我忧心地将她抱进怀里，「妳刚才尝试进去探望妳爸爸吗？」
她在我怀中点头，「但我阿姨不准我进去，她说父亲不会想见我的，还说……」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我一边抱紧她一边揉揉她的发，既心疼也不解，她的家人怎么会待她如此残忍。
「嗯？」
「她说，被赶出来的孩子，没有经过允许不准回家。」
被赶出来的孩子？
她在我怀里静静流泪，而在她准备好要告诉我之前，我决定暂且不问，反正我想就算是问了她也应该不肯说；一边安抚她一边缓缓扶着她起身，我心疼地替她拨开遮住眼睛的浏海，并且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她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谢谢妳，我没事。」
「我带妳去兜兜风吧？」我轻柔地问。
她微笑着点头，对于她能够这么快就藏起自己的负面情绪，我感觉十分讶异，但也许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家庭环境，使得她不得不学会将自己的不快乐在短暂的时间内好好藏起来。
我带着她走到我原先停机车的地方，而她安静地走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地象是在想些什么，而每每我偏过头看着她，她就马上抬起头，望进我的双眼并朝着我微笑。她看起来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悲伤，但我却比之前更加担心她。
因为我害怕她就这么包装好自己的情绪，什么也不肯说出口了。
将放在机车车厢的另一顶安全帽拿起，我决定直接替她戴上，虽然心里头很紧张，却还是故作镇定。帮她戴上安全帽的同时，我似乎闻见Verna飘逸长发飘来的阵阵发香，以及身上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