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他竟然可笑地用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穷人的快乐你不喜欢听,是吧?这就对了,就像我们也不喜欢听到你们又吞并了哪个部落,又霸占了谁家姑娘,又赚进了大笔的银子一样。那么,嫉妒的土司老爷,你就听听你喜欢听的,听听穷人的苦难吧。
“阿妈在我年幼时,经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我说:‘你身上流着康菩家的血脉,但我们今生都没有福气坐到康菩土司的大火塘边了。因为我们的骨头是黑的。’
“哪一种藏族人的骨头是黑的?土司老爷,你应该比我清楚。终生为奴隶的人当然是黑骨头;屠夫、刽子手等以杀生为业的人,被认为罪孽最深,骨头肯定是黑的。哦呀,我的外公就是一个牧场上的屠夫,因此我们的骨头肯定白不了。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去找一个黑骨头的女人呢?
“黑骨头的藏族人命该常年在牧场放牧,在地里劳作,在雪山森林里狩猎,浑身乌黑发亮;他们饿着肚子,用胸膛挡着刺骨寒风,夜晚从褴褛的帐篷破洞里数天空中寒冷的星星,还有服不完的‘乌拉’差役、交不尽的各项杂税、动辄就挨打受骂的昏天黑地的日子。只是因为他们黑色的骨头决定了他们低贱的血脉,也决定了他们卑微的家族,以及土司头人们的羞辱、呵斥,肚子除了苦水外没有奶茶和糌粑。一条狗也比黑骨头藏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自由快活,狗拴在脖子上的绳索有时日,黑骨头藏人脖子上的绳索,从他出生那一天时起,一直要拴到他往生来世。黑骨头藏人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苦难,总是期盼自己的来世来得更早一点,能投生到一个好的人家,能吃得饱饭、穿得起足以保暖的衣裳,不会再挨打受骂,过上人的日子,而不是畜生的日子。
“我的母亲被平措头人拖死后,我把阿妈的尸体背回来,她膝盖以下的皮肉全都不见了。我看见了阿妈裸露在外的骨头,不是黑的,是白森森的啊!几年以后,我抓到平措头人,把这个家伙也拖在马后,在山道上从中午一直跑到太阳下山,我也把他拖到骨头都露出来了。我要看看,他的骨头是否比我阿妈的白?尊贵的土司老爷,我发现,你们的骨头也不咋样啊!”
他终于被激怒了,狠狠地说:“要不是你是我的儿子,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早被割了舌头了!”
格桑多吉前传(3)
我说:“哦呀,谢谢你的慈悲。我的头还没有被砍下来之前,请听我继续说下去。”
“说吧说吧。反正酒还没有喝完呢。我真是造孽,弄出这样一个种来。”他的恼怒让他已经不知是杀我好还是不杀我好了。
“是啊,你为自己弄出一个杀你的杀手啦。”我开心地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现,我们被你们这些贵族头人骗了,被寺庙里的喇嘛上师骗了。我深信我的骨头和康菩土司的一样白,我手下的那些兄弟们,他们是偷牛贼、强盗、屠夫、劁夫,向来被认为干缺德的行业,骨头当然也很黑,还有铁匠、木匠、石匠这些靠手艺吃饭的手艺人,骨头也不高贵。但是,我想告诉你,他们的骨头和我一样,也和你一样。
“我曾经请教过一个我一直很尊敬的喇嘛上师,他告诉我说,你不要在心里有这些妄念,你要好好想想自己的来世。”
“是嘛,”他好像终于找到要说服我的理由,“上师说得对,六道轮回中有三善道和三恶趣,难道你不害怕坠入地狱的深渊吗?”
“嘿嘿,你们说的六道轮回也要分骨头的黑白吧?白骨头的人轮回到三善道,黑骨头的则轮回到三恶趣。黑骨头藏人即便轮回到来世做人,他的骨头照样是黑的,他照样忍饥挨饿。这个时候,黑骨头藏人就彻底没有指望了。我手下的兄弟们都是被轮回之苦搞得不敢相信来世的人。我们自从干上打家劫舍、杀人烧房子这个买卖以来,就做好了来世下地狱的准备。反正,黑骨头藏人今生的日子,也跟地狱里的日子差不多。”
“这个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连地狱都不害怕的人。”他嘀咕道。
他总算认识一个强盗的内心了。实际上我知道,从他让仆人们在火塘边摆上酒、牦牛肉、羊腿的时候,他的杀手们就埋伏在房间外面了,不会少于二十个。在楼下,刽子手已经在喝酒。他们一定在想,今天这个强盗是要被剥皮抽筋呢,还是挖眼珠取膝盖?
我还不想在今天杀他,我还有的是时间与他周旋。康菩土司从前多威风啊,他出门的时候,百姓们远远地跪在路边,只能吃他马队后面的灰尘。现在,你看到了,在一个黑骨头的强盗面前,在一个要杀他的儿子面前,尊贵的土司老爷也像一条摇尾巴的狗那样,向他乞求,为了康菩家族的荣誉,去当一个康巴人的英雄。
我对康菩土司说:“你埋伏在屋外的人,该叫他们进来了。至少也让他们来喝口酒吧?”
“哦呀,那些狗崽子。”康菩土司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大概没有料到我也知道,有一次他的一个仇家,就是这样被乱刀砍死在他的火塘边。他嘿嘿干笑两声,“他们都是些闻不得酒香的家伙。都进来吧,看看我的英雄儿子。”
一群提刀弄枪的人畏畏缩缩地进来,这些家伙,杀一个胆小鬼,他们手里的刀枪绰绰有余,但在我面前,他们只有来敬酒的份。跟他们每人喝下三大碗酒,他们连拿枪的力气都没有了。以至于康菩土司竟然说:
“把你们的枪都留下,滚了。”
我离开土司府时,带走了康菩土司送给我的十支快枪,二十匹马。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了好枪和良马,就会有英雄好汉跟在你的身后。你可能打不出多大的地盘,也积攒不了多少财富,甚至还经常饿肚子,但快枪和快马,可以让你像个男人一样骄傲和自豪。
据说有个说唱艺人,拐走了康菩土司的小姨妹,还躲在洋人喇嘛那里去了。康菩土司问我愿不愿意为他去杀洋人。我说,在我们这儿,杀洋人的好汉,才是真正的英雄。我那些被打散了的兄弟,好多都跟洋人喇嘛有仇。
往训万民(1)
你们往普天下去,向一切受造物宣传福音,信而受洗的必要得救。
——《圣经·旧约》(马尔谷福音16:15)
杜伯尔神父在一篇发表在教会刊物上的题为《往训万民》的文章中,这样叙述他们刚来到藏区传教时的情景——
我们在一个雨中的黄昏进入了汉藏结合部的一个不知名的村镇,就像走进中世纪的欧洲某个偏远闭塞的古堡。而我,感觉自己就像当年踏上美洲大陆的哥伦布。西藏啊西藏,请伸出你的手臂来迎接我们吧,我们给你带来了耶稣的福音!
这是一个古老的驿站,在大雪不封山的季节,每天都有几支从汉地进藏的马帮在这里借宿。马是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村庄的建筑低矮而灰暗,杂乱无章,缺乏布局,只是一些依山傍崖建造的土房,高不过两层;马帮经过的街道泥泞不堪,没有路灯——哦,忘记了,这是一个不知爱迪生为何人的世界,到处充满牲畜粪便的气味。人们站在低矮的屋檐下麻木地看着我们的马队。带枪的牛仔穿街而过,不知法律和文明为何物,异教徒还在他们的谬误中耀武扬威。看看村镇最高处那气势非凡的寺庙,你就知道佛教徒的势力在这个地方有多么巨大。
一路上为我们服务的马帮们是一些遵循传统的人,他们在哪里宿营歇脚,在哪里埋锅造饭,在哪里磕头烧香,在哪家客栈喂马会情人,都不会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但不巧的是,他们往常寄宿的客栈,竟然被几天前的一场泥石流摧毁了。据说这里经常发生这样的山难。地势太陡峭了,小小的村子逼仄在一条山沟里,天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
更糟糕的是我们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村庄里的客栈太有限,往来的马帮又多,加之大雨连绵。罗维神父打趣地说:“我们应该从欧洲出发时就预定好房间。”
马帮头领将我们安排在村边一个颓废的破庙里,据说它曾经是本地佛教的另一个派系苯教的寺庙,后来当地人改信格鲁派的黄教了,这寺庙也就凋败了。只有主耶稣才知道这里曾经盛行过多少异端邪说!但这是今晚村子里唯一可以让我们避雨的地方了,马帮们还只有在雨中的大树下对付一夜呢。
当我们打着火把进去时,有人指给我和罗维神父睡觉的地方。我们看见有两个人已经睡在里面了——地方太狭小,实在没有更多的空间。我对罗维神父说:
“有人比我们先预定了这个豪华套房。”
罗维神父冲那两个熟睡的身影说:“对不起,打搅你们了。”
他们没有回应,我们也太累,就没有那么多客气可讲,大家互相挤着和衣而眠。这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夜晚啊!除了我们外,这个发出阵阵恶臭的房间还有更多的旅客——那些一个晚上都在兴奋不已的老鼠,有几次它们都猖狂到爬进我的梦里来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微亮,我就被冻醒了。借着破败的窗户上射进来的晨曦,我看见我的“邻床”那张丑恶的脸——龇牙咧嘴、鼻子和耳朵都被老鼠啃去,深陷的眼窝里不知还有没有眼珠……
主耶稣,他们至少已经断气两天了!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罗维神父睡眼惺忪地问:“老鼠也咬到你的耳朵了吗?”
我镇静下来,为自己的过激反应感到惭愧,我对罗维神父说:“起来吧,伙计,我想我们应该做一台安魂弥撒了。”
往训万民(2)
罗维神父惊讶地坐起来,问:“谁死了?”
“我们的‘邻床’。”
露宿在外面的马帮也被我们惊醒了,马帮头领进来看看,没有表示更多的惊讶,似乎这样的情况于他们来讲习以为常。他说:
“他们可能为强盗所杀,也可能是路途中的饿死鬼。”
死亡、苦难、冷漠、无人牧放的羔羊啊!没有人来为他们祈祷,更没有祭司来为他们行敷油圣事,引领他们可怜的灵魂。我们要求马帮们帮忙,为这两个无名死者下葬。他们竟然说,把他们扔到山头上就是了,天上的鹰会来吃他们的肉,带走他们的灵魂。“主啊,这是一个多么冷酷的民族!”我当时忍不住愤怒呼叫。
马帮头领是个有着汉藏血统的人,他镇静地说:“老爷,这不是冷酷。这是我们的*。”他还说只需要找一个专行此事的人,付给他一点钱,他会把死者剁碎后喂鹰。我想我那时差不多要呕吐了。
与死人相伴而眠,还不是我们初到藏区时最难堪的。许多人家看到我们远远走来,就赶紧关门闭户了。有一次我刚向一户人家提起我主耶稣,一盆冷水竟然飞出来泼了我一身。
在野蛮人面前,宽恕、忍耐和爱是我们战胜愚昧的法宝。我镇定地站在比那盆冷水还要冰冷的人家面前,不失尊严地说:“我只是为你们的灵魂而来。请不要忘记,人总不会拒绝诚恳和仁爱。几时你们对我有信心了,我们就来讨论天主。”
“难道我们带来瘟疫了吗?”罗维神父这个时候还不忘记幽默。
“对他们坚守了一千多年虔诚的谬误而言,我们带来的福音,的确是‘瘟疫’。”我回答道。
…… ……
这篇文章无论在传教会还是在杜伯尔神父的家乡瓦莱省,都引起很大的震撼和同情。瑞士国圣伯尔纳多修会第一次担负向中国派遣传教士的使命,而且还是去西藏,这让这个修会感到无比自豪。在中国西南部腹地深处的四川、西藏、云南结合部地带,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在那里已经经营了七十多年,十几位传教士付出了生命,但是却进展缓慢,耶稣的福音在强大的藏传佛教面前,一直只能在西藏边缘的康巴地区徘徊。
在梵蒂冈教廷传信部的协调下,圣伯尔纳多修会从法国人手中,接受了在滇藏结合部传教的使命。因为他们的修道院就在阿尔卑斯山脉海拔四千多米的马特峰下,其修生们具备在高山地区传教的经验,就像罗维神父一样,他们擅长登山,还酷爱滑雪,西藏的雪山上也许用得着他们这个特长——罗维神父的行囊里甚至还带了一副滑雪板;更因为他们渴望赢得“殉教”的光荣。法国人告诉梵蒂冈教廷的官员们,在西藏这片众神居住的土地上,许多地方都可能成为前去传播主耶稣福音的神父们的“殉教之地”。
杜伯尔神父和罗维神父同来自阿尔卑斯山脉里的玫瑰村,两人从中学起就互相竞争,曾经共同喜欢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露西亚。在往昔年少轻狂的岁月里,露西亚曾经是他们共同期望呵护的天使,但是圣召让他们都选择了放弃这段青涩的爱情。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