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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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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回法院曾经注意到斯特莱佛先生尽管能说会道、肆无忌惮、冲动胆大,却缺少从一大堆陈述中抓住要害的能力,而这却是律师行当所绝不可少的最为触目的才能。不过他在这方面却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他到手的业务越多,他抓住精髓的能力也似乎越强。不管他晚上跟西德尼·卡尔顿一起狂饮烂醉到多晚,一到早上他总能抓住要害,阐述得头头是道。 
  西德尼·卡尔顿是最懒惰最没出息的人,却是斯特莱佛最好的盟友。他俩从希拉里期到米迦勒节之间在一起灌下的酒可以浮起一艘豪华巨轮。斯特莱佛无论在什么地方打官司,都少不了有卡尔顿在那儿两手放在口袋里,双眼瞪着天花板。即使在他们一起参加巡回审判时也照常喝到深夜。还有谣言说,有人看见卡尔顿大白天醉得像只放纵的猫,歪歪倒倒地溜回寓所去。最后,对此事感到兴趣的人风闻,虽然西德尼·卡尔顿永远成不了狮子,却是一匹管用得惊人的豺狗,他为斯特莱佛办案子,做工作,扮演的就是那个卑贱的角色。 
  “十点钟了,先生,”酒店的人说,卡尔顿曾要求他在这时叫醒他…一“十点钟了,先生。” 
  “什么事?” 
  “十点钟了,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晚上十点钟么?” 
  “是的,先生。先生吩咐过我叫醒你的。” 
  “啊,我想起来了,很好,很好。” 
  他昏昏沉沉,几次还想睡下,酒店的人却很巧妙地对抗了他……不断地拨火,拨了五分钟。卡尔顿站了起来,一甩帽子戴上,走了出去。他转进了法学会大厦,在高等法院人行道与报业大楼之间的路面上转了两圈,让自己清醒之后转进了斯特莱佛的房间。 
  斯特莱佛那个从来不在这类会晤中服务的职员已经回了家,开门的是斯特莱佛本人。他穿着拖鞋和宽松的睡衣,为了舒服,敞开了胸口,他的眼睛露出种种颇为放纵、劳累、憔悴的迹象,这种迹象在他的阶层里每一个生活放荡的人身上都可以观察到。自杰佛里斯以下诸人的肖像上都有,也可以从每一个纵酒时代的肖像画里透过种种的艺术掩饰观察出来。 
  “你来晚了一点,”斯特莱佛说。 
  “跟平时差不多;也许晚了约莫半个小时。” 
  他们进入了一间邋遢的小屋,屋里有一排排的书籍和四处堆放的文件,壁炉里炉火燃得白亮,壁炉架上水壶冒着热气。在陈年的文件堆里有一张桌子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葡萄酒、白兰地酒、甜酒、糖和柠檬。 
  “我看,你已经喝过了,西德尼。” 
  “今晚已喝了两瓶,我想。我跟白天那当事人吃了晚饭,或者说看着他吃了晚饭……总之是一回事!” 
  “你拿自己来作证,西德尼,这可是罕见的招数。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灵感从何而来?” 
  “我觉得他相当漂亮,又想,我若是运气好,也能跟他一样。” 
  斯特莱佛先生哈哈大笑,笑得他过早出现的大肚子直抖。 
  “你跟你那运气,西德尼!干活儿吧,干活儿吧。” 
  豺狗闷闷不乐地松了松衣服,进了隔壁房间,拿进来一大罐冷水,一个盆子和一两块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里,绞个半干,裹在头上,那样子有些吓人,然后在桌旁坐下,说,“好,我准备好了!” 
  “今天晚上没有多少提炼活儿做,资料库,”斯特莱佛先生翻了翻他的文件,高兴地说。 
  “有多少?” 
  “只有两份。” 
  “先给我最费劲的。” 
  “这儿,西德尼。干吧!” 
  于是狮子在酒桌一边背靠沙发凝神坐下,豺狗却在酒桌另一边他自己的堆满文件的桌边坐下,酒瓶和酒杯放在手边。两人的手都不断伸向酒桌,毫不吝惜,但是两人的方式却不相同。狮子往往是两手插在腰带里,躺在沙发上,望着炉火,或是偶然翻翻没多大分量的文件;豺狗却攒紧了眉头,一脸专注地干着活儿,伸手拿杯于也不看一看……往往要晃来晃去找上分把钟才摸到酒杯送到唇边。有两三回工作太棘手,豺狗无奈,只好站起身来,重新浸一浸毛巾。他去水罐和脸盆朝圣回来,头上裹着那潮湿的毛巾,形象之怪诞真是难以描述;可他却一脸正经,焦头烂额,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 
  最后,豺狗终于给狮子准备好了一份结结实实的点心。狮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来,再从其中挑挑拣拣,发表意见,然后豺狗又来帮忙。这份点心充分消化之后,狮子又把双手塞进腰带,躺了下来,陷入沉思。于是豺狗又灌下…大杯酒,提了提神,润了润喉,再在头上搭一个冷敷,开始准备第二道点心。这道点心也以同样方式给狮子送上,直到钟敲凌晨三点才算消化完毕。 
  “事办完了,西德尼,来一大杯五味酒吧,”斯特莱佛先生说。 
  豺狗从头上取下毛巾,那毛巾又已是热气腾腾),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寒噤,再去倒酒。 
  “从一切情况看来,你在那几个受王室雇用的见证人面前头脑非常管用呢,西德尼。” 
  “我的头脑一向管用,难道不是么?” 
  “这话我不反对。可什么东西惹恼了你了?灌点五味酒,把火灭掉。” 
  豺狗表示抱歉地哼了哼,照办了。 
  “你又是什鲁斯伯雷学校的那个西德尼·卡尔顿了,”斯特莱佛对他点点头,对他的现在和过去发表起评论来,“还是那个跷跷板西德尼。一时上,一时下;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垂头丧气!” 
  “啊,”对方回答,叹了口气,“是的!还是那个西德尼,还是那种命运。就在那时我也替别的同学做作业,自己的作业却很少做。” 
  “为什么不做?” 
  “天知道。也许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双脚伸在面前,坐着,望着炉火。 
  “卡尔顿,”他的朋友说,说时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壁炉是煅造坚毅顽强性格的熔炉,而能为老什鲁斯伯雷学校的老西德尼·卡尔顿服务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进熔炉里去。“你那脾气现在吃不开,以前也一直吃不开。你就是鼓不起干劲,没有目标。你看我。” 
  “啊,真腻味!”西德尼比刚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别装什么正经了!” 
  “我己经办到的事是怎么办到的?”斯特莱佛说,“是怎么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钱请我帮了忙。可你也犯不着拿那来对着我,或是对着空气大呼小叫呀。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总是在前排、我总是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必须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对不对?” 
  “你的诞生大典我无缘躬逢其盛,不过,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尔顿说时哈哈大笑。两人都笑了。 
  “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前,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后,从什鲁斯伯雷学校到如今,”卡尔顿说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这一排。就连在巴黎的学生区,同学一起唠几句法国话,学点法国法律,捡点并不太实惠的法国破烂,你也总是显山露水,我也总是隐姓埋名。” 
  “那该怪谁呀?” 
  “我以灵魂发誓,不能肯定说不该怪你。你永远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挤来挤去,一刻也不停,我这一辈子除了生锈闲散还能有什么机会?不过,在天快亮的时候去谈自己的过去只会令人扫兴。还有别的事就开口,否则我要告辞了。” 
  “那么,跟我一起为漂亮的证人干一杯吧,”斯特莱佛说,举起酒杯。“你现在心情好了些吧?” 
  显然并非如此,因为他又阴沉了下来。 
  “漂亮的证人,”他喃喃地说,低头望着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见到的证人够多的了。你说的漂亮的证人是谁?” 
  “画儿上美人一样的医生的女儿,曼内特小姐。” 
  “她漂亮么?” 
  “不漂亮么?” 
  “不。” 
  “我的天呐,满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让满法庭的人的崇拜见鬼去!是谁让老贝勒变作了选美评判员的?她是个金色头发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莱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只手慢慢抹过涨红了的脸。“你知道不?那时我倒以为你很同情那金发布娃娃呢!那金发布娃娃一出问题,你马上就注意到了。” 
  “马上注意到出了问题!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个姑娘在一个男子汉鼻子面前一两码的地方晕了过去,他是用不着望远镜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干杯,但不承认什么漂亮不漂亮。现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觉了。” 
  他的主人秉烛送他来到台阶上、照着他走下去时,白日已从肮脏的窗户上冷冷地望了进来。卡尔顿来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气寒冷而凄凉,天空阴云爱逮,河水幽黯模糊,整个场景像一片没有生命的荒漠。晨风吹得一圈圈尘埃旋卷翻滚,仿佛荒漠的黄沙已在远处冲天而起,其先驱已开始袭击城市,要把它埋掉。 
  内心有种种废弃的力量,周围是一片荒漠,这个人跨下一步沉寂的台阶,却站定了。瞬息之间他在眼前的荒野里看到了一座由荣耀的壮志、自我克制以及坚毅顽强组成的海市蜃楼。在那美丽的幻影城市里有虚无缥缈的长廊,长廊里爱之神和美之神遥望着他;有悬满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园;有在他眼中闪着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这一切转瞬之间却都消失了。他在层层叠叠的屋宇之巅爬到了一间高处的居室,衣服也不脱便扑倒在一张没有收拾过的床上,枕头上空流的眼泪点点斑斑,还是潮的。 
  太阳凄凉地、忧伤地升了起来,照在一个极可悲的人身上。那是个很有才华、感情深厚的人,却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华和情感为自己获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却听之任之,让自己消磨憔悴。 
    
    
    
  
 
 
 
 
 
 
 
 
 第六章 数以百计的来人

    


  曼内特医生的幽静的寓所在一个平静的街角,距离索霍广场不远。叛国审判案受到四个月时光的冲刷,公众对它的兴趣和记忆已流入大海。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贾维斯·罗瑞先生从他居住的克拉肯威尔出发,沿着阳光普照的街道走着,要去曼内特医生处吃晚饭。经过业务上的反复交往之后,罗瑞先生已成了医生的朋友,那幽静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个日丽风和的成分。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罗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这里有三个习惯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饭前他常要跟医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气不佳的星期日他又习惯于以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们在一起谈天、读书、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发过去;第三,他头脑精细,常有些小小的疑问,而他又知道按医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 
  比医生的住处更为独特的街角在伦敦是很难找到的。那儿没有街道穿过,从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风景,具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雅趣,令人心旷神怡。那时牛津街以北房屋还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里还有葱笼的树木和野花,山楂开得很烂漫。因此乡野的空气可以轻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而不至像无家可归的穷汉闯入教区里一样畏缩不前。不远处还有好几堵好看的朝南坝墙,墙上的桃树一到季节便结满了果实。 
  上午,太阳的光灿烂地照入这个街角,可等到街道渐热的时候,这街角却已笼罩在树荫里。树荫不太深,穿过它还可以看到耀眼的阳光。那地方清凉、安谧、幽静,今人陶醉,是个听回声的奇妙地方,是扰攘的市廛之外的一个避嚣良港。 
  在这样的港湾中理应有一只平静的小舟,而小舟也确实存在。医生在一幢幽静的大楼里占了两个楼层。据说楼里白天有从事着好几种职业的人在干活,可从来很少听见声音,而晚上人们又都回避这个地方。大楼后面有一个小天井,连接着另一幢大楼。小天井里梧桐摇着绿叶,沙沙地响。据说那幢楼里有一个神秘的巨人在制造教堂用的管风琴,雕铸银器,打制金器,这巨人把一条金胳膊从前厅的墙上伸了出来……仿佛他把自己敲得贵重了,还势必要让他全部的客人也贵重起来。除了上述的几种职业之外,据说还有一个住在楼上的孤独房客和模糊听说的住在楼下的一家马车饰物制造商的帐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见或谈起过。有时一个游荡的工人会一面披着衣服一面从大厅穿过。有时一个陌生人会在附近张望。有时从小天井那头也会传来辽远的叮当之声,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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