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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吴 姨
黎明,月亮在凄清的夜色中缓缓下沉。阿冉饿得早早醒来。他不愿动一下,也不敢动一下,他怕惊扰了一家人。他静静地听着窗外那棵老树的干枝与残叶的瑟缩声,那时断时续的瑟缩声是那样的微弱与无奈,他想起了吴姨。
那是上一个星期日,吃过早饭,这早饭是每人一碗玉米糊糊。阿冉带弟弟妹妹出去挖野菜,在三巷屯见到了吴姨。
K市的早春乍暖还寒,少有新绿。
阿冉他们走出郊外来到三巷屯。村外大地灰茫茫的。豆地里残留着稀稀落落的豆茬,还有挖鼠洞留下的斑斑遗痕,像生满秃疮的老人头顶。阿冉他们开始挖小根菜(野独头蒜,蒜头似莲籽大小)。时节尚早,小根菜的苗苗刚刚探出头,不细看根本就看不见。阿冉边挖边告诉弟弟留心有没有鼠洞。挖起的小根菜有绿豆芽般大小,擦擦泥,吃了几棵,他们已是好久没吃青菜了。那辣辣的清鲜的滋味让他们挖得更专注。他们就这样东一棵西一棵地找着、挖着,挖着、找着,渐渐地小筐底盖了一层。突然,阿冉听到弟弟的惊呼,鼠洞,鼠洞!阿冉和妹妹闻声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个圆圆的鼠洞,隐藏在一丛繁密的豆茬的中间。阿冉动手挖起来,用刀头挖鼠洞很累手,费很大的劲挖不下几块土,但不管怎样,即使将手磨破也要挖,洞里一定有豆粒。田鼠是很狡滑的,也是很讲究的。费了半天劲先挖到的却是卧室。阿冉顺着洞道继续挖,又过半小时吧,终于挖到鼠的粮仓,那仅存的略微膀膀的黄豆干干净净堆挤在洞穴深处。阿冉很兴奋,他一点一点用手抠出捡起,没丢下一粒。有两小捧吧,他揣进衣兜里。兄妹三人很高兴,都说晚上可吃一盘炒黄豆了。
过晌了,太阳暖暖的。弟弟说有点渴。阿冉知道,不是渴是饿。自己早就一口口吞咽口水了。阿冉带他们向三巷屯村口走去。走进一条巷子,见几家门都关着,又向前走了几家,来到一家院门外。阿冉看了看,院门半开着,一个小三间草房,房上苫草腐成浅褐色,大概几年都没重苫过,凸凸凹凹的,有几处的坑很深一定漏雨。阿冉问,里边有人吗?里边无人回答。阿冉又喊一声,屋里有人吗?这时从屋里晃晃地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让阿冉他们吓了一跳。阿冉稳稳神很有礼貌地说,我们想喝水。女人抬眼看了阿冉一眼,嘴唇略微动了动,似乎想要问什么却没有问,只是声气很低地说,进屋喝吧,水还有。
走进屋,阿冉向四周看了看,外屋是厨房,一口铁锅灶,锅没盖盖,盖子靠墙撮着,落了一层灰,似乎几天没用过,灶口旁立着水缸。阿冉让弟弟、妹妹喝水,他又多瞟了一眼。屋梁、屋角布着蜘蛛网,还有尘灰的倒挂一条一桄的飘飘荡荡的。两间长筒的里屋,除土炕上推着两床破被和墙角放着一个长条板凳就什么也没有了。阿冉想,她家的日子更艰难。
阿冉也喝了两口水,刚要告辞,就听女人慢吞吞地问一句,你们是冉店的老户吗,口音像冉儿。阿冉很意外,问,您咋认识我?我是吴姨呀,女人也感意外,边回答边蹒跚地向阿冉走过来。阿冉聪她那双呆滞却不失漂亮的大眼睛认出她是自己婶母的二姐——吴姨。
吴姨见了冉儿像有好多话要说,可她却只说了一句,冉儿,吴姨挨不过去了,挨不过去了。
阿冉知道,饥饿裹挟着肆虐着吴姨。吴姨就像一片残叶在早春的风中瑟缩颤抖。
阿冉看着吴姨那凄苦而无奈的面容,一时不知该怎样劝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手伸进兜里攥着豆子,他有些犹豫,他知道把黄豆送给吴姨,弟弟会哭会闹的;不送,看吴姨的样子已是几顿不见米粒了。阿冉从兜里抓出黄豆粒对吴姨说,先把这黄豆炒着吃了吧,吴姨。下次来给您带几个窝头来。吴姨的手颤抖着抚摸着阿冉的头,说,还是冉儿啊,吴姨没白疼。吴姨似乎想得很久远也很动情,眼角溢满了泪。吴姨接着说,冉儿,吴姨一粒都不要,这年景,我吃了,你就得饿着,吴姨饿死不能夺冉儿的食。夺了你们的食,吴姨死了心也不清不静啊。吴姨边推辞边弯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豆粒塞回阿冉手中。阿冉见吴姨这般有气无力还硬撑着,推辞着,双眼涌满泪。阿冉一时手足无措,便换话题问起吴坎吴坷……
告别了吴姨,回到村外。阿冉—边挖着小根菜,一边搜寻着儿时关于吴姨的记忆碎片。
七岁那年腊月,阿冉奶奶为阿冉小叔相亲,带上了阿冉。冰天雪地,人坐在马车里裹了两床花被还冻脚。车轱轳碾得积雪吱嘎吱嘎地响,很好听。马车跑了几十里山路,快近晌才到。赶上吴姨的双胞胎满月躲尿窝住在娘家,认识了吴姨。阿冉还是第一次见到双胞胎,所以记得特别深刻。
俗话说,“相亲多看姨姐”。阿冉奶奶、妈妈不停瞟着姐妹俩。人说双眼皮大眼睛好看,这姐妹俩那眼皮硬是还多了层。长睫毛,一眨一眨地更是耐看,全冉店的女人没谁能比得上。相亲的个个都看得中。这门亲事就定了。
后来,阿冉从妈妈那里听到一些琐碎而凌乱的故事,让他知道,相亲还有一个奇异而美丽的插曲。
——相亲时,吴姨向阿冉妈使了一个眼神并让人毫无察觉地拍拍自己的腿。这让阿冉妈一时弄不明白,但她仔细想想就领悟了。阿冉妈细细打量吴姨妹妹的腿。她虽穿着长棉袍却也看得出那腿是箩圈腿(O型腿)。阿冉妈约婆婆出去一下,借空说了这个秘密。可婆婆不信,那有姐姐在这个时候出这个乖刺,没听,也没细看。她喜欢这妹子。
阿冉小叔在婚后也曾有一阵子不高兴,后来慢慢地心也顺了。成了亲戚,有了来往,吴姨来阿冉家串过门。来时常给阿冉带一些核桃仁、花生米、榛子瓤等小吃食。往往是用小布袋装着缝好,单给阿冉。她说阿冉娇贵,大伙都跟着多疼些。这些阿冉都记得。
阿冉妈和吴姨也悄悄说过相亲那件事。吴姨才说起她第一桩婚事被骗的悲剧。吴姨不愿别人也受骗。阿冉妈夸吴姨人真诚,心眼善,人好。
吴姨在三姐妹中排行老二,长得清秀如柳。18岁上父母凭听媒婆一席话,也没相亲就把她嫁给乌拉沟一个富家。过门后才知道男人是一个病秧子,瘦骨嶙峋骷髅一般,是村里有名的死人幌子。幌子知道自己人间的时日不多,那事格外的频。吴姨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非常怜爱幌子。她劝她躲她拒她都不行,幌子天天缠着黏糊着折腾着,不到一年幌子死了。死于——痨。阿冉爹说是那种事累死的,世上有累死的牛。
吴姨婆婆刁,她想幌子,把气出在吴姨头上,吴姨回了娘家。后来嫁到坎子沟一个吴姓光棍,人壮实。吴姨自己见过才嫁。
光棍娶上了女人,人变得勤快,四邻都夸这一对。吴姨怀了孕。谁知,解放军攻下长春、四平,势如破竹。国民党一路退一路抓丁补充。路过坎子沟抓走十几个青壮年,有吴姨男人。
吴姨男人被几个国民党兵用枪逼着往外拉,他回过头使劲喊,媳妇!我舍不得你!吴姨几次扑上前都被男人喊住,媳妇别过来,你怀着孩子,你千万给吴家留下后啊!吴姨哭着喊着眼睁睁看着男人被拉走了。
四九年冬天,吴姨生下了这对双胞胎。她喜欢着孩子,盼着男人,从冬到夏。她天天求老天爷保佑男人平安。她还特意求当地一个先生给孩子取的名。老先生听了吴姨的意思,思索一下便有了,取名叫——吴坎、吴坷。老先生很得意,说这名有两层含义。吴姨也说这名好。
吴姨命运多舛。有人从国民党的伤兵、逃兵那听到吴姨男人死在战场上。她不信,有一回吴姨听说冉店蛮姨收留一个国民党逃兵,她特跑几十里山路来冉店打听。那次是阿冉带吴姨去蛮姨家的。一打听,人家说不认识,不知道。只说,跟着遭殃军(中央军)遭殃,十有*是死了。听了这,吴姨泪眼婆娑,也没吃顿饭赶回坎子沟。
吴姨人长得标致,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人又心地善良,炕上针线活也没人能比,描龙绘凤样样让人钦羡。姑娘们围着她学针线;老奶奶们缠着她,要她帮绣双花鞋;男人们两眼馋猫似地绕着她滴溜溜地转悠。吴姨地里活有人情愿白帮,就有人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可有一人是好心:吴姨男人的本家哥哥吴维。吴维可怜弟弟,可怜弟弟这个家,耕地、打柴,他没少帮。寡妇门前是非多。吴维女人又吵又骂,长舌妇更是妒忌吴姨。“狐狸精”、“克夫精”屎盆子一个个扣过来。还传着什么,有人偷偷给吴姨算过命,说吴姨这辈子要吃七口井的水,也就是要克死七个男人。这让吴姨气恼、悲伤,吴姨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哭。长舌妇见吴姨两眼哭得红红的就骂她是骚货想男人了。吴姨哭也不敢哭了。赶上农闲她就带吴坎、吴坷到冉店住上一些日子躲躲清静。
吴姨住在阿冉家,阿冉婶(吴姨妹妹)和阿冉妈待她特别亲。吴姨人勤快,三伏天也手不离针线。吴姨给阿冉做了一双棉靴。枣红色的靴面,白色靴底,靴子前尖后跟推着黑色云卷,高高的靴筒,里子挂着毡子,外面钉一排亮扣真漂亮。阿冉第一次见到棉靴,而且又是这么漂亮。阿冉听吴姨说是她向一个满族女人学的。这个夏天阿冉特盼快进冬天,他盼下大雪,他盼早早穿上这双靴子踏雪炫耀。
阿冉记得,当时冉店的女人们见了这靴子都不住嘴地夸吴姨,都来求吴姨剪样子,教她们。吴姨总是柔柔一笑放下手里活,一一帮她们。女人们谢了,走了,常常是抹着眼泪说吴姨人样样好,怎么就命不好呢?
阿冉喜欢吴姨,吴姨忙活,他就带吴坎吴坷玩。每回吴姨回坎子沟,阿冉总是恋恋不舍。 阿冉就这么一边挖野菜一边回忆着。一晃十年多,想想吴姨近况,阿冉长长叹口气,阿冉有些怅惘与悲悯。
太阳快吻到地平线了,吃饭的时候到了。阿冉带妹妹弟弟往回走,饥肠辘辘的,都非常疲惫,一路上谁都不愿多说话。阿冉突兀的喉结一次次上下移动,咽着口水。
吃晚饭时,桌上有了一盘小根菜,青青的鲜鲜的蘸酱吃很爽口。阿冉和他妈说他见到了吴姨,是吴姨先认出了他。阿冉说到给吴姨黄豆的事和吴姨说的话。阿冉妈说,记住,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夺别人的食,你吴姨说得对。阿冉妈边吃边讲吴姨的好处。阿冉妈说,乌拉沟幌子死后,吴姨照样孝敬公婆,可婆婆处处刁难她。吴姨心里明白,婆婆想儿子拿她出气,吴姨样样小心顺从。婆婆病倒了,她煎药一口口喂,还为婆婆端屎端尿,换洗脏衣服。可婆婆不领情,稍好一点有点气力就吵她闹她。吴姨实在呆不下去了才回了娘家。年根,吴姨念在幌子情份上还是赶到婆家帮拆洗。四邻都夸她是世上少有的孝顺媳妇。可婆婆从不给她好脸,活一完就往回赶她。四邻气不过,背地骂刁婆婆生就的命。等嫁到吴家,有人问起她婆婆。她婆婆才说了实话。婆婆说,我再刁蛮也知仨多两少,这样媳妇哪找,幌子没福。媳妇还不到二十,女人要懂女人,不能误了她。这话后来传到吴姨耳朵里,吴姨大哭一场,哭时嘴里不住喊婆婆——婆婆——。嫁到坎子沟吴家,她也没忘乌拉沟,常回去看公婆。婆婆待她像亲闺女。
阿冉妈说,从咱进市,十多年不见真想她,赶明看看她。阿冉说下星期天挖野菜,带几个窝头去。阿冉妈说再拿两斤米。
阿冉在校住读,闲暇,同学们忍不住传着饥饿、浮肿给人们带来的灾难。包括K中学生接二连三辍学的消息,还有……
阿冉脑海里翻卷着波澜,时间已不早了,他从自家的炕上爬起来,见妈妈早已备好了一切,吃过早饭带弟弟妹妹走出郊外。他们决定先挖野菜再去看吴姨,给吴姨一个惊喜。
郊外多了一层新绿。小根菜的苗苗窜高了一点点就显彰些,挖起来就快。
过晌,阿冉他们都有些饿,可谁也没提吃带来的窝头,那是送给吴姨的。阿冉看看厚厚实实的大半篮,叫妹妹弟弟停下来,去看吴姨,并叮嘱弟弟见了吴姨就说我们都刚刚吃过窝头。看完吴姨回来接着挖满。
阿冉他们高高兴兴来找吴姨,到门口见门用绳子捆着,就喊吴姨。可喊半天无人回答。阿冉解开绳子走进去,见房门上了新锁。阿冉想到带的四个窝头还有两斤米,非找到吴姨不可。阿冉来到不远处的邻家门前,轻声喊,屋里有人吗?过了一会,屋里走出一个女人,面黄肌瘦。阿冉心想,这